披著情緒的花
——林徽因《靜院》淺析
林徽因是30年代最有才華的女詩人之一。她創(chuàng)作的旺盛期正是現(xiàn)代主義詩潮猛烈沖擊新月派詩美理論并使其近于崩潰瓦解的時期。盡管女詩人的一生并沒有完全擺脫新月派觀念準則的統(tǒng)轄,我們仍應看到,在她的很大一部分詩(尤其是30年代后半期的詩)中,內在結構感所帶來的審美體驗已經遠遠超過了表面字句抑揚頓挫給人的感染力,這表明詩人對詩歌形式的理解已經由膚淺的概念化向成熟的多元化演變和發(fā)展了?!鹅o院》就是這些詩中的一首,它那充分散文化所帶來的自由灑脫的風格與詩人寫于30年代初的那些基本上體現(xiàn)了新月派風格的詩作(例如《笑》等)有了很大的不同。
《靜院》寫于1936年。此時的詩人住在北京,過著寧靜而又清苦的學者生活?!办o院”也就是詩人的居家。整首詩是在一種很寂寞、很清冷的情緒中寫成的。
“你說這院子深深的——”,開首出現(xiàn)的“你”這個人稱,也許只是一個借用的對言者,并非特指某一人。但我們可以感覺到借助這個“你”而凸現(xiàn)出來的抒情主體(也就是未曾點明的“我”)仿佛正在離離落落地向人們訴說著某一片氛圍、某一種情緒:你說這深深的院子很美,然而你知道嗎?——美是得來不易的。僅僅是這深院中的一掬靜,到了夜晚,就有多少玄微的生命用自己的脈息和聲響來構成這一片美的氛圍:月亮圓合了又殘缺了,小巷中的叫賣聲近了又遠了。這里出現(xiàn)了一種時序的遷移。在這一夜的時辰變幻之中,一直凝睇著世界的抒情主體仿佛要從細碎的夜籟中品出滄桑。主體的眼光轉過老楊柳,又轉過一道墻,隨即出現(xiàn)了一個新的氛圍:今天是初一嗎?為什么有人在燒香?霧氣紛散,弄得滿院子離離落落的都是。這不一定是神仙走過帶來的仙氣,也許僅僅是迷惘,僅僅是一種情感,夢似的情感。這幾句給這靜院著實帶來了一番愁緒,一縷憶舊之情。這里的香不是為了祈愿禱福而燒,而是懷舊的萬千思緒的點燃。離離落落滿院子的仿佛也不是什么香霧,而是一種情緒,一種實感化了但又更加縹緲的情緒。
窗檻外或者是暗的,
或透那么一點燈火。
暗中透一點燈火的窗檻外的世界也許并非實指,而僅僅是抒情主體的一種幻覺,它把對蒼茫宇宙的玄微的質感知覺化了。這兩句為上面飄出的憶的情緒構造了一個忽隱忽現(xiàn)、虛幻無定的外界氛圍。微觀世界和宏觀世界一并充滿了神幻色彩。
我們可以看到,《靜院》的第一節(jié)為我們引出了兩條情緒線:一條是明線——此時此地深夜靜院中萬籟的動靜;另一條是暗線(或可稱為虛線),我們在那香霧中可以感覺到這一潛層的流動。而隨后的第二節(jié)詩似乎集中到了第一條情緒線(明線)上抒情主體的傾訴。但那種幽暗,那種凄清,仿佛又是明暗雙重經驗支撐下的感悟。第二節(jié)的格調顯然比第一節(jié)沉重得多,陰暗得多?!斑@掬靜,院子深深的/——有人也叫它做情緒——”,這里出現(xiàn)了“情緒”這個詞,它是整首詩的眼?!扒榫w”在林詩中是一個常見的或虛或實的意象,在這首詩里它的內涵更是顯得高邈。這個本屬抽象的東西已被知覺化了,讓人想到似乎靈魂也會抽芽開花。院子的深,院子的靜,是情緒;輕得沒有聲響,吹著涼的夜風,也是情緒。你可以把這個院子,連同院子中的千息萬動,都視為情感,而不是什么實有的物質。然而它們又的確是客觀的存在,斷斷續(xù)續(xù)地用自己的觸角引發(fā)抒情主體淺層與深層的情愫。這里的抒情主體并沒有以“我”的形態(tài)凸現(xiàn),但我們時刻可以感受到有一個靈魂正與萬籟俱寂的夜的氛圍契合,宛如神明在傾聽并深味著靜謐中的一切聲響與萌動。這夜,這靜院,是流動著的生命。
黑的屋脊,自己的,人家的,
獸似的背聳著,又象
寂寞在嘶聲的喊!
