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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分與學(xué)力——詩詞欣賞及寫作

《詩詞中國》第三期 作者:詩詞中國叢刊編輯部


天分與學(xué)力
——詩詞欣賞及寫作

施議對

編者按:

2005年4月28日上午,應(yīng)中山大學(xué)中文系“名師講壇”邀請,著名詞學(xué)家、澳門大學(xué)中文系教授施議對先生為中山大學(xué)中文系師生做了題為“天分與學(xué)力——詩詞欣賞及寫作”的精彩演講。

此文根據(jù)講座錄音節(jié)選整理。演講距今雖已逾十載,但其中所述問題在今天看來仍然有一種“推動的力量”。特部分刊載,與廣大讀者共勉,對今人也是一種檢視。

天分與學(xué)力,先天的稟賦以及后天的努力,乃詩詞欣賞與寫作之所必備,亦詩詞涵養(yǎng)及潛力之所憑借。歌詩創(chuàng)作,為時、為事;陳詩、用詩,知人論世。時與事以及人與世,詩人活動的環(huán)境;先天及后天,詩人創(chuàng)造的心境與詩境。環(huán)境變化,心境與詩境隨之而變化;天賦詩人,為時、為事,為世、為人,仍須為自己??紤]先天及后天的因素。

一、詩詞涵養(yǎng)及潛力的檢驗與評估

兩種不同層面的檢驗與評估

為方便檢驗與評估,以下先說幾個具體事例:

其一,姜亮夫。早歲雅好吟詠,中學(xué)時就已有詩詞習(xí)作千余首。自己滿意,老師也覺得不差。到了清華研究院,呈交梁啟超、王國維二位大師批覽。頗想獲得嘉獎,但出乎意料,兩位導(dǎo)師都不給他講好話,并且勸其勿再作。以為理多于情。作與不作,一句話以為論定。他很傷心,想了一個晚上。為什么叫他不要寫了呢?理由是理多于情。是不是就不要再作詩詞了,專心做學(xué)術(shù)研究。他想想,也有道理。因此,天沒大亮就把那些詩詞稿都燒掉了。后來,姜亮夫成為楚辭學(xué)家、敦煌學(xué)家。

其二,夏承燾。我的老師,十四歲作《如夢令》,當時的國文教師張慕騫,于最末三句——“鸚鵡。鸚鵡。知否夢中言語”畫了三個圓圈。不需要講什么道理。三個圓圈,他記了一輩子。八十幾歲得了老年癡呆癥,老婆叫什么名字已經(jīng)記不得,而這三個圓圈,仍然深深刻在他的腦海當中。三個圓圈決定終生。他終于成為一代宗師。

其三,劉永濟。壯歲游滬濱,二十九歲到上海,遇到朱祖謀、況蕙風(fēng),以所作《浣溪沙》請教。天才被發(fā)現(xiàn)。況喜曰:“能道沉思一語,可以作詞矣。詞正當如此作也?!睕r喜,劉暗自欣喜。為什么兩人都高興,況因其可以作詞而高興,劉則沒說??傊嗽谟谀苷f“沉思”一語。為什么能寫出“沉思”這一句就可以填詞了呢?況未說明,劉亦未曾說明。都在不言之中。這是本色論者的慣用伎倆。只能于具體作品中探尋。因此,現(xiàn)在先看看他的《浣溪沙》:

幾日東風(fēng)上柳枝。冶游人盡著春衣。鞭絲爭指市橋西?!〖拍瘶桥_人語外,闌珊燈火夜涼時。舞余歌罷一沉思。

歌詞說冶游,謂東風(fēng)上柳枝,春風(fēng)將柳條吹綠,冶游人都著上春衣;鞭絲爭指,騎著馬紛紛奔向橋西而去。橋西,應(yīng)當是個娛樂場所。這是上片。乃布景,亦于布景中敘事。其中冶游人,亦景中之景。是否包括作者在內(nèi),很難說。下片說情,表達對于上述事件的觀感。謂人語外,夜涼時,舞余、歌罷,獨自沉思。依照況周頤的說法,就是由言內(nèi)到言外的思考。而就歌詞看,言內(nèi)所指乃上片所說冶游一事,包括歌舞;言外所指應(yīng)是下片所說歌舞以外的事。謂之能道沉思一語,此沉思,就是一種聯(lián)想。

