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 賈雨村風(fēng)塵懷閨秀

我的《紅樓夢》記憶

我沒有想到會講《紅樓夢》，一直不想開講的原因，可能有一部分原因是因為我從十二三歲時開始讀《紅樓夢》，讀得入迷，功課一塌糊涂。所以家里有一段時間禁止我讀《紅樓夢》。記憶很深的是在坊間買的一本《紅樓夢》，是用當(dāng)時一個電影明星（樂蒂）演的林黛玉劇照做的封面，晚上躲在棉被里面，用手電筒照著看。所以，《紅樓夢》對我來說是特別的記憶，是青少年時期的一段私密感情的記憶。有時候覺得不應(yīng)該跟很多人分享這種很個人的情感。

讀大學(xué)時，很多科系里面，比如中文系，會開《紅樓夢》的課，偶爾也去旁聽一下，總覺得跟自己躲在棉被里面看《紅樓夢》的感覺不一樣。我相信很多大學(xué)研究所里開這個課，都比較著重于研究，一學(xué)期都在講關(guān)于考證的部分，始終沒有碰到小說本身。所以我一直在疑慮，我自己閱讀《紅樓夢》的方法，我和《紅樓夢》間那種很私密的情感，適不適合跟很多朋友分享。

從清代乾隆年間開始，有很多《紅樓夢》的手抄本流傳。許多人不知道是誰寫的，每個人讀到的可能是散亂的一回兩回，沒有寫完，最多到了第八十回就沒有了。它在民間流傳，大家也覺得可有可無，從來不是不得了的“文學(xué)”，也沒有人注意它?？陕?，它變成了大家愛讀的東西。這種“樂讀”的快樂，就引發(fā)了《紅樓夢》從手抄本變成印刷品出版。

人們大都知道程偉元這個人。程偉元是個出版商，他跟另外一個叫高鶚的寫小說的人合作，在手抄本的《紅樓夢》八十回后面又補了四十回，便成了一百二十回的《紅樓夢》，并將其印刷出版，才有了普及的《紅樓夢》。最早的《紅樓夢》，就是手抄的。誰喜歡它，誰就手抄?，F(xiàn)在的朋友會覺得不可思議，怎么用手抄？如今拿一部《紅樓夢》來，我們光看印刷品都已經(jīng)嚇暈了，何況是手抄。可是對我這個年齡層的人來講，完全可以理解。我在大學(xué)的時候還手抄過魯迅的小說。因為當(dāng)時復(fù)印機不發(fā)達(dá)，從臺灣大學(xué)借到當(dāng)時被列為“禁書”的魯迅的《吶喊》和《彷徨》。偷偷借出來的朋友說，兩天后你們一定要還。所以我們就連夜抄，一個人抄累了，就跑去睡，另外的人就接著抄。所以我知道什么叫做“手抄本”，“手抄本”說明你真喜歡那個作品，不能買，就用手抄。

《紅樓夢》最早的手抄版本慢慢被人搜集，像后來的胡適這樣受過西方嚴(yán)格考證學(xué)或文學(xué)史研究訓(xùn)練的人，回到中國，開始對這部作品進行研究，也開始探討很多被我們今天列為“紅學(xué)”的問題。

一本寫青少年的書

我想，講《紅樓夢》，我不會碰太多的“紅學(xué)”，紅學(xué)簡直像大海一樣，掉進去就再也爬不出來了。我的很多學(xué)生現(xiàn)在還在修研究所的《紅樓夢》課程，到最后碰不到太多跟小說有關(guān)的東西，一直在外圍轉(zhuǎn)，比如，作者是誰，作者的家世如何，寶玉影射誰——這叫做紅學(xué)考證。不是說考證不重要，但是我們讀小說的時候，它就是小說，讀起來要很好看。我們要讀進去，讓它跟我們?nèi)松g有一種對話，不一定要把它當(dāng)成研究工作來做。可是在中國傳統(tǒng)的文化道統(tǒng)當(dāng)中，一般人覺得，任何一本書，如果能夠流傳，一定有文以載道的意義。“文”是文章，“道”是道統(tǒng)。一本書只有能承載一種道德，才有流傳的意義，像《四書》、《五經(jīng)》，都有重大的文化使命。我想，小說這種東西是從茶余飯后的消遣發(fā)展出來的，首先還是要“好看”、“有趣”。

我看到幾個有趣的版本對《紅樓夢》的考證，他們會把《紅樓夢》牽強附會到說它要講的是反清復(fù)明的故事。比如說有一個學(xué)者就是專門說里面哪一個人是明朝末年反清的哪一個人?！都t樓夢》變得很奇怪，有一點像一個公式，每個人都可以附會出自己所要的東西。那個學(xué)者，心里只有反清復(fù)明，就在這里面套用反清復(fù)明的公式，講得頭頭是道，而且完全能自圓其說。另外一個學(xué)者說，這個小說是講清朝順治皇帝跟董小宛的故事。順治皇帝愛上了董小宛，后來出家，在五臺山做了和尚，《紅樓夢》隱喻這個故事，所以寶玉是誰，黛玉又是誰，一樣頭頭是道，而且也可以自圓其說。我讀了這些考證以后，發(fā)現(xiàn)《紅樓夢》這本小說，你套用任何故事都可以言之成理。

我想，最早喜歡看《紅樓夢》手抄本的人或許不在意它是不是文學(xué)，它會不會被放到文學(xué)系去作為研究的對象，重要的是它這么好看，好看到你十二歲看它，三十歲又看它，四十歲還看它。在不同的年齡去看《紅樓夢》，感受不同，但是都“好看”。

小時候家里一方面禁止我看《紅樓夢》，一方面說《紅樓夢》真好看。大人的世界很矛盾。不準(zhǔn)我看，又說好看得不得了。我當(dāng)然好奇，躲在棉被里看《紅樓夢》的時候，就想：說不定大人們以前也這樣偷看。

《紅樓夢》其實是寫青少年的一本書，它今天變成了古典文學(xué)，很多人都覺得它是老年人讀的書。被改編成了電影、電視連續(xù)劇，人物角色年齡也被加大，比如王熙鳳，有時候是四十幾歲的演員演。小說里面，王熙鳳開始大概十七歲左右，林黛玉進賈府時應(yīng)該是十二歲左右，賈寶玉大黛玉一歲，寶釵又大一點，他們在小說里都是十五歲上下的青少年。

所以，我第一個要講的就是《紅樓夢》中人物的年齡問題。他們?nèi)渴巧倌?。想想看，我們家里十二歲的女孩子、十三歲的男孩子，他們在做什么事？他們就是《紅樓夢》里面的林黛玉和賈寶玉。如果超過十五歲，他大概就不會這么呆了，像黛玉，整天沒事在那邊哭，無緣無故地就生氣了，計較寶玉對別人好，嫌對她不夠好，這就是少女情懷、小女孩情態(tài)。所以，讀《紅樓夢》，首先要做的事情是把人物還原到青少年。

秘密的青春王國

大觀園里，薛寶釵大概十三歲半，比賈寶玉大一點點，賈寶玉十三歲，林黛玉十二歲，史湘云大概也十二歲左右。更小的是惜春，小說開始時她大概只有八九歲。就是這樣一群小男孩、小女孩住在大觀園里。所以我覺得，大觀園是一個青春王國。

在傳統(tǒng)的封建社會里，人是沒有“青春”可言的。古代人沒有像西方那樣有一個叫做“青春”的東西，希臘文化一開始就歌頌“青春”。我們小時候讀的唐詩宋詞，被大人逼著背誦的《古文觀止》、《朱子治家格言》，都充滿了中年以后的滄桑感，“滄?！辈皇恰扒啻骸薄Ｊ裁词恰扒啻骸?？青春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它有一種浪漫，剛剛發(fā)育，生理起了變化，對生死愛恨懵懵懂懂，充滿夢幻、憂傷、不確定，充滿性的欲望和愛的渴望，也開始嘗到人生的失落與幻滅之苦。

這個年齡，是應(yīng)該讀《羅密歐與朱麗葉》，應(yīng)該讀《牡丹亭》的。可是大人覺得可以讀《三國演義》，不要讀《紅樓夢》?！度龂萘x》完全是搞政治的權(quán)謀，其中的心機跟謀略，比現(xiàn)在搞政治的人還要厲害。十二三歲讀這樣?xùn)|西，會造就什么樣的人生？《西游記》是好讀的，《西游記》里面有很多超現(xiàn)實、好玩的東西?！端疂G傳》呢，讀了之后你最崇拜的大概就是混幫派的黑道。每一本小說都有它的偶像性，青少年男孩讀了《水滸傳》，他心目里面的偶像就是喝醉了酒可以把柳樹連根拔起、醉打山門的魯智深，或者是夜奔梁山的林沖，都是幫派大哥的角色。

