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來西亞紀行
緣起
我的懶動在朋友圈里是小有名氣的。但是去年似乎一年都在動,三四月份就去了兩次北京,五六月份又去了鄭州幾次,七八月西行新疆,歸來赴西安講學,11月到北京參加完黨的十六大,又折回西安看女兒。該打理一下身體的,該寫稿子的,統(tǒng)統(tǒng)都束了起來。有些應命而作,比如說給香港《明報月刊》的專欄文章,都要在出行前考慮日程,匆匆作好留給家人,以備時需。馬來西亞之行是年初做夢也沒有想到的事。
去年黨的十六大前幾十天,忽然接到馮其庸先生的電話。他說奉接中國駐馬來西亞大使館的電話,邀請我去馬來西亞作訪。我答以“考慮考慮”。因為前些日子我曾接到不少馬來西亞朋友的信和電話,這事我知道?!拔以僮稍円幌聭c善(中國藝術研究院院長,亦吾友)的意見,好嗎?”
馮先生的話是不能不考慮的,且是要認真考慮的。因為在我創(chuàng)作“落霞三部曲”之前,他就是我的良師,實實在在地在幫我。他于我有恩情,這是全世界曉得我的“事”的人都曉得的,再就是他電話中說:“這是大使和馬方幾個民間團體共同的意愿,要舉辦一個叫‘二月河—三月天’的文學講座。即使你不去,也要有一個禮貌周全的回應。你可以不重視哪個人,但你不能不重視馬來人民?!碑斠刮曳磸退剂?,又打電話與幾位密友商議。他們都知道我的心境,但無一例外地都贊同我“應該去”。后來才曉得,當夜馮先生也打電話告訴慶善:“解放訪馬的事,他明天可能打電話問你。你要支持他去!”打前年以來,馬來西亞的《星洲日報》就不斷刊登我的消息文章,至今還連載著《乾隆皇帝》,每一期都由我的朋友柯杰雄先生剪裁下來寄給我。我也很想見一見這位與這些使我敬重的域外神交者。赴馬來西亞的事遂成定局。
我一輩子沒有出過國,也從不坐飛機。我的朋友田永清將軍每次見面都要揶揄我是“土老帽兒”。這個心理根子在怕“飛機掉下來”。我年輕時當兵,那時坐飛機是需要一定級別的,有一位剛提拔的師級干部就興沖沖地坐了。剛起飛十五分鐘,出來一位服務員(當時不興叫“空姐”),神色莊重地宣布:“報告同志們一個不幸的消息。我們兩個發(fā)動機,一個壞了,一個也有故障,現(xiàn)在正以革命加拼命的精神搶修……我給同志們每人一支筆和一張紙條。同志們把要說的話寫在上面——我們保證送到你要說話的人手上……”滿機的人頓時個個呆若木雞,面如土色。直到那位服務員又出來說:“現(xiàn)在報告大家一個好消息,我們的發(fā)動機已經(jīng)維修好……”后來我把這故事告訴大家,大家都說:“飛機是最安全的,出事的概率只有百萬分之……”但我想,假若輪到了,就是百分之百?;疖?、汽車出事,有余地,《卡桑德拉大橋》發(fā)生的事那是特別,也并非百分之百的。有這層心理障礙,我不坐飛機,也不許家人坐,更不許女兒坐。去年女兒和我打別扭,仍堅持著坐飛機走了,害得我心神不定,不信神,也背了幾篇佛經(jīng)。這一回,我也要坐飛機了,而且一坐就是越洋過海,一坐就是四千七百公里。
哈!中國—馬來西亞。
哈!北京—吉隆坡。
哈!二月河——土老帽兒。
云層動感
從國際機場起飛時,北京還在下著小雪,這在北京是百年不遇的瑞兆了。已經(jīng)連綿了五六天,雪一直在飄。此刻,天空那絳紅的云,混混沌沌,模模糊糊。低層有幾朵游離出大氣層的云,裊裊的,很輕盈的樣子,隨隨便便在風中搖擺,倒顯得灰暗、空曠、寥廓的機場上空有著幾分生氣。我坐在商務艙,恰正挨著窗口,忙不迭地用眼流連我的故國故土,生怕這是最后一眼了。全神貫注地,覺得是輕輕一滑那般的動感——它動了。
飛機里也是一片靜謐、安詳,沒有人說話走動。大家都在透窗向外看。這窗口圓圓的,有鍋蓋那么大,又有點像我們平常吃的鍋盔,從這里向外望,雪花陡地變得很急,像一道道筆直的斜線從窗外激射而下,那速度太快,看不清它是雪片、雪花抑或是雪粒,拉著斜線、平線、交錯的線,直得不可思議。漸次地,這雪畫的直線也不見了,窗外是一味的白,調(diào)制好的奶粉一般均勻,時而稍濃,時而稍淡,絕無間隔,絕無斷層。我知道,這是空中的霧——云了。沖破云層的一剎那,機窗外突地一亮。滿機都是清明的陽光,燦爛而湛青的天空,潔凈得纖塵不染,一絲一縷煙霧也沒有,太陽斜照下來把光明賜給滿機的人。這上面是沒有污染的天,太陽周圍沒有污染的痕,我兒時在地面上曾經(jīng)見過的天空,在云層上竟仍然存在。久違了!
