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故鄉(xiāng)的泥土最肥沃

程十發(fā)傳 作者:鄭重


故鄉(xiāng)的泥土最肥沃

走進程十發(fā)的藝術世界,可以聽到他的鄉(xiāng)音,可以感覺到他的鄉(xiāng)情,可以聞到從故鄉(xiāng)的泥土中散發(fā)出來的芳香,當然,也能品味出他的藝術中那淡淡的鄉(xiāng)愁和縷縷的鄉(xiāng)思。這一切都是因為松江的文化氣脈已注入他的靈魂中。談到他的藝術與生存環(huán)境時,他有這樣一番話:

說到我如何學中國畫,我首先承認我與大家學中國畫的過程并沒有什么特別,也是臨摹、寫生、創(chuàng)作、寫字、讀美術理論和美術史,等等。但我不僅講過程,而且講使我學習的這些寶貴的條件從何而來。

我小時候自從9歲父親故世以后,一直是在親友的幫助下,和我母親兩個人相依為命地生活,從物質(zhì)上說我沒有條件學繪畫的,但經(jīng)過了這半個世紀以后,經(jīng)過了嚴霜烈日,又經(jīng)過了次第春風,我發(fā)現(xiàn)一種看不見潛在著的力量在支持我。我在小學念書的時期,生長在離上海30多公里的一個小小的古城松江,我是1921年出生的,出生在一個三代中醫(yī)的家庭,這個正是新舊文化交接的時代,我們站在城墻上看到古柏參天,這是孔廟,看到寶塔高聳,這是佛寺,又有市集興隆的東岳廟,不少是唐宋元明清留下的古跡,但又加入了耶穌教堂和基督教堂,它們的屋尖及鐘樓高入云霄,中外文化結合在一起。路上也有和尚、道士,加上了外國的傳教士摻在人群之中。我們家的附近有許多手工業(yè)的作坊,如染布的染坊,他們把作品在過街的路上晾曬著,無疑是像中國蠟染的展覽會。還有紙牌的工場,紙牌上畫有人物,顏色很漂亮,橙色、綠色、黃色、黑色都有,第一道就是套色木版印紙牌的花樣,這是民間美術,我對它有極大興趣,中間有人物花卉,色彩對比強烈的黑、綠、橙三種色調(diào)。還有許多家造佛像的作坊,這是傳統(tǒng)的雕塑家,我聽到他們用鑿子鑿香樟木的聲音,聞到香樟木散發(fā)出的香氣;還有修理古書籍的店鋪,特別有幾家裱畫店,我會到里面去獵奇地去看這些作品。這一切的環(huán)境只要你有興趣學習中國美術,已經(jīng)有了客觀條件,這無形地給我創(chuàng)造了條件,無疑這些都是我的老師和默默的支持者,也孕育著如何重視民間藝術的原因。

董其昌遠游在外,畫了一些思鄉(xiāng)的畫,如《九峰招隱圖》、《小昆山石壁圖》、《婉孌草堂圖》、《九峰秋色圖》、《佘山游境圖》等。在程十發(fā)離開這片泥土到上海以后的幾十年里,他兒時感受到的那各種文化和諧交融的景象消失了,連氣氛也感受不到了。他學董其昌,也畫思鄉(xiāng)畫,他畫《四鰓鱸魚》,畫《吾鄉(xiāng)小昆山》,畫《故鄉(xiāng)月明》,畫《西林春早》,畫《夢屋》……在《吾鄉(xiāng)小昆山》一畫的跋中他寫道:“吾鄉(xiāng)小昆山有東坡題石‘夕陽在山’四字,今余再幻出此境,不知是詩境乎,畫境乎?”往事在夢幻中,只能求助于筆墨重溫了。

程十發(fā)《吾鄉(xiāng)小昆山》

程十發(fā)《山水》

松江真的是皇天后土,從松江人在廣富林生活史前時期開始,進入有文字有歷史有皇權的社會,特別是在中國的北方歷經(jīng)戰(zhàn)亂,晉室南遷、五胡亂華、安史之亂、兩宋之交的金兵南下、元人的兵災荼毒,而地處江南的松江則未遭兵燹,峰泖之間成了一片樂土,真可謂是“河北烽火地,江南花柳春”,北方衣冠士族遷民松江,進入明代中后期,陸深在《跋東園遺詩二首》云:“四方名碩咸指為避隱脫顯之區(qū),故衣冠文獻為江南冠?!逼鋵嵲趶V富林的遺址中,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中原人使用的器物,這說明松江移民早已存在。

程十發(fā)《黃道婆傳藝》

精神文明還是要以物質(zhì)文明為依托的。蘇松地區(qū)長江出西北,太湖匯其東南,川原衍沃,風氣平和,秀之所鐘,亦天時地利也。尤以松江九峰三泖,兼山水之殊,地靈人杰,如吳梅村《茸城行》一詩所寫:“此地江湖綰鎖鑰,家擅陶朱戶程卓。個箱布帛運朝車,百貨魚鹽充邸閣?!边@說明,經(jīng)過歷史的積淀,到明、清,松江經(jīng)濟已躍居全國之首,而尤以紡織為龍頭。徐光啟說:“松民之貿(mào)利,半仰給于織紡?!标惱^儒則描述織紡經(jīng)營的情景說:“凡數(shù)千里外,裝重資而來販布者,曰標商;領各商之資收布者,曰莊戶。鄉(xiāng)人專售于莊,莊轉售于標商?!焙苡幸馑?,就連陳繼儒這樣的閑隱之士,對經(jīng)濟也很關心。松江還出了一位紡織家黃道婆,十發(fā)稱她為“鄉(xiāng)賢”,多次為她造像。