《三國》、《西游》、《水滸》都好，但是缺少一個東西，就是《紅樓夢》的“青春之歌”。對于剛剛發(fā)育，生理上正在變化，對性別剛有認(rèn)識的青春時代，我們的文化傳統(tǒng)始終沒有深刻了解過、包容過、鼓勵過。

讀過《紅樓夢》的人都會記得，有一次賈寶玉躲在花樹下讀《西廂記》。林黛玉來了，就嚇唬賈寶玉說我去跟舅舅（賈寶玉的爸爸賈政）講，看不把你打死?！段鲙洝肥撬麄兡莻€時代的“禁書”。明明是禁書，家里卻有，青少年就偷著看。《西廂記》里張生為了戀愛就跳墻去私會情人，正是“青春”對“禁忌”的叛逆。年輕人的青春王國里，對情欲和性已經(jīng)開始懂了。就像今天，小孩子在網(wǎng)絡(luò)世界看到什么東西，父母和老師都不知道。這個部分其實就是剛才提到的《紅樓夢》里面私密的青春，它是非常迷人的。

我們很少看到傳統(tǒng)文化中有對青春的描述，青少年的愛恨糾纏，包括性，《紅樓夢》寫得這么真實?！都t樓夢》第五回，可以看到對賈寶玉的第一次性的描繪，我們現(xiàn)在的小說和文學(xué)里都沒有這么真實。我們學(xué)校的課程里都回避了這個問題，而《紅樓夢》幾乎都談到了。我有一個很大的愿望，希望《紅樓夢》能在年輕人的世界里重新活過來。

《紅樓夢》的結(jié)局

《紅樓夢》夾雜了古典的詩詞歌賦一類的文體，年輕的朋友剛接觸，會覺得有隔閡。我曾推薦大一的學(xué)生讀《紅樓夢》。學(xué)生是認(rèn)真的，回去就讀，下一堂課就問我，老師，你可不可以介紹一本白話本的《紅樓夢》？我第一次聽到這個問題嚇了一跳，原來年輕人覺得《紅樓夢》不是白話！事實上，《紅樓夢》是最好的白話文學(xué)。后來，我慢慢了解了學(xué)生的意思，他們認(rèn)為“不是白話”，是因為里面夾雜的詩詞。后來我就建議，第一次讀（我的假設(shè)是你會讀第二次、第三次），如果覺得詩詞難理解，不妨先略讀或者跳過。

《紅樓夢》里很多詩詞，都有暗喻，很像我們在廟里抽的簽。現(xiàn)在年輕朋友也會到廟里求簽。女朋友幾天不理你，痛苦不堪，就會到廟里面抽一個簽，看她到底還會不會理你?？墒菑某槌鰜淼哪莻€簽看，還是不知道她到底會不會理你，因為所有的簽都是詩，講的也都是模棱兩可的話。

《紅樓夢》的詩詞也是如此，有許多人生的隱喻?？梢酝娼忉?，也可以往負(fù)面解釋，不是確定的答案，因此，難的不是文字，而是對隱喻的哲學(xué)性解讀。文學(xué)不是勵志格言，不是非黑即白的答案，文學(xué)是對生命真實現(xiàn)象的理解與包容。

在文體上，《紅樓夢》是我讀過的中外小說里最特別的一本?！都t樓夢》在小說的第五回，作者就把小說里所有人的結(jié)局全部告訴你了?？墒敲總€人的結(jié)局是一首詩。你如果沒有看下去，只是讀了那些詩，讀了，等于沒有讀。

賈寶玉喝醉了酒，做夢，夢中到了太虛幻境。賈寶玉在太虛幻境看到一個柜子，柜子有很多的抽屜，他就一一地打開，每個抽屜里面有一首詩?？墒撬床欢驗樗挥惺龤q，而且這些女孩子的事情都還沒有發(fā)生，所以他不知道每首詩在講什么。他就把抽屜一一關(guān)起來了，帶他去看的警幻仙姑說，你真是蠢物，冥頑不靈，不能領(lǐng)悟，都給你看詩了，你卻不懂。

人的一生，不到最后的終結(jié)，永遠(yuǎn)不知道它的結(jié)局。《紅樓夢》一開始就把結(jié)局都告訴你，讓你看著每一個人如何一步步走到他的結(jié)局去。大家可以想想看，哪有一部小說一開始就把結(jié)局先告訴你。結(jié)局告訴你了，你還想看下去嗎？也許人生不是一個結(jié)局，人生是點點滴滴、一分一秒的過程累積起來的一種不可知的狀態(tài)。也許到最后一天，還是搞不清楚自己這一生到底是怎么回事。

回看一生的荒唐、荒謬，錯綜復(fù)雜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的糾纏，其實是講不清楚的?！都t樓夢》讓我們知道，結(jié)局本來就是假的，是我們自己虛擬的一個結(jié)局。什么叫做好，什么叫做壞，什么叫做命好，什么叫做命壞，大概也都很難確定。

最像鏡子的小說

《紅樓夢》我們可以一直讀下去，在不同的年齡讀它。因為《紅樓夢》呈現(xiàn)的是一個人生的現(xiàn)象，它讓你看到這些人經(jīng)歷的各種狀態(tài)，這里牽涉到作者本身難得的包容心，以及他對生命態(tài)度的超越感。

假如我們眼前發(fā)生了一件事情，有朋友在談這件事情，轉(zhuǎn)述這件事情的時候，你就知道他喜歡誰，不喜歡誰，他贊成誰，不贊成誰，我們稱之為主觀。在文學(xué)里面有“全知觀點”，就是有超越感，不成為小說里面任何一個角色。我們沒有個別的愛恨，是在一個更高的、超越的環(huán)境里面把這些人呈現(xiàn)出來。就像鏡子一樣，鏡子本身沒有選擇，也沒有愛恨，你走近鏡子，鏡子完全呈現(xiàn)你的狀態(tài)，是一個全然客觀的狀態(tài)。但是人很難做到像鏡子一樣，這種全知的超越感其實非常難把握。我讀過的古今中外的小說中，最像鏡子的小說就是《紅樓夢》。

林黛玉的哭泣、薛寶釵的周到、王熙鳳的精明，都只是在呈現(xiàn)而已，作者沒有說他喜歡誰，不喜歡誰。

隨著年齡的變化，你會喜歡不同的人，不同的年齡段會注意不同的人。大概第一次讀《紅樓夢》注意力多半是在寶玉和黛玉身上，看到這對男女的糾纏。我們那個時候大概也是十二三歲，不明白為什么每天少年男女兩個人要擠在一堆，一下課以后還要趕快寫一封信，然后又趕快跑到對方家門口丟進去，我們無法解釋這個東西。林黛玉和賈寶玉就是這樣的。其實他們就住在大觀園里面，走兩步路就能在一起，可是他們老是覺得那兩步路就是分離。這種分離永遠(yuǎn)是一種憂傷。所以在《紅樓夢》當(dāng)中，這條主線會構(gòu)成一個神話的議題。

第二次看的時候，你會發(fā)現(xiàn)王熙鳳這個角色寫得極好。她十七歲就那么能干，嫁到賈家做兒媳婦時那種小心翼翼的狀況，以及得到賈母的疼愛，有賈母撐腰，她可以管三百口人，行事利落漂亮。她的丈夫其實很窩囊，沒事就在外面搞個小老婆，王熙鳳還要替他去收拾爛攤子。這個十七歲的女孩子成了賈府里的女強人。王熙鳳有時候會是一個厲害到讓你害怕的角色；但有時候她又比誰都會撒嬌，她懂得怎么讓別人疼她，常常惹得賈母還來安慰她。

我有一個朋友在美國教書，主講《紅樓夢》。他說每一年教完有一個考試，要大家在十二金釵里面選他們最喜歡的角色，他說連續(xù)幾年排在第一名的都是王熙鳳，絕對不是林黛玉。我想大家可以理解，今天，尤其是美國學(xué)生，哪里會喜歡一個天天哭的女孩子？可是王熙鳳不同，用今天的語言來講，她就是企業(yè)里的女強人，她管著三百人，比我們今天管一個企業(yè)還要難。那三百個人分屬不同的階層，勾心斗角、錯綜復(fù)雜，她全要擺平。而且這個大家族的錢，進賬越來越少，出賬越來越多。所以她要把錢挪來挪去地放高利貸，你可以看到她厲害到什么程度。大家不要忘記，她當(dāng)時只有十七歲到二十歲。