我坐商務艙,機上的空姐一個比一個漂亮,我覺得她們比中國女人別致的地方有兩點。一是蠟染的衣服,顏色清純樸素,毫不夸張,自然風韻嫣然。二是發(fā)飾,我以為那必是下了辛苦功夫的。光可鑒人的頂部高高隆起,你似乎覺得她挽了個偏髻,然而卻沒有。發(fā)梢全部掩起,真的不知道這是用什么技術手法才辦得下來的事,更讓她們顯得嬌艷大方。她們端著裝有各色水酒、點心的盤子,逐個溫聲笑語地與乘客交談。那當然可以肯定,我們這一群并沒有得到她們特別的眷顧,她們每天都是這樣的。乘客們的那份安詳,使我原本有點忐忑的心平靜了下來。我左右打量,乘客都在說笑,看報看雜志吃東西,閉目養(yǎng)神,絕對沒人思量發(fā)動機如何這類無聊事,空姐們也壓根不像要宣布壞消息、發(fā)紙條的樣子。漸漸地,我不再往這題目上想,又把目光盯向窗外。
在一萬米以上的高空鳥瞰云層,絕不是在地面向上看到的那樣子,一忽兒白一忽兒蒼,飛揚滾動,赤橙黃綠青藍紫,色彩紛繁,交融變幻……這里看,云是凍僵了的一片萬古雪原,白色的冰川、白色的原野、白色的河灣,雪墻、雪壁,我敢說那一定是飛機的杰作。明知下面是萬丈虛空,偏是這“色”掩蓋了,看云是那般實在、堅固,似乎你出飛機踩上去,會像在雪地一樣走得咯吱咯吱響。正看得入神,同行的孫玉明喊我:“老凌,快來這邊看!”我忙趕過去,就在舷窗向外看,一下子便被鎮(zhèn)住了:是云層上的日落!這景象我真的從未見過:太陽半掩在“雪原”下方,上面半層弧形的云暈,是金紅色,湛藍得有點紫黯的天,鋪的是一層黃金,再近便是無垠的雪原。層次是那樣的分明,色澤光彩也都帶著棱角般的不混同,紅就是紅,藍就是藍,紫就是紫。也許它不夠斑斕、多彩與流動,不夠風韻與嬌媚,但那真的是美得純潔,美得令人不敢親近,有著神的圣潔與莊嚴。這樣的景致如在地面上可以常常見到的話,我相信崇信釋迦牟尼、穆罕默德的人會更多……漸漸地,它更紅、更紫、更青、更黯……太陽終于落了。
夜十時許,向機下望去,是無邊的暗,時而掠過電子集成線路板那樣的燈光圖樣,星星點點密集一群,余皆一片黑暗,耳鼓膜陡地一脹:飛機在降落。這就是21世紀的人類:四千七百公里的水陸兩程僅飛了六小時。馬來西亞,啊,到了!
