自行車
那年城市干凈,孩子顯得特別多,到處都是孩子。但孩子再多也構(gòu)不成一個城市,相反事實上倒讓城市顯得更加空曠。一系列遷徙的奇觀造成了孩子世界的奇觀:我們成了城市的主角。無論街上還是學校,上面沒有了年齡的階梯、自然的秩序,沒有了壓抑,我們一下玩瘋了。即使像我這樣安靜的經(jīng)常待在房上的孩子,也會騎上自行車,瘋上一陣。
那時一個孩子騎自行車不是件容易的事,一來自行車少——我們成為自行車王國還要等幾年,要等到安東尼奧尼來華的時候——之前1970年或1971年人們主要還是步行,或坐公共汽車。甚至公共汽車都少。再有就是我們的身高還不能騎車,不到騎車的時候。但是哥哥姐姐們突然都去了農(nóng)村,留下年齡階梯的空當,我們當然要騎。那時只有兩三個牌子,飛鴿、永久,后來有了鳳凰。沒有女車,反正我們院沒有一輛,非但沒有,就算上面提到的幾種也沒有。飛鴿、永久是解放后生產(chǎn)的,我們院的車還是解放前留下的,已經(jīng)老掉牙,與各家祖輩傳下來的大立柜、八仙桌、太師椅、老座鐘差不多。好多年之后我才知道我們院那幾輛老掉牙的自行車卻都是名牌,飛利浦、鳳頭什么的。其實我很小就知道飛利浦,但是完全不解,不知飛利浦為何物,覺得比飛鴿、永久差多了,而且聽上去怪怪的。后來聽侯寶林的相聲《夜行記》,里面說的那個“除了鈴兒不響,剩下哪兒都響”的車,我覺得就是當時我們騎的飛利浦,沒想到后來的八十年代,飛利浦那樣有名。
匱乏年代,自行車是神奇之物。事實上有很多年自行車對整個中國都是神奇之物,故宮里的小皇帝對自行車比對鐘表著迷多了,皆因它雖是現(xiàn)代性,機械的,與傳統(tǒng)不合,但是直通人的天性,也就是說它既是物質(zhì)的,又是精神的——它帶來了人的主動,自由感,不必再借助牲口——僅憑人力就可以飛起來,這是人本身就訴求的神奇。為什么叫自行車?并不是自行呀?但是到了中國它就有了自行的味道,反映了中國人特有的認知。
嚴格地說座鐘也是機械的,但顯然過于機械了,機械得與讓人無動于衷的木魚差不多。而且座鐘意味著命令,早起,催促,和老奶奶反復叫起床上學去一樣的煩。某種意義上說,我們瘋自行車就是潛在地在解對座鐘的恨,是無視座鐘、發(fā)泄座鐘。每個老奶奶后面都有一個座鐘,象征靜止、時間,漫長的無可抗拒的時間,一如重復的機器本身。
但自行車不同,它是天性為自主而生的。
我十一歲,個子又小,甚至還沒自行車高,但是騎。騎不上也騎,掏著自行車襠騎,俗稱掏襠。根本不管有多難看,不管這是否一種殘疾人飛翔的騎法,殘就殘了,我們“姿勢優(yōu)美,架勢難得”。我已記不得我們這些孩子誰先發(fā)明了掏襠騎法,有可能是看了馬戲團表演受到啟發(fā)?但那時哪兒有馬戲團,只有《紅燈記》《沙家浜》《海港》八個樣板戲,唯一可看的是《紅色娘子軍》——女生穿著短褲排練,小胸已經(jīng)開始發(fā)育……
不,不是馬戲團,或者我們自身就是馬戲團?時代的馬戲團?我們無師自通。沒錯,當我們把一條腿穿過自行車三角區(qū),夠到另一邊腳蹬子飛快騎起來,我們就是那個時代的馬戲團;我們的兩只手像猴子一樣吊在車把上,就是十足的無師自通馬戲團。我們先用那邊的腳“口吃”似的滑兩下,然后,這邊還在地上的腳猛地踩到腳蹬子上,瞬間身體外掛,而車卻“飛”起來。是的,我們就是那個時代野生的馬戲團。我們的姿勢比批斗會上坐“土飛機”的人強不了多少,說實話就算是殘疾人也比我們好看一點。然而這都不重要,時代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憑著自己小小的身體第一次讓自己脫離地面“飛”了起來。有了這種飛我們知道再沒有什么能攔住我們。
我們不僅一個人飛,還幾個人同時騎著自行車飛,一隊“身殘志堅”的人掛在自行車一邊,風馳電掣,如同一個時代的寫照:畸形但什么也擋不住生長。然而,這只是后來對往事的一個濃縮的記憶,事實上一隊自行車的情況很少,那時自行車太少了,平時摸到一輛已很不容易,只過年過節(jié)才可能發(fā)生,所以我得特別感謝兒時的伙伴七斤和秋良。
七斤和秋良是兄弟倆,相差兩歲,我騎得最多的就是他們家的車,他們家就有輛老式的飛利浦,“除了鈴不響,剩下哪兒都響”,據(jù)說他們的爹解放前買這輛車時就是舊車,到七十年代初得多少年了?我覺得那甚至是二三十年代的車。他們哥倆有時偷著把車推出來,院里的孩子秘密跟著,自然也要騎,不讓騎不行,必須讓騎。頂多是他們哥倆騎得多一些,我們騎得少一些,人家吃肉我喝湯,這是童年的規(guī)矩。
剛開始還騎不上,一般是先練滑輪能控制車了再掏襠騎。另外一種是掏著“襠”滑輪,比較費勁,但學得快,我就是這樣的。但我身邊沒有哥哥或弟弟,沒人給我扶著。摔倒就在所難免,而掏襠騎,摔得還特慘:人掛在一邊,摔倒時,整個自行車會把人砸在底下,起來特別困難。其實摔著自己還不怕,最怕摔著車,每次倒下時心里的第一個念頭:想保護的不是自己而是車。摔著車,人家就再不讓你騎了。我就曾不讓騎過很長時間,只能一邊站著看,很無助的。
剛學會騎車,是多么渴望一輛車,因此最盼過年。一過年,院里就會有騎自行車的親戚來拜年,車上掛著點心匣子,差一點的也是一包點心,包裝紙上洇著食物油,盡管看得直流口水,但自行車還沒停穩(wěn),我們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車鑰匙,親戚有的猶豫,有的痛快,拿去吧!我們最喜歡那種痛快的愿意讓孩子高興的人,我后來也愿做這種痛快的人,真的,對孩子痛快一點吧,孩子會記你一輩子的好兒。過年時差不多每個孩子最后都能攤上一輛車,然后大家在院子門口排好隊,一聲令下,一起出動,一起掏襠,一起掛在一邊,風馳電掣,你追我趕,春節(jié)在我們小時覺得就是春天了吧,我們這些孩子完全堪稱那個年代的春天,我們浩浩蕩蕩,整條胡同仿佛有春水,就像電視里趙忠祥后來說的遷徙的動物一樣浩蕩。只是我們是一群撅著屁股類似殘疾的動物??上莻€年代沒有趙忠祥,沒有那解說員,也許已有外星人在主持一檔節(jié)目,但我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