八十回的《紅樓夢》

《紅樓夢》是沒有寫完的一部書。一個好的作品，完不完成，不一定是最重要的事。很多音樂家最好的交響曲也不見得是完成的，很多的繪畫不見得是完成的。這部小說也是沒有完成的，其實就是寫到他要走時就走了，小說沒有完，時間沒有完，人生沒有完。我們永遠(yuǎn)不知道生命中接下來還會發(fā)生什么樣的事情，所以續(xù)寫紅樓的人都是因為讀了《紅樓夢》以后覺得很不過癮。后面到底怎么回事？賈寶玉到底最后娶了誰？就一定要想辦法去弄來弄去的。高鶚和程偉元補寫的后四十回在乾隆年間變成了大家最接受的一個“結(jié)局本”。

如果大家看一下張愛玲的《紅樓夢魘》，張愛玲對高鶚是毫不留情的。她說《紅樓夢》讀到八十一回，她就不想讀了。的確八十回以前和八十回以后的寫法非常不一樣。舉最明顯的例子，八十回以前林黛玉這么重要的一個女性，她出場的時候，沒有描繪她身上穿什么衣服、戴什么東西。林黛玉像夢一樣，忽然來了，忽然走了，有點像我們說來如春夢、去似朝云的感覺。八十回以后，對林黛玉有衣服的描繪，有臉上五官的描繪。這是非常大的不同。王熙鳳一出來作者不惜重墨描寫她身上的衣服，因為她是現(xiàn)世里的人。可是林黛玉像是一個從天上下來跟大家玩了一場又走掉的女孩子。等她走了，你忽然記得有她，可是你想不起她是什么樣子，她的美像月光一樣，不著痕跡，是船過水無痕的感覺。林黛玉的存在，是一種心靈的存在，不是物體性的存在，可是讀到八十一回，你忽然發(fā)現(xiàn)林黛玉的衣服有顏色了，身上佩了什么東西也有交代，顯然作者的層次比前一個作者低了很多。這是張愛玲對后面補的部分如此批評的原因?？墒呛芏嗳诉€是覺得在古典小說當(dāng)中，能夠讓林黛玉死去，而讓薛寶釵和賈寶玉結(jié)婚，這邊是婚禮的音樂，那邊是焚稿斷癡情的林黛玉的死亡，這種悲劇性跟喜劇性的對比是寫得好的。

《紅樓夢》最后的結(jié)局到底是什么，誰都不知道。很多人認(rèn)為最后跟賈寶玉結(jié)婚的是史湘云，而不是薛寶釵，因為有一回的回目里面說“因麒麟伏白首雙星”。史湘云有一個金的麒麟，金玉良緣是在講賈寶玉口中含的那塊玉，跟史湘云身上配的金麒麟，他們最后結(jié)婚，叫做金玉良緣?！耙蝼梓敕资纂p星”，“白首”，這里是指夫妻白頭偕老。這又掉到紅學(xué)的考證里了，誰也不知道真正的結(jié)局是什么。

如果作者要寫的是自己一生的夢幻，繁華根本是一場夢，他或許根本不在意結(jié)局。他只是告訴你，在所有的生命中，權(quán)力、財富、愛情，全部是一場空。他要告訴你，知道是空，你還是執(zhí)著。知道歸知道，執(zhí)著歸執(zhí)著?！都t樓夢》的迷人就在這里，明知道所有都是空的，可是每一刻又都在執(zhí)著。

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

我常常跟很多朋友說起，大學(xué)的時候帶著《金剛經(jīng)》上山去廟里，住在獅頭山的海會庵讀《金剛經(jīng)》。讀了幾天，覺得自己定力很夠。忽然聽到山下賣豬血膏，就狂奔下去大吃一頓。我想《紅樓夢》常常讓你啼笑皆非，是你忽然發(fā)現(xiàn)生命中的修行跟執(zhí)著、癡迷是糾結(jié)在一起的。作者要講的荒唐跟荒謬，交錯在人生啼笑皆非的感覺中。好的小說家都是如此，如果不是如此，就是宗教家或者哲學(xué)家了。文學(xué)家在領(lǐng)悟的同時，都有很大的執(zhí)迷。這本書好像要破除執(zhí)迷，它一直在講“警幻仙姑”，警告你，一切都是空幻的，可是無論怎么“警幻”還是執(zhí)著，這就是紅塵之樓的一場大夢吧。

剛才在談到作者部分，我避開重點，我覺得紅學(xué)的考證到現(xiàn)在沒有真正的結(jié)論?！都t樓夢》真正的作者是不是曹雪芹還有爭議，不要讓這個問題干擾我們，直接進入文本，去讀一個曾經(jīng)活過，曾經(jīng)在人生中經(jīng)歷過這么多事件的一個人留給我們看的人生。所以如果避開考證，我不那么在意他是不是曹雪芹。我覺得只要曾經(jīng)有這樣一個人，跟我們一樣在人生里活過，他回頭去看自己一生的點點滴滴，當(dāng)他有一天說“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的時候，是他寫這本小說寫到一半，忽然感嘆說：我這一生，真是“滿紙荒唐言”，講了一大堆亂七八糟的，跟考試做官、跟所有的現(xiàn)實都無關(guān)的東西?！盎奶啤眱蓚€字，是他覺得回看自己的一生，沒有做過什么正經(jīng)的事情，寫下來的也都不是什么正經(jīng)的事情，不是偉大的東西。這兩句話，可以用在所有的文學(xué)里，也可以用在我們每一個人身上。如果我們把自己的日記發(fā)表，相信都是“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好的文學(xué)是真實的人生，不是一定有道理可講。任何人的一生，像鏡子一樣地呈現(xiàn)，都是“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吧？

“還”的哲學(xué)讓人超越

“都云作者癡”，“癡”這個字，一個生病的“病”里面一個知識的“知”（繁體字里面是一個懷疑的“疑”），這個字是中國美學(xué)里最重要的一個字之一。這個字有兩個意義完全不同的解釋，我們講“白癡”、“癡呆”，是不好的意思，智力受障礙的叫做“白癡”；可是我們說這個人“癡情”，就是另外一個意義了。這個“癡”字在美學(xué)上是說：理智邏輯無法解釋的現(xiàn)象，就是癡。人生沒有這個“癡”，也就無情，生命里執(zhí)迷的東西，沒有辦法解釋的“愛”，就是癡。

《紅樓夢》在寫這個“癡”字。林黛玉一直哭，沒有辦法解釋，如果你家里面有一個女兒是這樣子，如果你是一個老師，你有一個學(xué)生是這樣子，沒事就哭，你大概煩死了，你會找心理醫(yī)生說她是憂郁癥之類的?？墒恰都t樓夢》解釋說，多少多少年之前，在靈河岸邊（靈河是什么，我們也不知道，就是一個心靈的河流吧），有一棵草叫絳珠草，這棵草快枯死了。旁邊有一塊石頭，這個石頭修煉成了神瑛侍者，變成了一塊寶玉，他覺得這棵草非常可憐，就每天舀一點甘露去滋潤它，這棵草因此得以久延歲月沒有死掉，最后它也修煉，修成了女身。這塊石頭有一天忽然動了凡心，要去人間，經(jīng)歷一下繁華世界。這棵草就說，我受了他的甘露之惠，并沒有這種水可以還他。因為你該還的東西沒有還掉，五臟六腑郁結(jié)著纏綿不去的東西，就會“纏綿”。她說，他到人間去了，那我也去一遭吧。她就變成黛玉，她說，用我一生的眼淚來“還”他，大概也夠了吧。所以黛玉是要一直哭的。

“還”這個字，相對于“癡”，是《紅樓夢》的主題核心。所有的“癡”，都是因為要“還”一些東西。欠了別人東西，必須要還。東方哲學(xué)，相信輪回，我們的生命不只這一世的，是好多世的累積，所以這一世見面，大概都有前世緣分，緣分牽連復(fù)雜，是我們不可知的。我們要“還”各種不同的東西，父母可能要還孩子?xùn)|西，孩子可能要還父母東西，老師可能要還學(xué)生東西，丈夫要還妻子?xùn)|西，妻子要還丈夫東西。人世間如果是一個“還”的哲學(xué)，很多不可解的、荒謬的、啼笑皆非的現(xiàn)象，就有了懂得和超越。我覺得《紅樓夢》是在談這樣的人世間的情緣，而這個情緣是常人不可解的現(xiàn)象。