風情一
這里沒有冬天,出發(fā)前便知這個國家在北半球接近赤道的位置,一年四季都是夏天,那么就是只有一季了,這一點,其實在飛機上已經(jīng)領受了。登機時穿得里三層外三層,漸次地溫熱便浸來,一件件地往下脫。好在妹妹衛(wèi)平跟著,我脫一件她便收一件。飛機上的空調(diào),我想也是雙向的,在北京用制暖,到吉隆坡必須用冷氣了。饒是如此,從密封通道走出時,外面熱浪襲進,立時就襲得人熱汗淋淋,真的不假,這里是夏天。
大使館的王太鈺早就在海關通道口迎候了??蓱z這位大使館二等秘書,為了“請二月河來馬”,他不知費卻幾多功夫和心血,從辦護照到簽證——他知道我是個笨盲人——都一一關心奔走,此刻已近午夜,也不知道他等候了多久。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這位“電話朋友”,他不大像很修邊幅的人,花格襯衣扎單褲里,脖子上掛著一個牌子,顯見是外交官身份證,可以自由使用方便通道的通關符。他與孫玉明是同學,老遠就認出來,迎上來,熱情地寒暄,幫我們提行李、打點物什、驗證過關……一點也不“認生”,一點也不矜持,熱情干練,動作麻利。馮先生和我一下子便喜歡上了這個年輕人。馬來西亞中華大會堂總會(簡稱“華總”)的陳達真博士、《星洲日報》的幾位記者等一群人,一時也記認不清這些朋友的名字,他們早已望眼欲穿地候在外邊,捧什么寶貝似的把我們一行四人捧出了機場。又吃夜宵,又簡單采訪,直到午夜,我們才在金馬皇宮大酒店安置下來。
這是馬來西亞豪富李金友先生的產(chǎn)業(yè)。事后我才知道,是李金友先生與胡正躍大使商定邀請我們,由《星洲日報》、華總和李金友的綠野集團出資,胡正躍以特命全權大使的名義,共同邀我們來馬來西亞。此時在紫翠交輝的金馬皇宮大酒店,只見到處是馬的雕塑,外面被燈光和噴泉映著的,是幾匹躍騰欲飛的金色的馬,大廳里水池旁、沙發(fā)座旁,壁間鑲嵌,花盆架座,全都是馬的行蹤、馬的影像。一望可知,馬是這里的瑞祥、這里的圖騰。引領我們的封富強先生是李金友的秘書。他介紹說:“我的主人愛馬,這里是馬的世界……”
金馬皇宮是一家六星級酒店,外飾內(nèi)修都是超一流的,初來夜半時分,但見到處火樹銀花,繁燈如織,周匝蒙在夜色中甚是朦朧。一覺醒來,窗簾拉開,我們頓時被外面的秀麗景色迷住。??!這里并不是我想的那樣平坦,綠得像栽絨地毯一樣的草地,閑適地站著幾匹塑馬,幾個大人和孩子在草地上快樂地追逐嬉鬧,斜坡草地下去,是湖,約有兩公頃吧,湖中碧波蕩漾,岸邊綠樹掩映,各色樓閣錯落有致地分布在微微起伏的小丘嶺上,有斜坡式、方頂式、羅馬宮廷式的房頂,有紅的,有藍的,有白的,有紫的,也有灰色的,還可見到我們中國的歇山式的,濃密的樹立在這些色彩各異的建筑中搖曳生姿。我站在茵茵芳草間,望著湖面美景,不禁有些慨然,我們的建筑師怎么就只曉得設計麻將牌、火柴盒、手機那樣的樓?他們似乎是色盲,怎的總是認定了灰色?在旁陪我們的封先生指著遠方:那是我們老板的辦公處。這里水面上去,我們又開發(fā)了更大的湖和更大的人工島,雖然還沒有辦完,但產(chǎn)權已經(jīng)定了……湖那邊是別墅,再向北是水上超市,也是李先生的……我不禁暗自驚嘆他的豪富,但眼前這用舊錫礦坑改造的人工湖、廢礦土堆成的丘陵,這金馬酒店四周景觀的配置,沒有相當?shù)娜宋乃仞B(yǎng)是不可能辦到的。