這是抒情主體對自然界的純粹的質感。黑夜中林立成排的屋脊,像聳立著的野獸的背,這個比喻結構的雙方都是實體,但它們最終與嘶聲喊著的寂寞這一個意象重疊,分不清虛實。寂寞的黑屋脊與黑屋脊般的寂寞都充滿了理性與感性的雙重吸攝力。與其說這是傳統(tǒng)的情景交融手法,不如說是現(xiàn)代主義的意象結構——屋脊的意象不僅僅是情感表達的媒介,還是情感本身,是思緒萬千的靈肉,充滿了深層的精神體驗,豐厚、濃重。出現(xiàn)在這里的寂寞,把詩的情緒提高了一層,還點明了詩眼——情緒是寂寞的情緒。
石階,盡管沉默,你數(shù),
多少層下去,下去,
是不是還得欄桿,
斜斜的雙樹的影去支撐?
沉默的石階這個意象也充滿了情緒。多少層下去,或許是深淵,石階的沉默預示著一種茫然無所措的境界。斜斜的欄桿不是真有的實物,或許只是作者虛幻中所加,而這個幻象又是由現(xiàn)實中的樹影引起的。樹影投在石階上,似乎要去支撐一根并不存在的欄桿,這都是虛的。中心意象是那個“多少層下去,下去”的石階,寂寞、陰森。
我們繼續(xù)到第三節(jié),發(fā)現(xiàn)格調轉入恬淡,顯得空靈輕清。兩條情緒線中的暗線得以充分流露?!皩α?,角落里邊/還得有人低著頭臉?!边@里出現(xiàn)了一個人物形象——在角落里低著頭的她(他)。這個人物也許就是整首詩中一直隱匿著的抒情主體的客觀外化,也似乎就是詩人自己。這個幽恍的形象使我們意識到一種懷舊的情緒明顯地開始在這蠕動的夜色里盤桓。會忘掉,會記起,會想,那不論;或者是——這些語詞多少有點漫無倫次,顯出主體思緒的迷亂、顛倒、錯落,加重了憶舊的氣氛。船去后的一片水,嘹亮的小曲子,粉黃的枝頭花,這些都是過去的歲月反射回來的幾個鮮明的影像,都十分渺小虛幻,但代表了一段歷史。最后一句是無可奈何的慨嘆——不是真的記不得誰了,而是一切都永遠地逝去了。認錯是失落感的體現(xiàn),過去的歲月里總有某些片斷讓人追悔不已,錯一步,也就迷失了一長段路。這是非常纖弱的情感。這一節(jié)的后半部分,是一段戲劇性情境,又宛如鏡頭的閃回,閃回到多少年前的一個夏夜(也許是秋夜,記不清了,這加重了記憶的久遠感)。草地上指點著天和星星的人顯然是成雙的,他們描著影子,點頭,笑,走,言談舉止中隱隱透出一點快活和恬靜。那顯然是很美妙的一個夜晚,與現(xiàn)實的黑屋脊是截然不同的另一個境界,是我們透過香霧看到的東西,年代久遠,美妙非常,然而一去不復返。角落里的那個人,低著頭悶想著的是這一段美麗,一抬頭看見的是獸背似的黑屋脊,這是很鮮明的對比。整首詩的主體情緒在這里得以最自然地呈現(xiàn):對寂寞虛空與那一段美妙的逝情的雙重感悟。
詩的最后一節(jié),兩條情緒線合攏在一起,主題的呈現(xiàn)進入明朗闊大的高音區(qū)?!扒榫w”啟迪了萬籟,讓已經逝去的、正在進行的、尚未到來的一切都活動起來,編織成一張“深沉的攏住天地”的“玄微的細網”:一切又歸于深靜,記憶的波瀾業(yè)已平息,月光、星河、雪、螢蟲,一切都隱去。然而夜是情緒,是進展的音樂,是流動著的生命體。輕輕地拆開那細網——現(xiàn)實和記憶交織而成的鋪天蓋地的思緒,你可以發(fā)現(xiàn)平靜之下掩埋了多少紛紜,多少離亂,它深沉地攏住主體身內身外的雙重天地,靜謐的氛圍中飄滿了愁怨彷徨、細細密密的情緒。夜是寧靜和騷擾的混合體,是現(xiàn)實和記憶交匯的那一瞬間。