真事隱去，心存悲憫

寫這本書時，作者要把真正的事情隱去。小說里第一個出場的人名字叫做“甄士隱”?！都t樓夢》里面人物的名字常有諧音，甄士隱，就是將“真事隱”藏了。作者在寫自己的祖輩、父輩、同輩所有的人，都隱去真事。這跟我們今天八卦的態(tài)度不一樣，有一種厚道在其中。對作者來講，回看自己家族的歷程，他既要透露，又要隱藏，在隱藏里包含著對活過的人的愛恨，他已經(jīng)超然了，他要留給活著的人一點點可以活下去的安慰或者鼓勵。他寫《紅樓夢》，不是要暴露隱私，而是悲憫的寬容，所以一開始就表示要把“真事隱去”。

考證家很努力地要把“真事”挖掘出來，恐怕也違反了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初衷，真正好的文學(xué)絕不是八卦。真正好的文學(xué)，一定是對人生在比較高的層次上的觀察與領(lǐng)悟。它關(guān)心的不是挖掘“真事”出來之后的得意，相反，是悲憫，得意跟悲憫絕對不同。當(dāng)一個事件發(fā)生，懷著悲憫之心去看，跟懷著幸災(zāi)樂禍之心去看，剛好就構(gòu)成了文學(xué)跟八卦的差別。今天有這么多朋友喜歡《紅樓夢》，因為《紅樓夢》中有一個跟我們今天世俗道德很不同的人性的提高，你讀它的時候，會感受到它是在寫真人真事，可是將“真事隱”去，其中就有一種悲憫的態(tài)度，每一個人活得都不容易，因此下筆時不會趕盡殺絕。

我跟很多人提過《紅樓夢》讀到第三十幾遍，里面最感動我的人是我在第一次讀的時候最討厭的人，一個是賈瑞，一個是薛蟠。這兩個人大概是小說里一直被認(rèn)為最下流的人，調(diào)戲女人，道德低劣。可是我最近幾次，越讀越覺得這兩個人物寫得動人。作者還是用鏡子的方法，沒有主觀評說他們的好壞。他們的情欲已經(jīng)到了自己無法克制的程度。賈瑞調(diào)戲王熙鳳，被王熙鳳所害，生了病，來了一個道士，這個道士給他一面鏡子，說你可以看反面，不可以看正面。因為一看正面王熙鳳就出來跟她做愛，看反面的話就是骷髏，可是他覺得骷髏好難看，就一直看正面，那王熙鳳就一次一次地跟他做愛，最后賈瑞精盡而死。賈瑞，一個二十歲不到的男孩子，因為無法控制自己的欲望，痛苦到了這種程度。作者在寫他的時候，用的也是悲憫之情。無法控制的情欲，正是《紅樓夢》的重要主題之一。

最早的女權(quán)主義者

我不知道有沒有很多朋友注意《紅樓夢》的女性觀點。比如他講自己“今風(fēng)塵碌碌，一事無成”，可是“忽念及當(dāng)日所有之女子”，想到跟他一起成長的所有的女孩子，“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

中國古代封建文化當(dāng)中，一個男性，能夠用這樣的態(tài)度去寫女性，是非常少的。有意壓低自己，說自己“一事無成”，去凸顯所有女性的行止見識。這個作者，大概是最早的女權(quán)運動者。他自己的角色是男性，卻能夠跳脫他的時代以男性為中心的觀點，為女孩子講話?！昂挝姨锰庙毭?，誠不若彼裙釵哉？”這個“堂堂須眉”是中國男性自稱偉大的意思，可是反而比不上這些裙釵女子?！皩嵗t有余，悔又無益”，慚愧后悔也沒有用處，總覺得一生碰到最精彩的人都是女性。

他點出了寫這本書真正的動機：“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袴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fù)師友規(guī)訓(xùn)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他要把自己的“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可是重要的是什么？下面說，“我之罪固不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己護短，一并使其泯滅”，這一段話說到作者寫《紅樓夢》的真正動機，自己的一生潦倒也就算了，可是不能因為他的一事無成，這些閨閣當(dāng)中他認(rèn)識的精彩女子不被記錄，所以，似乎他忍辱偷生活下來的目的，竟是為了給這些女子一一立傳。這樣的立論是夠荒唐的，文天祥活下來、岳飛活下來，留下來的是《正氣歌》、《滿江紅》，是要為了表彰盡忠盡孝的；而《紅樓夢》是為了給女孩子立傳的。

這本書里隱藏的現(xiàn)代元素，到現(xiàn)在，很多的人都還沒有談到，把它列在“古典文學(xué)”中。其實，它是古典文學(xué)的叛逆，它顛覆了古典文學(xué)。作者是一個極其富有顛覆精神的人，他并不喜歡儒家。中國有三個重要的道統(tǒng)，即儒家、老莊和佛家構(gòu)成的思想體系，作者最不喜歡的是儒家，你可以看到他一聽到《四書》、《五經(jīng)》就頭痛，因為《四書》、《五經(jīng)》變成了考試做官的工具。他的父親叫做賈政，“賈”（假）這個字后面加一個“政”（正），諧音透露了儒家的虛偽性。領(lǐng)悟人生的都是空空大士、渺渺真人、茫茫大士、癩頭和尚、跛足道人。全部是老莊與佛教里面的人，這種看起來不正經(jīng)，有一點旁門左道的人，他們是老莊與佛教的代表人物，批判或顛覆了儒家。

神話和名字的背后

我希望大家注意到神話的部分。《紅樓夢》是從神話開始講的，講到那塊石頭，作者要說這塊石頭的來歷是什么，講到神話里面的女媧氏。很多人知道這個神話故事，在中國上古洪荒之前，傳說中有兩個男神打仗，撞斷了一根天柱，當(dāng)時人相信天是由四根柱子撐起來的，柱子被撞斷了一根，所以天就塌下來了。中國人也由此解釋地理——西北比較高，東南比較低。天柱斷了，西北天上破了一個大洞，老百姓沒有天的覆蓋，民不聊生。女媧就拿了很多不同顏色的石頭去煉石，中國神話中，相信石頭是液體，像地球中間的巖漿。石頭是有熔點的，到一定高溫會熔化，化成巖漿流出來。女媧把石頭熔化成巖漿，然后去補天。好像我們畫油畫一樣，用五色石煉出來的巖漿把天補起來。后來的中國神話告訴我們，傍晚往西北邊看到的彩霞就是女媧氏補出來的天空。

孔子不喜歡神話，“子不語怪力亂神”，他不喜歡“哈利·波特”，不喜歡魔法，他喜歡理性，所以后來中國神話大量流失?！都t樓夢》的作者卻非常喜歡神話，他跟儒家不同，他覺得人的夢幻的空間其實是有很多性靈在里面的。

西方的文化里面有很重要的希臘神話作為基礎(chǔ)，我們的神話，比如后羿射日、嫦娥奔月、女媧補天、夸父追日，其實是應(yīng)該重新整理出來的原典神話。

《紅樓夢》作者從神話講起。女媧氏在什么地方煉石？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把這“山”、“崖”跟“峰”拿掉，剩下的“大荒”、“無稽”都在講不可查考、不可考證。大荒是時間的最初，所謂的洪荒；大荒無稽，是查證不出時間的最初。青埂，有人認(rèn)為它是“情根”兩個字的諧音。情根，這本小說整個在講“情”。

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下，女媧開始煉石頭了，此時用到數(shù)字，高十二丈，見方二十四。十二是月，二十四是節(jié)氣，是一年的節(jié)氣，都在講時間。

煉成“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一塊”。三六五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剩下一塊沒有用。那一塊石頭沒有被用，心里面有好大的憂郁。因為憂郁，開始修煉，經(jīng)過日月風(fēng)霜，這塊石頭鍛煉成人形，就變成了寶玉?！都t樓夢》原來叫做《石頭記》，是講石頭的故事。

這塊石頭修煉以后，有一天忽然覺得應(yīng)該到人間去經(jīng)歷一下繁華，他碰到了兩個仙人，仙人勸他不要去，說人生無論怎么繁華到最后都是空的。可是他凡心已動，“凡心已動”就是執(zhí)迷，你跟他講什么都沒有用，這部小說相信真正的領(lǐng)悟是要經(jīng)歷一個過程的。有一點像我們在讀赫爾曼·黑塞的《流浪者之歌》（又名《悉達(dá)多》），作者把悉達(dá)多和佛陀，分成兩個人來寫，年輕的悉達(dá)多在尋求一個真理的老師，一旦找到真理的老師，就要跟他出家去修道悟道，有一天，他真的碰到了佛陀。別人就說你一生都在追尋真理的老師，現(xiàn)在碰到了，為什么不跟他出家去悟道？他在那一刻呆住了，他忽然想說我才二十幾歲，好像我應(yīng)該自己去經(jīng)歷一些事情。如果有所領(lǐng)悟，這個領(lǐng)悟不是別人給你的，是你自己要打著滾走過來的。小說寫到他后來認(rèn)識了妓女，跟妓女的情愛糾纏，走進賭場豪賭，把對情欲和財富的貪婪全部都經(jīng)歷了，最后有一天走到河邊，碰到一個渡船的人，那個渡船的人說：我一生就是把人從此岸渡到彼岸去。他就接了這擺渡的工作，赫爾曼·黑塞的這部小說跟《紅樓夢》的觀點非常像，就是歷劫，這個劫難必須親自去經(jīng)歷。