按照日程安排,當日中午,我們驅(qū)車去大使館拜會大使。沿途風景依然秀色可餐。封富強是一個很棒的小伙子,熱情穩(wěn)重,馬來語、英語、漢語都很流利,他介紹馬來西亞人的收入、物產(chǎn),介紹汽車擁有量、沿途各個地名的由來,以及與中國的淵源,口若懸河,幾乎見到什么便說什么。我指著窗外一大片鐵銹色石塊頂標志房說:“窮人也還是有的?!彼孤实鼗卮穑骸斑@是貧民區(qū),我們的市政建設一時還不能解決?!睆乃抢?,我知道了這常年常青的闊葉林葉子怎么更新?lián)Q代;知道了這個國家平均兩人便有一輛汽車,難怪大道上幾乎看不見行人;知道了“敦”“丹斯里”“拿督丹斯里”等爵位;知道了本地人享受的種種優(yōu)惠,華人在馬來西亞經(jīng)濟、政治諸方面的地位,華人為了生存,甘心承受的種種苦澀和含笑、含淚的社會心境。汽車在吉隆坡泛著熱氣的街道上穿行,悠然到了使館區(qū)。封富強指著一帶圍墻說:“這是美國大使館。‘9·11’以后加強了防護,你看護得多結(jié)實……”滿車人全神貫注地聽著,不知不覺地,已經(jīng)進了胡正躍大使官邸。
胡正躍其人
他年輕得讓我吃驚。我們到他的官邸,他已在大廳門口迎候。握手的時候,我還以為他是大使館來接我們的官員。他身形不算魁梧,修潔且整暇,言談舉止從容優(yōu)雅,看上去也就四十歲上下,已是老練的外交家形象。
官邸里壁間廊下,擺設著一些名人字匾和古玩,但數(shù)量不算多,裝裱也很簡單,整體看上去有點空曠,簡樸得像是正在草創(chuàng)。他一邊帶我們觀覽一邊說:“官邸建筑規(guī)制不小,但還沒有真正搞好,剛剛租來不久……”我聽著,心里想,這無論如何也是正當?shù)呢斦С觯S口便問:“您怎么不買下來呢?”他笑著攤攤手說:“恐怕要幾千萬馬幣呢,我一時還辦不下來?!?/p>
他和馮其庸先生的不少朋友有淵源。他們談字、品畫、玩賞古董,談得很投機,有點相見恨晚的樣子。我們一同隨意散游——這是異國土地上我國租來的一塊土地,青茂濃綠的常青樹,溫潤清簡的房舍,壁間的圖書、丹青,古色古香的陶瓷,都是故國的情韻,踏在這靜謐的庭院里自是別有一番溫馨思緒。
午餐很隨意,大使如數(shù)家珍地談起兩國文化交往的情形,談中央首長來馬來西亞訪問的情況,談這次我們來之前,他已向外交部李肇星匯報過馬來西亞的這次文化交流活動。從文化角度上兩個國家要加深加密來往,增強聯(lián)系紐帶的韌性與彈力。我談起黨的十六大期間李肇星打電話找我,我不知李肇星何許人,在電話中支吾良久的笑話。我談到2002年夏日我去新疆的感想和那里的風土人情、鄉(xiāng)俗民意,談到新疆建設兵團的艱苦與困難,也談到西北大開發(fā)應該加上“文化開發(fā)”這個概念。胡大使聽得很專注,還問我:“這些看法你在黨的十六大上提了沒有?”我說:“草案討論時談過?!焙笫拐f:“這些都很重要,我也可以向中央建言?!?/p>
后來聽說,胡大使并不是我國派出的最年輕的大使,但比他更年輕的似乎不多。依照慣例,國內(nèi)來的部級、副部級領導,胡大使也只是在他們來時見一見,去時見一見。但我們這次去,幾乎每次聚會都有他的影子,他都要發(fā)表即時演說。落落大方的談吐,恰到好處的風度,給我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妹妹衛(wèi)平說:“這個人真了不起?!?/p>