三個故事,姜亮夫一例,情和理,屬于性情問題,這是有無天分于深層意義上的體現(xiàn)。夏承燾、劉永濟,一個憑借三個圓圈,一個憑借沉思。用以衡量可不可以作詩,怎么進行判斷呢?兩個事例,夏承燾一例,只能憑借感悟,無需清楚道明;劉永濟一例,則已清楚道明,謂看其是否能沉思,懂得聯(lián)想。二例是有無天分于表層意義上的體現(xiàn)。以為能沉思,懂得聯(lián)想,就可以作詞。而聯(lián)想又是怎么個樣子呢?夏承燾的事例,乃由夢中言語聯(lián)想到非夢中言語;劉永濟的事例,是從歌舞中聯(lián)想到歌舞外。這是況周頤所說的一種言外之意。

1.表層意義上的檢驗與評估

依據(jù)劉永濟的經(jīng)驗,一句話,能沉思,懂得聯(lián)想,就具備天分,可以作詞。不過,想就這一問題進行測試,還得請教孔夫子,看看他怎么對可不可與言詩進行測試??追蜃邮谕?,既有教無類,又能夠因材施教。三千弟子,七十二賢人,周游列國,都是一個團隊出現(xiàn)。并且,在周游過程,亦隨時討論問題。有一回,子貢提出問題,現(xiàn)在社會貧富不均,富的那么富、窮的那么窮,如果窮的人不要諂,不講奉承話,富的人不要太驕傲,這個社會不就安定了嗎?孔夫子說,這么說當然也可以,但不如說,貧困的人好樂,富裕的人好禮,那不更好嗎?這里的樂讀作yuè,不讀lè,乃禮樂的樂,而非快樂的樂。樂和禮合在一起為禮樂,代表著文化。好像我們現(xiàn)在講的建設(shè)經(jīng)濟大省,也要建設(shè)文化大省一樣。這么一講,子貢就開竅了,他很快聯(lián)想到《詩經(jīng)》里面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說老夫子講的不就是這一意思嗎?孔夫子聽了很高興,就說,你現(xiàn)在可以和我一起談詩了。為什么呢?因為告諸往,你就能知來者(此段據(jù)《論語,學(xué)而篇》)??鬃铀f,由諸往到來者,就是一種聯(lián)想。這是可與言詩的一個先決條件,也是有無天分、聰明不聰明的一種表現(xiàn)。

發(fā)掘天分,懂得聯(lián)想。聯(lián)想方法,除孔夫子所說,告諸往而知來者,詩三百之由此物到彼物,即為另一方法。兩個方法,一縱向,一橫向,從時空兩個角度,移動及變換,概括所有。這是一種思維方式,曰聯(lián)想;與之相對應(yīng)的另一思維方式,曰推理。一般講,推理具有嚴密的思維邏輯,做事必講究,作詩不一定;而聯(lián)想則海闊天空,無有邊際,作詩正當如此。

2.深層意義上的檢驗與評估

以聯(lián)想判斷其可不可與言詩,可不可以作詞,在某種意義上講,這種測試方法,似乎比較容易計量,故稱之為表層意義上的檢驗與評估。至深層意義,則指性情,或者才情。這是較難計量的。在很大程度上講,這種測試方法,就是一種主觀判斷。對于一個人寫不寫詩,填不填詞,寫得好不好,填得好不好,有沒有天分,只是憑借感悟。有時很準確,有時也有失誤。例如,海鷗教授寫新詩,也寫舊詩,我寫舊詩,不會寫新詩。大致情況能知。但邱教授給我說,他不會填詞,我就上當了。當時編纂《當代詞綜》向他要稿,他不給。其實,他的詞填得非常好而且非常本色。結(jié)果,《當代詞綜》就沒有(收錄)他的詞,只好看看有沒有機會補編。由于邱教授的關(guān)系,黃海章教授也與我通信了,寄作品給我,非常感謝邱教授的幫忙。

(1)印象、感覺與狀況

有無寫詩作詞的性情,或者才情,這是在較深層面對于天分的測試。通過具體作品揭示,這種性情,或者才情,大多通過印象、感覺,或者狀態(tài),得以呈現(xiàn)。

例如,“單衫杏子紅,雙鬢鴉雛色?!边@是《西洲曲》所描述主人公的衣著及妝扮。由于折梅、憶梅,結(jié)下因緣,又于樹下、門中,盼郎不至,因特別穿上這件衣服,出門采紅蓮。這是第一次見面所穿衣服。第一印象,看郎記得不記得。

又如,“記得小初見,兩重心字羅衣?!标處椎馈杜R江仙》所記述。謂酒醒、夢后,再三思憶,也還是第一次見面所留下印象最深刻。

又如,“傷心橋下春波綠,疑是驚鴻照影來?!标懹巍渡驁@》中的句子。謂故地重游,盡管夢斷香消,此身亦行將化作稽山上土,但記得最深刻、最令其刻骨銘心的,也還是伊人當時在傷心橋下,綠波當中所留下的影象。