含玉而生的寶玉

一僧一道兩位仙人把石頭變成了一塊鮮明瑩潔的美玉，縮成扇墜大小。中國美術(shù)里面，石跟玉是不可分的。在西方，硬度很高的一種礦石叫做玉，在中國的《說文解字》里面則說：“美石為玉?！笔^經(jīng)過人的親近，經(jīng)過血汗的沁潤就會變成玉，玉跟石是同一個東西。寶玉生下來嘴里含了一塊玉。他同時又覺得自己就是那塊頑石，一無所用的頑石。頑石跟玉本身，看你怎么去看待，你愛它，它就是玉，你不愛它，丟在洪荒里，它就是青埂峰下的一塊頑石。

賈寶玉出生的時候嘴里含了一塊玉，這是一個不可解的神話，為什么作者會說他含玉而生？這個“玉”到底是什么？有人認(rèn)為《紅樓夢》善于用諧音字，所以“玉”這個字，其實就是欲望的“欲”，王國維認(rèn)為是叔本華哲學(xué)里面講的“意志”，玉一不見，他就失去“意志”，失了本性?！坝瘛痹谛≌f里面變成一個象征。

《紅樓夢》里出現(xiàn)四個名字中有“玉”的人物，寶玉、黛玉、妙玉，還有一個蔣玉菡，只有四個人名字里有玉，其他人都沒有玉。有一個丫頭本來叫做紅玉，后來王熙鳳喜歡這個丫頭，收在身邊，說每個人都叫“玉”真煩死了，就把她改成小紅，把玉改掉了。

玉不是每個人都可以用的，這四個玉之間的關(guān)系，寶玉和黛玉是有仙緣的，他們前一輩子是神瑛侍者和絳珠草；那妙玉是佛緣，妙玉非常喜歡寶玉，可她是出家人，不可講“欲”；蔣玉菡是一個反串演旦角的男戲子，他是與賈寶玉有過性關(guān)系的一個伴侶，賈寶玉有一次幾乎被他父親打死，就是因為貪戀蔣玉菡。

《紅樓夢》里面所有人的名字，都常有作者隱在里面的一些暗示。譬如一個丫頭出來，這個丫頭看到了一個男的，覺得長得不錯，就回頭看他。這個男的后來做了大官，想念這個丫頭，念念不忘她曾經(jīng)回頭看過自己，就找到那個丫頭，娶她做了妾。做妾以后第一年就生了一個男孩子，在家里地位立刻提高，第二年原配死掉，她被扶正，一生的命運都改變了，從一個低卑的丫頭，忽然間變成一個大官的夫人，她的名字叫“嬌杏”，嬌滴滴的嬌，杏花的杏，諧音就是“僥幸”。

神話情緣

作者在第一回借著甄士隱這個角色連接了一個神話故事，也同時把讀者帶回現(xiàn)實?！都t樓夢》一直游離于現(xiàn)實和超現(xiàn)實之間。我們通常會把文學(xué)分成寫實主義的作品或者超現(xiàn)實的作品。《紅樓夢》一直交錯兩者，有的時候它在講神話，有時候又忽然回到人世間，神話的部分給人感覺很像心理的描述。

第一回中，甄士隱在做夢，“夢至一處，不知是何地。忽見那廂來了一僧一道?！币簧坏烙謥砹?！一僧一道似乎永遠(yuǎn)是性靈里的一些提醒。人做夢是因為在現(xiàn)實里逃避掉真實之后，會面對性靈里的真實，所以一僧一道就來了。

一僧一道是要了結(jié)一段“風(fēng)流公案”?！斑@一干風(fēng)流冤家，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機會，就將此蠢物夾帶于中，使他去經(jīng)歷?！薄帮L(fēng)流冤家”，講的就是寶玉、黛玉，“蠢物”指的是這塊頑石，也就是寶玉。

和尚笑著說：“此事說來好笑，竟是千古未聞的罕事。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薄叭稀敝v的是，唐代僧人圓澤去世的時候依依不舍地對朋友李源說，二十年后杭州西湖邊見。李源不懂他的話，覺得很難過。二十年后，他到杭州西湖做官，忽然看到一個大概二十歲的牧童，騎在牛上唱著“三生石畔舊精魂”。他忽然就想到，圓澤臨終跟他講的那一句話。所以我們講“三生石”是相信生命不只是我們目前所知道的這個緣分，生我之前誰是我，死我之后我是誰。這種緣分輪轉(zhuǎn)的因果是《紅樓夢》的主題。

黛玉還淚

“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一株，時有赤瑕宮神瑛侍者?！辩傅氖且环N玉。作者常常用到“紅”，跟紅顏色有關(guān)。賈寶玉住在“怡紅院”，曹雪芹住的地方叫做“悼紅軒”，評這本書的人是“脂硯齋”，都是講紅?！凹t”是有重要的隱喻的?！俺噼m”的赤瑕，又是紅色，紅色的玉。赤瑕宮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絳’又是紅）始得久延歲月。后來既受天地精華，復(fù)得雨露滋養(yǎng)，遂得脫草胎木質(zhì)，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游于離恨天外。”很難解釋“離恨天”講的是什么。感覺到“離恨”這兩個字好像在說人心里面的郁結(jié)，一種無法完全釋懷的東西。“饑則食蜜青果為膳，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蜜青果、灌愁海，這樣的字容易出現(xiàn)在十二三歲青少年的日記里，是很青春的憂郁。

“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在五內(nèi)便郁結(jié)成一段纏綿不舒之意?！边@是很特別的解釋，別人對你有過好處，這個好處沒有還報，五臟六腑，內(nèi)心里面就郁結(jié)著一個化不開的東西。這是人與人之間無法解釋的一種情感。比如在路上，在同事、同學(xué)中，你忽然被什么吸引住了，你的生命因為它而快樂或者不快樂。大概這就是作者要講的那個“五內(nèi)便郁結(jié)成一段纏綿不舒之意”，這個“纏綿”是講牽連、拉都拉不斷的一些東西。

“近日，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毕胍饺碎g“造歷幻緣”走一遭，去經(jīng)歷一下所有像夢幻一樣的緣分。

“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掛了號”，非常有趣，下凡的時候，好像要去看病，去掛一個號。用很世俗的方法講神話。下凡的人很多，需要登記、簽證，才能下凡。

警幻是一個仙姑，常常出現(xiàn)，她永遠(yuǎn)要告訴你，你就是要經(jīng)歷人世間所有的愛恨，最后你才能夠知道一切都是空的。她把你推入紅塵，不經(jīng)歷這紅塵，不可能“警幻”。

“警幻亦曾問及灌溉之情未償，趁此倒可了結(jié)的?！本孟晒昧私饨{珠草的不快樂，準(zhǔn)她下凡，把這個“情”還掉。

我們自己和身邊最親近的人，有時候真是牽連不斷，你也不知道那是為什么，怎么會有這樣的緣分、這樣的關(guān)系。

下面是林黛玉講的話，非常動人的一段話：“他是甘露之惠，我并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淚還他，也償還的過他了?！边@是非?，F(xiàn)代的小說的寫法。寫到人世間的深情，非常動人。你一生為幾個人流過眼淚，就會懂得這部小說要寫的是什么。

人不會無緣無故地哭，黛玉永遠(yuǎn)為寶玉掉淚。寶玉愛她的時候她哭，寶玉對別人好一點她又哭，寶玉挨打她哭，寶玉被媽媽贊美，她也哭。她無所不哭，她一生的眼淚，就是要還給這一個人。別人都覺得，簡直是瘋了，一個小女孩整天這樣哭。獨獨寶玉覺得他懂，他知道為什么她要這樣哭。有神話里的前世深情，才有以后這人世間的“癡”。

生命的真相

甄士隱還在做夢，夢到進入太虛幻境，他越來越想知道，生命的真相到底是什么。他也想看那塊通靈寶玉，一僧一道也把那塊通靈寶玉給他看了?？戳艘院笏芟攵鄦枎拙洹？墒且簧坏来蟾庞X得天機不可泄露，把玉搶過來就不理他了。然后，他們走過一個大的牌坊，牌坊上刻著對聯(lián)：“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這個人叫做甄士隱，他就是真的，后來要出場的所有的人物都是假的，賈政、賈寶玉、賈璉，都是假的。這個小說就在“真”、“假”兩個字上做文章。