程十發(fā)《山水》(寫陳子龍讀書樓)

歷史悠久的文化積累和雄厚而發(fā)達的經(jīng)濟相結合,造就了晚明松江文氣勃郁,名士輩出,形成了以董其昌、莫是龍、陳繼儒為代表的云間畫派,以陳子龍、宋氏(宋徵輿、宋存標、宋徵璧)兄弟、夏氏(夏允彝、夏完淳)父子及李舒章為代表的云間詩派,一時俊邁來奔,雅士薈萃,成為中國文化主流。才女柳如是在與錢謙益結婚之前,也出入此間,與陳子龍、宋徵輿之間的風花雪月,別增一番情韻。明亡之后,松江又成幾社活動基地,是士子反清復明運動的中心,社事風起云涌,錢謙益、余懷也為激情所鼓動,作云間之游,參加華亭宴集,坐談時事。此時正是端午節(jié),臥龍橋畔是“簫鼓沸天,樓船匝地”,仍然有著一番繁華景象。

帶著濃郁歷史情結的程十發(fā),對這些都是了然于心的,揮灑筆墨為董其昌造像,畫陳眉公(繼儒)讀書處;對夏允彝、夏完淳嘖嘖稱贊,也為他們造像。其他如到過松江的蘇東坡、楊鐵崖等人,十發(fā)或通過其題句、詩章作畫,那只不過是借他人的杯酒,來澆自己的鄉(xiāng)情。

在流落松江的文人雅士中,給程十發(fā)留下印象最深的要數(shù)張大千了。他沒有為張大千畫像,也沒在畫中涉及張大千,但張大千在松江的事一直在他的心中,一有機會,他就會談起大千的往事。

十發(fā)曾和筆者談起張大千,有這樣一段陳述:“我七八歲的時候,張大千搬到松江來住了,就住在趙姓鄰居家,房子很大,從大門進去,前面到后面,一進、兩進、三進,很深遠。我們小朋友有時跑進這座大房子去玩。張先生還在松江出家當和尚。不過,我那時并不知道張大千。趙姓人家東邊就是張祥河的四銅鼓齋,也算是我們做過幾天鄰居吧。”趙姓人家的房子即是華亭“三宅”之一袁昶的瀨鄉(xiāng)新墅。

張大千為什么會到松江去住,且聽十發(fā)娓娓道來:張大千的二哥張善孖,長大千17歲,生平三娶。1923年,張懷忠夫婦遷居松江。張善孖曾一度和母親住在松江。張大千為侍奉母親,就住在與松江很近的浙江嘉善,他的仿制名家的假畫都是在這里畫的。在此之前,張大千出家當和尚就是在松江的禪定寺,住持為他取法號“大千”,因為怕燒戒疤,大千不辭而行,跑到杭州靈隱寺去當和尚。張大千落腳靈隱寺,是受了惲南田的影響。惲氏《甌香館集》中有一篇其侄孫鶴生所纂的《南田先生家傳》,說南田十幾歲時在靈隱寺出家為僧。后來他又看了袁子才的《新齊諧》,書中把靈隱的僧人說得更玄了,這就更加吸引張大千。張大千出家自立規(guī)矩:不燒戒疤;酒可以不喝,但不能不吃肉。原來靈隱寺有個濟顛和尚,吃酒吃肉,寺規(guī)不容,小和尚們具稟帖要驅逐他。那時的住持是慧遠禪師,四川眉山人,別號瞎堂,手批兩行:“法門廣大,豈不容一顛僧耶?”張大千在靈隱寺出家沒有幾天,二哥張善孖就把他找到了,二哥請他在樓外樓吃了一餐杭州名菜醋熘魚,拉他還俗回家了。十發(fā)說:“張大千夠厲害的,出家沒有幾天,經(jīng)文沒念幾句,卻對‘法門廣大’有了透徹領悟。凡事要廣大,胸襟、氣魄、學問、技藝,無不如此。大千一生奉行此道,受益無盡?!?/p>

“九一八”事變之后,善孖、大千兄弟遷居蘇州網(wǎng)師園,其母也由松江移住安徽郎溪,就養(yǎng)第四子文修處,其母1936年病故。在病故前夕,大千母親發(fā)現(xiàn)了大千在松江時期留下的紕漏:

陳定山的《春申舊聞》記有一位叫江四爺(名紫塵)的,是經(jīng)營書畫買賣的古董商,人稱“黑老虎”。張大千祖?zhèn)鞯耐跤臆姟恫芏鸨罚褪墙?jīng)江紫塵之手以一千二百金抵押出手。原來,江紫塵創(chuàng)詩鐘博戲之社(即按限定的字詞競賽詩聯(lián)),當時已經(jīng)是老輩的陳散原(三立)、太夷(鄭孝胥)、吷庵(夏敬觀)等常在局中,大千說“予雖腹儉,亦常在局中”,因之“每博必負”。因輸?shù)锰?,把《曹娥碑》抵押出去,最后為葉恭綽購得。

以后的事,可讀大千在《葉遐庵先生書畫集序》中自述:“閱十年,先太夫人病居皖南郎溪家兄文修之農(nóng)圃,予與仲兄仍居吳門,每周輪次往侍湯藥。太夫人病勢日篤,忽呼予至榻前,垂詢祖?zhèn)髦恫芏鸨罚迫饲昂箢}名,何久不見之,殊欲展閱。予惶恐極,不敢以實告,詭稱仍在蘇寓,太夫人謂次周必須攜來,小慰病情。予亟唯唯。此卷聞江丈早已售出,輾轉不知落于何所,心中如焚,將何以復老母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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