大使是什么?就是我們國家派駐外國的、專門與所在國人民交朋友的使者。我注意他每次演說,著重點都在于“增加互相了解,加強多方聯(lián)系和文化交流,鞏固發(fā)展友誼”這幾條上,思路清晰敏銳,處事練達機智?!霸诩铱磕?,出門靠墻”,在馬來西亞,胡大使就是我們的“墻”。
陳達真其人
博士水準,大姐風范。這是我心中的陳達真。早先約我赴馬的,有一位先生叫柯杰雄,一位女先生姓陳名達真。我那時與柯先生有書信往來,北京文化界也有朋友介紹了陳先生。她是華總的文化委員會主席,比我大一點,還不算老,這年紀在我們這里,恐怕要“一刀切”了的。你一見到她就立刻能感受到她的活動力量——不設城府,熱情真摯,關愛所有的人,也不對所有的人存戒心——據(jù)我觀察,此一類型人,乃天生厚福的長久擁有者。她是得之先天抑或是后來修德所致,我就不知道了。此后所見,聊可證明我見不爽——許多人都叫她“大姐”——性格就是命運,這是她的性格掙來的彩頭。
她是邀約我們的華總代表,我們的“場合”她當然都在,在“二月河—三月天”講座正式開場前,她有一個致辭,大姐登臺據(jù)案娓娓而言:“午夜十時許一架銀色的飛機從北京起飛。這架飛機沒有飛向美國,也沒有飛向加拿大或澳大利亞,而是首先來到我們馬來西亞。二月河先生……”她夸獎我的話,這里述說沒什么勁,但即使夸獎,她也不是“作”,沒有“張大”的意味。
次日去云頂賭城,我這個只是在小攤上和資料上見過“玩賭”的,見到如此大規(guī)模、受到國家保護、成為世界著名賭城的,總算見到一次大世面——這其實與“玩”已是隔膜的概念,贏的輸?shù)模恰岸窢帯钡慕Y(jié)果,除了輸贏幾十萬百千萬若無其事神態(tài)安然離開牌桌的豪客,也有只是進來玩玩的。中國很有幾個官員經(jīng)不起這誘惑,從這里出來,回去后又走上刑場的。路上,陳大姐一直滔滔不絕地談她的“賭經(jīng)”……絕不大賭,小賭要到別人賭喪了氣,你才投注……見好就收……一兩注不勝不要堅持,認輸走人……
我邊聽邊想,這其實是極委婉的勸誡,真是菩薩心腸。果真聽了這樣的勸,那些個被崩了的官兒們哪會有此結(jié)局?
因為日程安排得密不透風,真的按這日程操作,在馬來西亞我們就沒有時間觀看市容了。大姐曉得我們的心思,擠掉了一段路上的往返路程,騰出一個多小時讓我們逛了吉隆坡的地攤小市場。我為女兒挑了幾件小飾品,妹妹也為她女兒挑了一點——多了也帶不動,再說馬來西亞市場上并沒有什么出奇的貨,一般的比我們國內(nèi)市場還要貴些——原以為就地便可兌換一點馬幣的,竟是誤傳。陳大姐見我們?yōu)殡y,帶著我們又挑又選,又嘰里咕嚕地用馬來語與商販砍價。豐豐滿滿買了一大堆,卻是她出錢,給她錢又不要,想起來直要出汗。
蕭依釗其人
到馬來西亞第二天就見著她了,她峭瘦,用雅一點的話說是“清癯”,嚴肅,不茍言笑,做事專注是一望可知的,但是我沒有想到她便是《星洲日報》的大腕、主刀。很快,她采訪我的情形便見報了。問的問題也文如其人,很嚴肅,文筆卻不死板,相當靈動,也不乏活潑與開朗。
這份報我并不陌生。因為它一直在轉(zhuǎn)載我的小說,柯杰雄先生雖不是每期必郵,但轉(zhuǎn)載了我小說的卻源源寄來。臺灣朋友也有訂看它的——這是報紙可看的實證,因為從馬來西亞到中國臺灣,報紙的時效意義已經(jīng)不大。我沒想到的是蕭依釗這樣的女性在辦這件大事,且辦得頭頭是道。拜訪過胡大使,第二個項目就是拜訪《星洲日報》。胡大使若是“針”,這三家便是“線”,蕭依釗是“線”也是“地主”。