“假作真時真亦假”，什么叫做“真”，什么叫做“假”，我們執(zhí)迷不悟的常人大概就是要分真假，可是對于作者來說，經(jīng)歷了從繁華到幻滅，“真”跟“假”有那么大的差別嗎？我們常常把生命里面最假的當(dāng)成真的，而把生命里最真的當(dāng)成最假的。

權(quán)力、財富、情愛，在執(zhí)迷不悟的時候，都是真的；經(jīng)歷過了以后，可能都是假的。

“無為有處有還無”，“有”和“無”是一個相對的概念。老子常常提醒，一個杯子空、無，才可以裝水。如果這個杯子沒有空，根本不能裝水。這是提醒“空”跟“無”的重要性。房間可以容納這么多人，就因為它的空。

這副對聯(lián)會一直出現(xiàn)。這部小說圍繞兩個家族的故事發(fā)展，一個是甄家，一個是賈家。所以甄士隱之外有一個叫做賈雨村。在第一回里，是用賈雨村和甄士隱來對比。真事隱去了，而“賈雨”是假的語言，“村言”就是街談巷議小說之流。

小說里面有一個甄家，有一個賈家，有一個叫做賈寶玉，有一個叫甄寶玉。一直是兩個，一“真”一“假”。

云門舞集編的《紅樓夢》，舞臺上是有兩個寶玉的，一個甄寶玉，一個賈寶玉，是兩個身體。我們每一個人，其實生命里可能都有兩個“我”，一個是在人世間跟大家做朋友、去讀書、考試、做官的“我”；一個是永遠(yuǎn)隱藏在自己內(nèi)心真正的“我”。這是《紅樓夢》中非?，F(xiàn)代的寫法。

甄士隱做了夢以后，他要開悟了?！凹僮髡鏁r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這是點醒，就像我們在廟里面抽出的那支簽。甄士隱醒過來這一段寫得驚人。他剛開始是在做夢，在夢里聽到關(guān)于林黛玉、賈寶玉前世的故事。一僧一道走過牌坊，他也想過去，可是他的人生還沒有到領(lǐng)悟的階段，他過不去，所以“方舉步時，忽聽一聲霹靂，有若山崩地陷”，像大地震一樣?！笆侩[大叫一聲，定睛一看，只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夢中之事便忘了對半?！痹趬衾锩嫔奖赖叵?，但是他醒過來后，看到院子的芭蕉和陽光，剛才夢的世界跟現(xiàn)在現(xiàn)實的世界交疊在一起。這是文學(xué)里驚人的轉(zhuǎn)折。一下就轉(zhuǎn)過來了，轉(zhuǎn)過來以后他看到了什么？奶媽抱著他的女兒過來。這個女兒叫做什么？英蓮。

“命”與“運”的預(yù)言

英蓮這個女孩子才三歲，抱在奶媽手中。她是《紅樓夢》中的重要角色，是甄士隱的女兒。這個女孩子一出場，家族的命運就開始改變了。先是丟女兒，接下來，他們住的葫蘆廟邊，忽然香火燒起來，把整個一條街都燒光了，甄家的全部家產(chǎn)也都燒完了。所以，甄士隱只得退隱到鄉(xiāng)下，在太太的娘家寄住。岳父封肅每天給他白眼，他領(lǐng)悟到生命空幻，出家了。

他醒過來，看到奶媽把女兒抱過來，女兒長得這么好，父親非常疼愛她。這個時候來了一僧一道。剛才夢里就有一僧一道，現(xiàn)實世界也有一僧一道。夢里面碰到一僧一道，比較容易相信，在現(xiàn)實世界里碰到一僧一道，覺得他們簡直是乞丐。和尚道士，跛足蓬頭，瘋瘋癲癲。他們看到甄士隱抱著女兒，就說：“施主！你把這個有命無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里作甚？”

我們講命運，“命”跟“運”是兩個不同的東西。有一個朋友形容得蠻好，可以參考。他認(rèn)為“命”是本命，命有點像車子，比如你是奔馳車，還是大發(fā)車，這是命?！斑\”，是那條路。你可以是奔馳，可是總開在坎坷顛簸的路上，那就是“命”好“運”不好。你是一輛小破車，可是開在坦途上就是“命”不好“運”好。

英蓮生在一個很好的家庭，爸爸甄士隱是蠻有錢的地方鄉(xiāng)紳，所以她命不錯?？伤倪\不好。一僧一道在點醒甄士隱，甄士隱當(dāng)然沒有辦法懂。

和尚說：“舍我罷，舍我罷！”甄士隱很不耐煩，抱著女兒走了。和尚指著他大笑，念了四句詩。《紅樓夢》里詩出來的時候都是預(yù)言?！皯T養(yǎng)嬌生笑你癡，菱花空對雪澌澌。”菱，是香菱，這個女孩子后來改名香菱；雪，是薛蟠。后來香菱被薛蟠買去做妾，一直受折磨。事情還沒有發(fā)生，詩是看不懂的暗示。

這個隱喻就像剛才的牌坊，人生不到那個關(guān)頭，是不會領(lǐng)悟的。沒有經(jīng)歷自己人生的領(lǐng)悟多半是假的。英蓮才三歲，“菱花空對雪澌澌”已經(jīng)講出了她的命運。

這有點像希臘悲劇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俄狄浦斯王出生時在神殿抽出來一個簽，預(yù)言他會殺父娶母。他爸爸媽媽嚇?biāo)懒?，就把這個小孩子丟到曠野，派人把他殺死?？蛇@個人下不了手，看小嬰兒這么可愛，不忍殺他，就把他丟在曠野里，心想他反正一定會死。

另外一個希臘鄰邦的國王和皇后，年紀(jì)很大沒有兒子，也去神殿抽簽，簽上說：上天會送給你們一個兒子。他們就去曠野里找，聽到嬰兒哭聲，發(fā)現(xiàn)了俄狄浦斯，便把他帶回去養(yǎng)大。

這個小孩也不知道他的父母不是他的親生父母。長大以后，十幾歲到廟里抽簽，神說他會殺父娶母。他覺得自己跟父母感情這么好，怎么可以做這樣的事。便決定一生不再見父母，去周游各國。

最后，他輾轉(zhuǎn)回到自己原來的國家。在路上碰到自己的親生父親，兩人發(fā)生沖突，殺死了他。接著國家遇到大旱，他親生母親執(zhí)政，母親說誰能夠破解神咒謎語，她就下嫁誰為妻。結(jié)果俄狄浦斯破解了，就娶了他母親。

這個悲劇是在講，人怎么繞都繞不出宿命。這是讓人痛苦的悲劇，一生無論怎么逃，就是逃不掉注定的命運。

這里講的“菱花空對雪澌澌”也是一樣，一個三歲的女孩子，她的終結(jié)已經(jīng)被這句詩講出來了?？墒撬职植恢肋@個和尚在講什么。和尚還說：“好防佳節(jié)元宵后，便是煙消火滅時?！币馑际窃谠?jié)之后，你們的緣分就盡了。

《紅樓夢》覺得人活在迷夢當(dāng)中，如果夢沒有醒，沒有辦法知道夢的本質(zhì)是什么。我們用各種方法，想去解釋夢，可是夢超過我們理智可以達(dá)到的范圍。就像“菱花空對雪澌澌”，或者“好防佳節(jié)元宵后”，即使已經(jīng)點到眼前的災(zāi)禍，大禍臨頭了，還是聽不懂。

賈雨村與嬌杏

“士隱聽得明白，心下猶豫”，好像知道在講什么，可是又不確定。模模糊糊的，他要問，一僧一道已經(jīng)走遠(yuǎn)。

這時候出現(xiàn)了一個人——賈雨村。士隱和雨村是他們的號。甄士隱的名字叫做甄費，真事“廢”掉了，不用了。賈雨村的名字叫做賈化，其實就是用假的語言來講人間的故事。這兩個人是對比，甄士隱從一個有錢的家族，到女兒被拐，家族沒落。賈雨村是一個非常窮的人，寄住在廟內(nèi)的，碰到了甄士隱，甄士隱有一點惜才，想幫助他。這個時候，《紅樓夢》寫到了賈雨村跟前面講到的嬌杏丫頭的故事。