詩歌作品中所呈現(xiàn)印象和感覺,尤其是第一印象和第一感覺,最是令人心動,狀況的呈現(xiàn)亦如此。

例如,秦觀的名句,“兩情若有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歷來備受贊賞,或以為“古之傷心人”(葉夢得語),以為“他人之詞,詞才也;少游之詞,詞心也”(馮煦語)。其實,只是一種抽象了的道理,一種假設(shè),信不信由你。有詞才而不一定有詞心。千余年來,盡管也讓不少人上當,但只要對比一下,秦觀在另一場合所呈現(xiàn)的狀態(tài),“銷魂。當此際,香囊暗解,羅帶輕分”,就不難確認,怎么樣才是真心實意,才算是出自于內(nèi)心。兩者相比,前面的山盟海誓,終不如后者所呈現(xiàn)的這么一種狀態(tài)來得真切。后者的一種狀態(tài),瞞也瞞不住,辨也辨不清,所以,他的老師才那么緊張。這才是真正的詞才與詞心。

感覺、印象,以及狀態(tài)的呈現(xiàn),能夠真正動人心魄,觸動生命。正如孔夫子所說,詩可以興,這就是詩歌所具備一種感發(fā)興動的力量,也是天分的體現(xiàn)。

(2)本色與非本色

有人說,對待客觀世界,政治家依靠的是口號,哲學(xué)家依靠概念,那么,文學(xué)家依靠的是什么呢?意象?或者形象?是印象、感覺,或者狀態(tài)的呈現(xiàn)。一般說本色、非本色,或者當行、不當行,亦取決于此。

以下,看李清照、辛棄疾的《醉花陰》。

李詞曰:

薄霧濃云愁永晝,瑞腦消金獸。佳節(jié)又重陽,玉枕紗廚,半夜涼初透。東籬把酒黃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銷魂,簾卷西風(fēng),人比黃花瘦。

辛詞曰:

黃花謾說年年好,也趁秋光老。綠鬢不驚秋,若斗尊前,人好花堪笑。蟠桃結(jié)子知多少,家住三山島。何日跨歸鸞,滄海飛塵,人世因緣了。

兩首詞之所歌詠,皆重陽賞菊。乃同一題材。李清照所作,上片布景,下片敘事。著重說感覺及印象。辛棄疾所作,上片布景,下片說情、言志。著重說體驗及認識。層面不一樣,效果也不一樣。一個當行本色,一個則稍涉理路,就樂府歌詞講,乃為別調(diào),屬于另一體。

二、詩詞涵養(yǎng)及潛力的增添與發(fā)掘

況周頤論填詞,曾于《蕙風(fēng)詞話》(卷一)說過這么一段話:

填詞之難,造句要自然,又要未經(jīng)前人說過。自唐五代已還,名作如林,那有天然好語,留待我輩驅(qū)遣。必欲得之,其道有二:曰性情流露,曰書卷醞釀。性靈關(guān)天分,書卷關(guān)學(xué)力。學(xué)力果充,雖天稍遜,必有資深逢源之一日。書卷不負人也。中年以后,天分便不可恃。茍無學(xué)力,日見其衰退而已。江淹才盡,豈真夢中人索還錦囊耶。

性情流露,書卷醞釀。既有關(guān)天分,亦有關(guān)學(xué)力,正好可作為今天講題的一種書面依據(jù)。天分與學(xué)力,先天與后天。說得倒還比較允當。

那么,如天分過之,又當怎么辦呢?《詩大序》有云:“發(fā)乎情,止乎禮義。”則須有所約束。這是圣人一早為之定下的原則,孔門詩教原則。作詩、做人,都不能違背這一原則,不能沒有個度。例如蘇軾填詞,他自己也說,豪放太過,恐造物者不容人如此快活。實際情況亦如此。蘇軾自身也有保守處。非如柳永那般,毫無顧忌。非真正解放派。