在報社,我為他們簽了有一百多套書吧,然后便是座談會。放錄像、看資料、吃飯——馬來西亞請吃飯這規(guī)矩和我們差不多,大會小會后吃一下——不同之處是他們分餐。蕭依釗的老板“丹斯里”(馬來西亞國家榮譽,由國家元首冊封給對國家有極大貢獻的杰出人士)張曉卿在座談會上發(fā)了言,他對我的書的熟悉程度讓我感動。座談會上談了這份報紙的辦報理念,我理解為“宗旨”,叫“正義至上,情在人間”。
馮其庸和孫玉明都對這宗旨稱贊有加。是非分明,仁者正義,同情弱勢,敢于拍案直言,這都是報人報界的優(yōu)良品質(zhì)。概括為這八個字,當然是很好的。我也稱許“正義至上”是“理”,是天理;“情在人間”是情,是人情。循天理人情,這叫順天應人。
在這上頭做實文章,當然前景看好。只要“正義至上”義幟高揚,就是真善美實在搏擊假惡丑偽,溫情仁道自然溢滿人間。她的這點風骨,受到讀者的青睞也就不足為奇了。
李金友其人
他是不是馬來西亞最大的財主我不知道,我的經(jīng)驗,這些宣揚出來的東西,常帶著幾分虛。胡正躍談增強兩國來往的“含金量”,是不可用鍍金或其他東西來修飾的。
李金友不是個張揚的人。他的巨大財富明擺著在那里,但卻質(zhì)樸得有點像我們國內(nèi)的一位大廚師或汽車司機。我見過幾位億萬富翁,其中一位現(xiàn)在出門打的,隨隨便便在三流館舍找一個鋪躺下便睡,大排檔里也常能見到他的身影——這一類型,是“中國特色”所造就的富翁類型:始終認準“當初”二字,會過日子,能富耐貧,能吃苦,耐折騰,忍得辱,打碎門牙和血吞,會替別人想事情,人情世故稔透,結(jié)識三教九流卻不失去自我,燈紅酒綠、紙醉金迷間頭腦清醒,細致得毫發(fā)可鑒,失漏的事情能最快地彌補且極少露怯。這樣的人,走入文界,也許就是個×月河之類的作家,走進財商界,他就成了那里的“丹斯里”。俄國的萊蒙托夫?qū)戇^長篇敘事詩《商人卡拉悉尼科夫之歌》,寫沙俄時期新興資產(chǎn)者的那種心態(tài)、理念思維,可在李金友這些人物身上找到其通絡的神經(jīng)。繞指柔化為百煉鋼,我對李金友說:你本人就是一部書。
去馬六甲海峽途中,我們一行經(jīng)盤山道到李金友的碧野山莊登門拜訪,只見層層岡巒迭起迭伏,裁林修竹間星羅棋布,盡顯美麗豪華的山莊別墅。這個山莊到底有多大?車上望去,疊翠直接遠方嵐氣氤氳處,綽約不見邊際。盤山路也是曲徑通幽,穿行于濃密叢綠之中,帶路的封富強雖是李總裁的助理,也會走錯了道再返回重新找他的老板家。
李金友在他四周是歇雨長廊的家里接待了我們。房子很好,修飾卻簡陋,三層樓相當闊朗明爽,因為圣誕節(jié),傭人都放了假,只有他的夫人和子女在家,一律都是赤腳寬妝,十分和諧自然。他當然很熱情,夫人也極熱忱。他的夫人很美,也很聰慧,話不多,靜靜地微笑著看人,聽人談話,端茶送點心,有點像電影里的日本婦人那樣。他們的樸素與房舍的寬敞無華都是我想象得到的,因為李金友不是那種珠光寶氣的暴發(fā)戶形象。我沒有想到的是他的子女也都是那樣樸實,幫著爸媽照顧客人,擺鞋,送東西,孩子們大的天真稚嫩,小的還在蒙童之時,都教育得懂事知禮而不失童真,這一點真的讓我佩服。