“這里雨村且翻弄書籍解悶。忽聽窗外有女子嗽聲，雨村遂起身往窗外一看，原來是一個丫鬢，在那里擷花，生得儀容不俗，眉目清朗，雖無十分姿色，卻亦有動人之處。雨村不覺看得呆了。那甄家丫環(huán)擷了花，方欲走時，猛抬頭見窗內(nèi)有人，敝巾舊服，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寬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quán)腮?！薄皺?quán)腮”就是顴骨很高的意思。這個描述這么長，表示丫頭看了蠻久，顴骨看到了，眼睛眉毛也都看到了。男女授受不親的時代，大部分女人看到男人就躲起來了，可是她看得如此仔細(xì)，可見這個丫頭應(yīng)當(dāng)算是比較直接大膽的?！靶南履讼耄骸@人生得這樣雄壯，卻又這樣襤縷，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說的什么賈雨村了，每有意幫助周濟，只是無甚機會’?！?/p>

“如此想，不免又回頭兩次”，這完全不合做丫頭的規(guī)矩了。這就是兩個人的緣分?！坝甏逡娝仡^，便自為這女子心中有意于他，便狂喜不禁”，這個女孩多看他幾次，他就覺得一定是對自己有意思。這個時候賈雨村非常落魄，是最窮困的時候，他“自為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豪，風(fēng)塵中之知己也”。大概平常發(fā)達(dá)的時候，不會覺得女孩多看他幾眼能怎么樣，而在落難之時，便立刻覺得這個女孩子慧眼識英雄?！耙粫r小童進來，聽得前面留飯，不可久待”，雨村就走了。

剛好到了中秋，賈雨村看到月亮，就寫了一首詩：“未卜三生愿，頻添一段愁。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自顧風(fēng)前影，誰堪月下儔？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辟Z雨村在寫他的抱負(fù)沒有施展，也在寫跟這個丫頭之間的感覺?！绑腹狻?，就是月光，好像直接照到了她的樓上。寫完以后，詩意未盡，便又高聲吟出兩句：“玉在匵中求善價，釵于奩內(nèi)待時飛?！?/p>

放飛奩中釵

這里用了兩個典故。有一次，子貢問孔子，如果你是一塊玉，是標(biāo)一個價來賣，還是覺得自己是無價之寶，不肯賣?？鬃诱f，玉在柜子里，遇到真正能出好價錢的人我才賣，不是要一輩子做隱士。賈雨村覺得自己是一塊美玉，懷才不遇，可是他要求到善價。有真正賞識他的人，他是要做官的。作者不喜歡儒家，在這部小說里，賈雨村是一個很能攀援的人，只要有錢有勢的地方他都要去跑，這里用的是儒家的典故。這是“玉在匵中求善價”。

“釵于奩內(nèi)待時飛”，傳說，有一個仙女送給漢武帝一個發(fā)釵，他把釵放在奩內(nèi)。女孩子放花粉、胭脂的盒子叫做奩。隔了兩代以后，漢武帝的孫子——另外一個皇帝打開盒子，釵不見了，化成一只白燕飛走了?！扳O于奩內(nèi)待時飛”，是說等到時機來的時候，釵要變成仙鳥飛走。這里雨村是在講自己的志愿。

古人常常用詩來表達(dá)意愿、傳達(dá)心情，我們叫做“詩言志”，詩是傳達(dá)心里的志愿的。賈雨村吟詩時，剛好甄士隱走進來，他說：“雨村兄真抱負(fù)不淺也！”他知道這兩句詩里藏有很多心事，自比是一塊懷才不遇的玉，是一支等待要高飛的釵。雨村當(dāng)然謙虛，說這“不過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誕至此”。他又問甄士隱：“老先生何興？”甄士隱說，今天中秋，剛好是團圓節(jié)，想到賈雨村寄住在廟里面，沒有家，要不要到家里來喝一點酒？賈雨村被邀去喝酒。酒后兩個人高興起來，帶著七八分酒意，賈雨村又講詩、寫詩了。賈雨村這一天特別高興，喝了酒一直作詩，也在透露他內(nèi)心希望的東西。他要進京趕考，沒有路費，甄士隱也聽懂了。

賈雨村說：“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天上一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這首詩是講月亮，但其中暗含自己要出頭。常年潦倒落難，窮困到寄住在廟里，可是今天時運要來了?！皶r逢三五便團圓”，時運來的時候，就會團圓?！皾M把晴光護玉欄”，講月光之美?！疤焐弦惠啿排醭?，人間萬姓仰頭看”，暗示自己要去考試，要做官。士隱聽了以后：“妙哉！吾每謂兄必非久居人下者?！比缓笏f：“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p>

賈雨村也沒有客氣，他說，不是酒后狂言，如果論學(xué)問，他今天也可以充數(shù)沽名，只是沒有行囊路費。在此點出重點：自己是一個窮文人，沒有錢，沒有辦法，可進京趕考是要盤纏的。甄士隱是個愛才的人，而且從來不惜錢財，就說，我一直想要幫助你，可是因為你沒有提，所以“未敢唐突”。

甄士隱說：“愚雖不才，‘義利’二字卻還識得?！北闼土宋迨畠砂足y給賈雨村。本來約好哪一天再見見面，找一個黃道吉日上路，可是當(dāng)天賈雨村就走了。賈雨村是個無情的人。此后，他一路飛黃騰達(dá)，其間也幾起幾落。從作者角度來講，賈雨村是走儒家路線的人，懂得現(xiàn)世當(dāng)中如何去攀援成功。甄士隱是活在釋道世界的人，他總是夢到一僧一道，也看到一僧一道。

繁華與幻滅

“真是閑處光陰易過”，用一句話帶過了賈雨村的離開。

小時候?qū)懽魑模还苁裁搭}目，開始都是光陰似箭，作者也是用這話轉(zhuǎn)折。

“倏忽又是元宵佳節(jié)矣”，前文提到“好防佳節(jié)元宵后”，現(xiàn)在，和尚的詩要應(yīng)驗了。元宵節(jié)時，士隱命家人霍啟抱了英蓮去看社火花燈?！盎魡ⅰ?，是“禍起”；“英蓮”，是“應(yīng)憐”，都是諧音。

“半夜中，霍啟因要小解，便將英蓮放在一家門檻上坐著。待他小解完了來抱時，那有英蓮的蹤影？急得霍啟直尋了半夜，至天明不見，那霍啟也就不敢回來見主人，便逃往他鄉(xiāng)去了?！币粋€小小的人間故事，好像我們打開報紙看到的一個小角落里的社會新聞。這個社會新聞也許我們永遠(yuǎn)不會注意，可是作者忽然將它放進來，變成事件的開端。

甄士隱夫婦當(dāng)然很難過，“夫婦二人，半世只生此女，一旦失落，豈不思想，因此晝夜啼哭，幾乎不曾尋死”。

這是第一個災(zāi)難，再看第二個災(zāi)難。又到了三月十五日，他們家旁邊，賈雨村借住的那個葫蘆廟，因為炸供（用大油鍋來炸供品）一不小心，油鍋火逸，就燒著了窗紙?！按朔饺思?，多用竹壁”，都是竹子木頭結(jié)構(gòu)的房子?！按蟮忠惨蚪贁?shù)”，注意，“劫數(shù)”是在講命運了。“于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六，將一條街燒得如火焰山一般”。甄士隱家就被燒掉了。第二個大禍來臨，家里面早已燒成“一片瓦礫場”?！凹钡檬侩[惟跌足長嘆而已，只得與妻子商議，且到田莊上去安身?！?/p>

女兒走丟，家里失火，最后只能到鄉(xiāng)下棲身。他們算是鄉(xiāng)紳，有一些田地租給佃農(nóng)的?？墒?，第三個災(zāi)難又來了。“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盜蜂起，無非搶田奪地，民不安生，因此官兵剿捕，難以安身?！闭缡侩[只好把田地都折變了，攜了妻子和兩個丫環(huán)投他的岳丈家去。

在古代社會，一個男子要去投靠妻子的娘家，已經(jīng)是最不得已的狀況，這個岳父一定是給他很難看的臉色。他的岳丈名喚封肅，諧音“風(fēng)俗”這兩個字。

封肅也不是壞人，但是看到落難的女婿來投奔，窩囊死了。

“幸而士隱還有質(zhì)變地的銀子未曾用完，拿出來托他隨分就價，置些許房地?！笨墒?，“那封肅便半哄賺些許”，把女婿的錢搞光了。甄士隱不懂得計較，賬也算不清楚。岳父就趁這個機會，把他的錢都騙得差不多了。

“士隱乃讀書之人。不慣生理稼穡等事，勉強支持了一二年，越覺窮了下去。封肅每見面時，說些現(xiàn)成話，且人前人后又怨他們不善過活，一味好吃懶做等語?！狈饷C譏諷他，嘲笑他，說難聽的話。這個時候，對于甄士隱來說，已經(jīng)從現(xiàn)實的打擊變成心理的打擊。“暮年之人，貧病交攻，漸漸地露出那下世的光景來?！毕率溃v晚年臨終的感覺。之前，僧道如何點化，他都執(zhí)迷不悟，現(xiàn)在到了領(lǐng)悟的關(guān)口了。