我與邱世友教授交往已有二十幾年,相識、相知,無話不談。有一回,他告訴我,張海鷗說,陳永正贈給他四個字:斂才就范。我有一點驚訝。這不就叫他不要那么多才,那么多天分嗎?要他用學(xué)力來抑制天才。也因為這四個字,我想起,在澳門回歸之前,邱教授也曾送給我十二個字,那就是周濟評稼軒的十二個字。曰:“抗高調(diào),斂雄才。變悲涼,成溫婉?!辈粏螁沃v作詩填詞,也講怎么做人。那時候,對于這十二個字,還不是怎么放在心上。之后,師友間也有類似勸告,我才逐漸有所體會。有一回到天水參加一個學(xué)術(shù)研究會,火車上巧遇鄧魁英教授,我碩士論文答辯委員會委員。在同一臥鋪車廂。這一車廂,鄧教授外,還有兩名外國女孩,一名小商人。我一進車廂,她們就投訴,說這名小伙子抽煙。我想整一整這名年輕人。我問:你是干什么的???答:做生意的。我又問:做什么生意???答:搞運輸?shù)模\木材。我說:我也是搞印書(運輸)的,跟你同行。他很高興,想請我抽煙。我給他說:你會抽煙,我現(xiàn)在就考你一個問題,看看你到底真會抽煙還是不會抽煙。我說:如果我們兩人都會抽煙,你的煙癮很大,我的煙癮也很大,我向你要煙,你那里只剩下一支,你給不給我?我這樣問他。他回答我說:我只剩下一支,不能給你,等到了站,我買十包給你。果真是做生意的。我說,不要你的十包。并說,這是中國人的觀念,中國人的做法,日本人不一樣,西方人也不一樣,他們剩下一支,不給你就不給你,會明講。中國人就是要么一會兒我多買一包給你,要么我們一人一半,或者一人一口,是這個樣子的。聊了一會兒,我跟他講,你不能在這里抽煙,他就不抽了,還要請我喝酒。

然后,到達天水,鄧魁英教授看我一路上教訓(xùn)著他,研討會開會期間,贈給我一句話:得饒人處且饒人。但我這人秉性如此,總是改不了啊,太狂了。由北京到港澳,也是這個樣子,也是很狂。在講澳門大學(xué)之前,先講一講在北京的一段經(jīng)歷。來港澳前,我在中華詩詞學(xué)會的一個角色是責任編輯,負責編輯《中華詩詞》;而主編則是大名鼎鼎的畢朔望。我想,我是中國社會科學(xué)院文學(xué)研究所副研究員,又是詩詞方面的專門家,來你這里當責任編輯,那我就編。完全不考慮其他因素,不買他們的賬。最近看了一篇文章,中華詩詞學(xué)會十年回顧一類的文章,有一段是寫我的,可把我寫活了,我很佩服。文章說:“畢朔望當了主編,他整天就在家里等著施議對把稿子一起送去給他,他很想把這個稿子給他出兩個版本,有英文版也有中文版,結(jié)果等來等去,等到施議對送去的稿子連號碼都編好了,這樣給他,他就感到很沒臉,他就不要當這個主編了。”我還不知道我這樣得罪了他,現(xiàn)在想起來都追悔莫及,當時太狂了。以為我來當你這個主編也還是綽綽有余,所以我編好了再給他,他主編往哪里擺呢。這個都是二十年前的事,像這種事情都會總犯的,屢教不改。到了澳門大學(xué),有一位朋友,跟我比較好,大我?guī)讱q。他說有人反映,你太驕傲了。我心里就想,不講我狂都算好了,講我驕傲算客氣了。我就反問他:你有沒有驕傲過?他想了半天說他曾經(jīng)驕傲過。我再問,什么時候驕傲過呢?他說二十幾歲的時候驕傲過。我就說,我到現(xiàn)在還驕傲,還不更加驕傲!講得他沒話說,他就不敢再勸我了。這是附帶講的一個問題,可能這個問題與天分與學(xué)力這一講題也有點關(guān)系。

講到這里,我想跟大家做一個小小的測試。選字填詩,看看大家有無興趣。

這是我教我的學(xué)生的事例,拿兩句子我們看看。比如寫一朵花,這朵花應(yīng)該怎么寫呢?有幾個選擇,看看哪個合適一些。

一枝□(才、未、已、初)發(fā)□□(正逢、未逢、不勝、能勝)春,

欲寫香箋筆□(已、正、未、才)勻。 (參考答案見本文末尾)

這一測驗說明,事物的組合,最好不要正跟正、負跟負?!兑捉?jīng)》上說,一陰一陽之謂道。我在詞學(xué)方面,推廣詞體結(jié)構(gòu)論,二元對立定律,就是《易經(jīng)》有關(guān)陰陽組合的道理。一陰一陽,一正一反。實際生活中亦如此。我在澳門大學(xué),鄧國光教授是我的好搭檔,當年的中文學(xué)院,他是正院長,我是副院長。合作無間。但我們兩個太正了,兩個都正,正正得負,做一年就下臺了。所以,要一個正一個負就好。一個往東走,一個往西走,可能走得更好。太一致了,就無法無天,就不能做好。詩詞也是這個樣子。所以,這個小測驗,一正一負,相反、相對,組合的效果就好一些。兩個都正,效果不一定就好。這既是一個重要的原則,或者道理,也是有關(guān)方法的問題。

(參考答案:一枝發(fā)不勝春,欲寫香筆筆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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