在李金友為我們設的宴會上,他講了讀我的書的心得和感受,多有溢美之詞。我的感覺是,他和張曉卿等幾位主人真的是在用心讀我的書,我是經(jīng)歷了一點滄桑的人,不會隨便被幾句好話打發(fā)了。但他們從人性、從人文心理、從個性剖析、從社會學對拙作的理解,都結(jié)合了他們自身的人生感受,他們的贊詞和他們的人一樣情真,我的感動就與面對理論家們的贊譽時不是一般情韻。李金友在陪我游他的兩個人工湖時說,也要為社會分擔一點責任,這里雨季,他的湖要蓄水,以起到防護吉隆坡市的作用。這是宏觀思維了。他在讀臺灣《天下》月刊時,讀到該雜志說我年輕時的理想是有兩千塊錢存款,能隨時吃一吃燒雞。這次他特意讓廚師為我做燒雞。我敢斷定,他的廚師肯定沒有吃過中國的德州扒雞、道口燒雞。那燒雞是仿北京烤鴨做出來的,可謂是馬來西亞燒雞,味道與心情一樣好。
胡大使也有致辭。他談的是兩國交流的“含金量”,博得一片喝彩聲。輪到我說,我覺得我與馬來西亞人有緣,見了馬來西亞人生歡喜心。我愿意從我的角度做好工作,加強文化聯(lián)系的紐帶,為兩國人民之間的友誼努力。
李金友聽了我的這些話,送了我一部佛經(jīng)和一盤佛經(jīng)磁帶。知道我有氣管炎,他把自己用的藥送給了我。我認為他是知道人的人,知道人是怎么回事。也許因為近,因為親眼看到他的發(fā)達,總會有一點什么話的。世界各地是然,歷史各時是然,人受擠兌武藝高,高時道聲“天涼好個秋”,隨緣俱然。
風情二
我對賭城毫無興趣,但出了賭城吃了一次榴蓮。這種水果被稱作“果中之王”,在南陽的超市里也偶爾能見到,但聽說極臭,吃不慣的,且價格不菲,堅硬如木難以剖解。我雖也偶有食欲蠢動,但興致隨起隨滅。問馮老師,他說吃過,好吃。我們?nèi)诉€是土老帽,榴蓮在馬來西亞也是相當貴的,水果店老板見一下子這么多人來吃,很高興,親自搬一張桌子到大路旁,用刀砍開硬殼,雙手用力掰開,里邊嵌著的果實便露出來了。
這東西聞上去是有點臭臭的異味,但它明擺著是樹上結(jié)的,硬得像椰殼一樣,滿身尖刺護著果實。憑經(jīng)驗就看出是好食物,吃這種東西不能用挖耳勺或牙簽那種東西一點一點品,是要掏出來一塊大口嚼,找出感覺來,然后再細品。
我很快就進入了“感覺”,臭中有香,淡淡的甜,有點香蕉的意思,更像我們的“老頭樂”甜瓜。我又啖了幾枚,也吃出了它的毛病——膩、不爽、不清、不素,雖好吃,但幾口就夠用了。
陳達真大姐見大家都已過癮,笑著說:“吃了果王,還要用果后——山竹,保證又是一番滋味。”老板端出來,我一看,眼熟得很,南陽居然也有售,深水紅色,熟透了的桃尖般、柿子那樣的輪廓,下頭還有一片“柿把兒”,色樣很好,毛毛的不甚光艷。陳大姐給我們做示范,一邊用手用力捏——長揖那樣臂伸直了:“離身子遠一點。不要染了衣服,這是永不褪色的……”
掰開了,圓圓的紅色皮質(zhì)中裹著新蒜那樣的白色果瓤。再入口便是一陣軟醉酸甜,和著方才那種臭香的膩、泥巴樣的黏糊,全然是另一番食味天地。品嘗著,我慢慢地悟出了:“怪道一個叫‘王’,一個叫‘后’?!币粋€是臭的、黏的、膩的、濃的,一個是香的、酸甜適口的、爽口的。這種鮮明的反差,使人感受到的是反差的美。水果有了個性,也和人類差不多。我無端地想起《紅樓夢》寶哥兒的獨特心得,榴蓮吃起來口感有點像吃泥巴,這是男人的骨肉?而女子則是水做的骨肉,這就是山竹了。