一天，他拿了一根拐杖，本想到街前隨便走走，散散心，此時跛足道人又來了。這個人前面出現(xiàn)過，“瘋狂落脫，麻履鶉衣”，他穿的是麻布編的草鞋和很短的衣服。古代一般人衣服都是長的，窮人才穿短衣。鵪鶉的尾羽是短的，所以用“鶉衣”這個詞形容穿得破破爛爛，衣服不周全。“口內(nèi)念著幾句言詞”，就是第一回最重要的《好了歌》。

放下的領(lǐng)悟

甄士隱要開始領(lǐng)悟了，所有的詞句就在“好”跟“了”里面。大家都很容易懂，完全是白話歌詞的感覺。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好了歌》在講，你想要做神仙，希望生命活得很快樂幸福，可是你忘不了功名，整天為事業(yè)勞碌，為求官奔忙，忘不掉的事情就是使你不幸福的事情。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一堆草沒了?！弊分鹈?quán)力的古今將相，現(xiàn)在都到哪里去了？不過是“荒冢一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你想幸福快樂，可是你又覺得要多賺一點，再多賺一點?！敖K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泵刻於加X得錢還不夠，每次都告訴自己，這次做完就可以放手了，可是到時候還是不夠。等到夠多了，已經(jīng)離死亡不遠(yuǎn)了。

“世人都說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被钪臅r候每天恩恩愛愛，死了之后很快又嫁別人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兒孫忘不了！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好了歌》把人世間的東西，權(quán)力也好，財富也好，愛情或親情也好，都當(dāng)成“好”跟“了”來做點醒。

甄士隱疼女兒，一生大概也斂了很多錢財，變成富有的人，也做過官，有過功名，所有一切，這些“好”，到最后怎么“了”。人生中最后的領(lǐng)悟是怎么去跨過“好”這一關(guān)，變成了“了”。

甄士隱聽了，就跑過來說，你唱什么東西？我只聽到兩個字：“好”、“了”。那道人就笑了說：“你若果聽見‘好’‘了’二字，還算明白。可知世人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卑自捰玫椒浅＞珳?zhǔn)的地步！

“了”是結(jié)束，就是了卻了，了結(jié)了，了悟了?！昂谩?，才有意義。

“士隱本是有些宿慧的”，“宿慧”，佛教里面講的是經(jīng)過好幾世的修行以后累積出來的領(lǐng)悟能力，跟現(xiàn)實當(dāng)中會考試的智商是不一樣的。他是另外的一種能力，因為生命幾次歷劫之后，會有一種宿命的智慧，讓你不執(zhí)著。士隱大概修行了好幾世吧，這一世他要碰到女兒被拐，家里失火，碰到一般人認(rèn)為的悲劇，是為了要他領(lǐng)悟“了”這個字，“了”就是“放下”?！耙宦劥搜裕闹性缫褟匚?，因笑道：‘且住！待我將你這《好了歌》解注出來何如？’”跛足道人說：“你解，你解！”

解注《好了歌》

“陋室空堂，當(dāng)年笏滿床?！庇幸粋€戲叫做《笏滿床》，講唐朝郭子儀的故事。郭子儀的七個兒子、八個女婿全部在朝為官，郭子儀過生日的時候，七子八婿都來，滿床都是上朝的笏板。一般人家里有一個笏板就不得了，而他們家是十幾個堆在那里，所以這出戲叫《笏滿床》。這里用了這個典故，意思是你不要看這個破破爛爛的房子，當(dāng)年是不得了的，笏板滿床。

“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爆F(xiàn)在看到枯草和枯樹，當(dāng)年曾經(jīng)是唱歌跳舞繁華的場地。

“蛛絲兒結(jié)滿雕梁，綠紗兒今又糊在蓬窗上?！币蛔孔臃比A過又沒落了，結(jié)滿了蜘蛛網(wǎng)，蜘蛛網(wǎng)掃掉，重新油漆粉刷，搬進來一個新官，又加了新紗窗，又繁華了。從“官邸”的角度來看，主人一直在轉(zhuǎn)換。你會忽然發(fā)現(xiàn)，一切東西都是在“有無”跟“真假”里轉(zhuǎn)來轉(zhuǎn)去。

“說什么脂正濃、粉正香，如何兩鬢又成霜？”對著鏡子涂脂抹粉，用最好的化妝品，照著照著，兩邊的頭發(fā)都白了，時間在消逝。

“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底臥鴛鴦?！弊蛱觳潘妥咭粋€死亡的人，今夜卻有洞房新婚，喪事跟喜事，交錯重疊。如果紅燈帳里臥鴛鴦是喜悅，不要忘記黃土隴頭埋白骨的悲哀。這些，加起來才是人生的全部真相。

“金滿箱，銀滿箱，轉(zhuǎn)眼乞丐人皆謗?！碑?dāng)年金子一箱一箱的，銀子一箱一箱的。轉(zhuǎn)眼變成了乞丐，所有人都來侮辱你、笑罵你、誹謗你。

“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我們感嘆哪個人得了癌癥，其中包含了自己對身體隨時會有病痛的恐懼。當(dāng)他注解《好了歌》的時候，講出我們心里恐懼的東西，它們可能是健康、親人的幸福、愛、錢財、權(quán)力，一切你放不下的東西，《好了歌》告訴我們，總有一天都要放下。

“訓(xùn)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強梁?！庇?xùn)有方，家教最好、最嚴(yán)格的，父母每天叮嚀的，保不定以后就做了盜匪了。

這里面暗示小說中不同角色的下場?！皳窀嗔唬l承望流落在煙花巷！”膏粱是指有錢人家，嫁女兒一定會選有錢的人家，女兒將來才有保障?！罢l承望流落在煙花巷”是在講這個家族后來很多人物的下場。

“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扛?！币恢庇X得自己做的官還不夠，還要再多一點，還要再大一點。到最后戴著枷鎖，下了監(jiān)牢。

“昨憐破襖寒，今嫌紫袍長。”昨天還在可憐自己穿了一件破衣服，過冬的時候不足御寒。今天會嫌身上穿的紫袍（一品大官的衣服）長。得到的“利”和“福”，也可能是“禍”。這就是《易經(jīng)》講的福禍相依、吉兇相依的關(guān)系。福來的時候要惜福，要很小心，因為它很可能轉(zhuǎn)成禍，因為它們相依相存，“禍福”就在一念之間。此句跟作者的家族經(jīng)驗有關(guān)，他們做江寧織造、蘇州織造、巡鹽御史，別人都羨慕得要死，他們自己也很得意?？墒瞧鋵嵾@就是抄家的開始。如果他們不去做這樣的官，或者不兼這么多的職，也不會遭遇抄家的命運。

“亂烘烘，你方唱罷我登場，反認(rèn)他鄉(xiāng)是故鄉(xiāng)?！背d亡就像演戲一樣，你唱完了下臺，輪到別人來唱。這里的故鄉(xiāng)和他鄉(xiāng)是講歸宿的意思，人到底要走向哪里去，什么是生命的本體。我們追逐的東西是不是生命里面真正最想要的，覺得最重要的。我們誤認(rèn)了世俗里面虛擬出來的假相，把它們當(dāng)成了故鄉(xiāng)，努力地飛奔而去。其實那只是“他鄉(xiāng)”而已，并不是生命本質(zhì)的東西。

“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甄士隱經(jīng)歷過這么大的家族劫難之后，忽然有了感悟，把《好了歌》做了這樣的注解。做完注解后就出家了。

《紅樓夢》第一回，不管是神話故事，還是現(xiàn)實故事，最后都終結(jié)在“好了”這件事情上。神話本身是要歷劫情緣，現(xiàn)實當(dāng)中也讓你看到一切的東西就是過眼云煙。甄士隱夢一醒，看到的就是現(xiàn)實世界。接下來，他又看到跛足道人，又進入神話世界。整部小說中，夢的世界、現(xiàn)實的世界一直在交錯。到第二回，這種交錯還在繼續(xù)，始終沒有中斷過。

不管夫妻的緣分、父子的緣分，還是朋友的緣分，緣分有長、有短，有深、有淺。甄士隱跟女兒只有三年的緣分，就了了，這女兒是來度化他的嗎？

我不覺得《紅樓夢》是一部讓你領(lǐng)悟空幻的小說，即使一秒鐘的緣分，如果珍惜，它就是很深的緣分。

作者寫他這一生當(dāng)中接觸過的所有女性與朋友，他要一一記錄下這些緣分。他不覺得短長深淺有什么重要，因為他們都是一起下“凡”歷“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