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居日記(一)
七月八日 昨日半夜舟抵九江,須待天明啟行。因船靠岸,熾熱不堪,乃半夜搬床上甲板安眠,仰天而臥。數(shù)位同船西洋女人亦幾赤膊臥甲板上。溪風徐來,一陣陣涼氣,亦覺受用。是晚飯后曾與小女如斯、無雙數(shù)天上星,初三十幾顆,數(shù)未完,又已發(fā)見十幾顆,后愈出愈多,大家廢然作罷。天初亮,即預備上山。到中國旅行社設(shè)法取行李,計挑夫每名八角,轎夫每名八角,實只得六角,又付某種捐四角,不知名義。廬山轎夫,向以老實著名,近乃刁鉆,因轎上三瓶涼水與我爭執(zhí),沿途念念有詞,乃倒出一瓶于澗中,問他倘使此瓶水喝入肚里,一樣要扛上山不?然轎夫上山半斤負擔是半斤孽債,亦難怪也。且鄉(xiāng)下人不論如何刁鉆,亦比城里人忠厚,不要三言兩語,便已唯唯。想將來城中旅客愈多,愈要刁鉆無疑。將達嶺上,一陣山風涼氣迫人,乃若置身異地。下午在仙巖客舍前小澗同三小女洗足揀石,筑小瀑布。租定房屋。晚坐園中石砌,聞遠山松風響如濤聲。
九日 晨起涼氣襲人,穿一夾襖不足,復加夾袍。小兒則皆著羊毛衣矣。昨日半轎半爬,腿微酸。心頭未知何故兀不自在。客舍住不起,又數(shù)日來吃不到飯,急思搬出,乃于早晨遷入租屋。
十一日 今日相如生辰,一起便說今日我是主人。三日來,因為小兒在屋后小泉挖沙為井,手酸不能把筆,拇指發(fā)硬,屈不來也。門前土堆亦復兀突不平,行走維艱,然真不敢再把鋤頭矣??傊彩聭T則易,以筆為重于鋤頭者正不乏人。山中所見之云,已可寫成一篇文章。山高飛云快,因近故也。近云飛得太快,則與高層之云作反走勢,背道而馳,亦一奇觀。西嶺一角,云如過客絡(luò)繹不斷飛過。至所謂海綿則尚未之見,云之走勢既快,則來去不定,忽出忽沒,近則三丈不見人,窗前如懸白幔,伸手可掬,不三分鐘,又對山明朗,毫無蹤跡。
十二日 三數(shù)日來,心頭仍不自在,不能寫作,只看天目回來久未續(xù)看之《野叟曝言》。素臣到了末段,簡直是天人,自九十余回以下,便多神異,總因作者極力描寫,放手不得?,F(xiàn)代中國人,是西歐十八世紀脾氣,必斥為迷信。然吾非十八世紀百科全書派,且喜其神異。世上只有理智,世人真不知將如何過日子也。惟中國確非經(jīng)過此階段不可,聽之可也。讀得《牧庵日錄》內(nèi)一段論文甚好,錄之:
十九,招曾堯臣飯,出余近文視之。堯臣云,今人為文,大約如屏幅,間架現(xiàn)成,但煩糊裱耳。此文迥出蹊徑之外,然非深心人讀之,覺平平也。余云,文家妙境,平淡最難。蘇公云,漸老漸熟,乃造平淡,近乃能窺此耳。
此語先得我心。大概平淡小品文,須三十以上人始能識得佳處。蕭公《辛未偶錄》《春浮園別集》,皆如此寫法,故得平淡輕清之妙。觀其序文,深服歐公《于役志》,陸放翁《入蜀記》,隨筆所到,如空中之雨,小大蕭散,出于自然,便可知其意。欲蕭散,須先摒棄章法,勿作意結(jié)密起應(yīng),而自然有心境為之聯(lián)絡(luò)也。
昨日陳石孚及其夫人來坐談。晚坐松下觀對山暮影,至全山盡黑,接天處輪廓分明,儼然一副黑白畫?;赜^背后樹,返照夕陽,蕭蕭白干兩三枝,毛發(fā)悚然。山光之奇如此。
十三日 一星期來不看報,省氣。吾居山上小屋,前后幽林羊腸小徑,跋涉最難,然終日小販絡(luò)繹不斷,做生意人,何怕吃苦。昨午有賣山東紡綢龍衣者。問之,謂由上海來,住嶺上人家包月十元,包飯十元。此外須付管理局捐五元一角,商會捐五元,學堂捐一元二角,共捐去十一元三角。牯嶺為新生活之地。上山路上即有白制服青年請我扣領(lǐng)扣,街上亦然,又路上不許抽煙,惟羊腸曲徑仍然可抽也,跨入鋪中亦可抽。總之,凡無巡警處皆可抽,而巡警并不遍山皆是,故不甚苦。
(《論語》第46期,1934年8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