下山的路上突然下起雨來。吉隆坡這地方雨多,都是在下午四五點鐘布施,封富強說:“那雨下起來,是直落直瀉地砸下來,車頂和車玻璃到處呼哧呼哧響?!边@聽起來無論怎樣思索都和我心中的熱帶雨的迷蒙纏綿掛不上鉤。很想看看這雨季的山水情態(tài),但一連數(shù)日偏就無雨,或許外頭有點小雨,我也困在賓館里無緣得識。這一次剛吃過果王果后,雨來了,我還在回味榴蓮的那臭和膩,便問封富強:“榴蓮樹是什么樣子?”封富強指著車外說:“喏,那就是榴蓮樹。”
但前窗已無任何清晰的景物,天色陡地黯淡下來,山巒夾著彎曲的公路變得狹窄幽深,都蒙在雨幕之中,只能聽到雨刷在前窗不停擺動的聲音和車頂爆豆樣的雨點擊打聲,從側(cè)窗外望,路兩邊的榴蓮、棕櫚、榕樹,在風中瘋狂地扭旋,層層崗崖上的樹冠也垂下身子,與路邊的樹搖曳呼應,在迷迷幽絕的天色雨幕中變幻不定地舞蹈……我來馬來西亞已經(jīng)數(shù)日,每天打交道的多是說漢語的華裔朋友,感到與國內(nèi)差不多的氛圍。至此,終于見到了這極富異國情調(diào)的雨。噢!榴蓮,雨中的榴蓮樹!
風情三
正場的“二月河—三月天”講座,其實是每人四十五分鐘的發(fā)言。按照順序,孫玉明先講,其次是馮其庸,最后是我。我感覺他們二位都比我這“正角兒”講得好,我講時觀眾沒有離場,是觀眾們素養(yǎng)好,再就是有點看我的書和電視劇的面子。我在出發(fā)前便有點感冒,嗓音嘶啞,氣息不暢,下面的觀眾多看過我的書,就好比吃過雞蛋現(xiàn)在聽老母雞在臺上咯咯。講到后來,我自己總結(jié)八個字“聲嘶力竭、氣急敗壞”,馬來人給足了我面子,我也不愿矯情地偽裝。妹妹就在臺下,后來我問她,她說:“這里兩廣福建人多,你的話確實難懂,有人告訴我,要非常仔細才能夠聽出味兒來?!蔽蚁脒@是事實。假如這篇文章馬來人能看到,我想讓他們明了我的感激之情——因為一般在馬來西亞舉辦講座能來兩千人,就是個龐大的天文數(shù)字,會場里還有在場外的馬來人都肯聽到最后,外地的甚至還有國外乘飛機趕來聽講的觀眾,聽我的破鑼嗓音,我不感謝就是我寡情。
為什么會這樣?我覺得要從文化上尋根。談《紅樓夢》是這樣,我的書也是這樣——我的書當然不能高攀,但可類比。內(nèi)中文化部分可能和馬來西亞人緣分相對,交流融會起來便格外容易。
“江總書記來馬來西亞,就站在這里照相?!崩罱鹩阎钢莸亻g嵌著的一塊鋼牌說,“那是美國總統(tǒng)布什站的……總書記是偉人,一天早晨我到他房間,發(fā)現(xiàn)他親自洗衣服……”他的這一觀察、思路與感受,全然是中國式的文化思維。
“我們老板用人有個前提——必須孝順?!狈飧粡娬劺罱鹩?,“你再強,再能干,你不孝順,‘丹斯里’李金友也不用?!?/p>
這同樣是吾國國粹,很明白,忠臣出自孝子,未有不孝而能忠者。
我甚至這樣想,他們這些在海外堅持不肯被某異域文化同化的華裔游子,期盼中國富強的那份殷切誠摯,比我們國內(nèi)很多人還要強烈,還要純真。李金友公開和私下場合不下四次都是同樣的話:“美國三億人,中國是十三億,讓他美國總統(tǒng)來管管中國看!十三億這樣一個大國,總會有點事的,但是整個國家和民族的最高利益就在穩(wěn)定和發(fā)展上?!睂χ袊箨懙氖碌年P注,對臺灣的事,對黨的十六大,對“與時俱進”,他們“保持一致”的心態(tài)之真,讓我暗自驚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