《靜院》是林徽因所有詩中寫得最美、最哀怨、最隱微的一首,是詩人化身為抒情主體凝神觀照這世界的產物。其中的情思有過分狹小、過分凄苦、過分纖弱的弊病,但我們分明可以感受到詩人心中那闊大渺茫的感覺的跳動。四個詩節(jié)是情緒的流動,整首詩宛如一朵披著情緒的花。
我們在文章的開首已經談到,身為后期新月派詩人的林徽因,在詩歌觀念上受到了現(xiàn)代主義的影響。她為數(shù)不多的詩章呈現(xiàn)出一種參差斑駁的風貌。《靜院》一詩摒棄了浪漫主義的直線型抒情模式,還徹底擺脫了新月派音律的束縛,達到了充分散文化的效果。詩句間離離落落、參差不齊,抒情主體隨意所至、絮絮道來,表面松散的結構實際上加強了詩的情感張力,這并非詩人早期詩作可以與之相比的。
我們在文中還談到,《靜院》中貫串了兩條情緒線,一明一暗。明線在空間上拉開了思維的深廣度,一草一木,一瓦一石,都圍繞著主體情緒旋轉舞動;暗線在時間上延長了情感的縱伸性,對渺茫逝情的追憶實際上成了駕馭整首詩的靈魂。兩條線索交匯在一起,產生了詩意立體化的效果,這是充分散文化并超越出外在形式的詩所特具的魅力。另外,戲劇性情境的引入,更使詩的精神遠離平面的文字,進入了立體化情緒的三維空間。我們還發(fā)現(xiàn),《靜院》的四個詩節(jié)之間構成了一種抑揚頓挫的結構美,它是由兩條情緒線從合到分,再由分到更高一層的合的流動過程導致的。明線暗線忽隱忽現(xiàn),也是一種交叉美和錯落美。《靜院》結構的這種完整性甚至使我們忘記了它文字上的某些幼稚拙劣之處,而為詩行中流露出來的那種素質所折服。
《靜院》是一首頗具現(xiàn)代意味而又情緒豐厚盎然的自由詩作,充分顯示了詩人的才氣。
(黃心村)
靜院
林徽因
你說這院子深深的——
美從不是現(xiàn)成的。
這一掬靜,
到了夜,你算,
就需要多少鋪張?
月圓了殘,叫賣聲遠了,
隔過老楊柳,一道墻,又轉,
初一?湊巧誰又在燒香,……
離離落落的滿院子,
不定是神仙走過,
僅是迷惘,象夢,……
窗檻外或者是暗的,
或透那么一點燈火。
這掬靜,院子深深的
——有人也叫它做情緒——
情緒,好,你指點看
有不有輕風,輕得那樣
沒有聲響,吹著涼?
黑的屋脊,自己的,人家的,
獸似的背聳著,又象
寂寞在嘶聲的喊!
石階,盡管沉默,你數(shù),
多少層下去,下去,
是不是還得欄桿,斜斜的
雙樹的影去支撐?
對了,角落里邊
還得有人低著頭臉。
會忘掉又會記起,——會想,
——那不論——或者是
船去了,一片水,或是
小曲子唱得嘹亮;
或是枝頭粉黃一朵,
記不得誰了,又向誰認錯!
又是多少年前,——夏夜。
有人說:
“今夜,天,……”(也許是秋夜)
又穿過藤蘿,
指著一邊,小聲的,“你看,
星子真多!”
草上人描著影子;
那樣點頭,走,
又有人笑,……
靜,真的,你可相信
這平鋪的一片——
不單是月光,星河,
雪和螢蟲也遠——
夜,情緒,進展的音樂,
如果慢彈的手指
能輕似蟬翼,
你拆開來看,紛紜,
那玄微的細網
怎樣深沉的攏住天地,
又怎樣交織成
這細致飄渺的彷徨!
(原載1936年4月12日《大公報·文藝》第12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