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儒家
第一節(jié) 孔門之文學觀
第一目 關(guān)于“文學”諸名之意義
在周秦諸子的學說中本無所謂文學批評,但因其學術(shù)思想在后世頗有權(quán)威,故其及于文學批評者,也未嘗不有相當?shù)挠绊懀弧绕湟运刂魃形闹寮覟橛壬?。蓋后人以崇奉儒學之故,遂亦宗其著述;以宗其著述奉為文學模范之故,遂更連帶信仰其文學觀念:于是這種文學觀遂成為傳統(tǒng)的勢力而深入于人心。
不過諸子文學并非純文學,所以當時諸子之論及文學者,往往傾向于學術(shù)方面。這在兼主尚用之儒家當然也不能免此?!墩撜Z·先進》篇云:“文學子游、子夏?!贝颂幩^“文學”,其義即廣漠無垠;蓋是一切書籍,一切學問,都包括在內(nèi)者。揚雄《法言·吾子》篇云:“子游、子夏得其書矣。”邢昺《論語疏》云:“文章博學則有子游、子夏二人。”曰“書”、曰“博學”,則所謂“文學”云者,偏于學術(shù)可知。故邢氏所謂文章、博學,并非分文學為二科,實以孔門所謂“文學”,在后世可分為文章、博學二科者,在當時必兼此二義也。是則“文學”之稱,雖始于孔門,而其義與今人所稱的文學不同。
不過孔門雖不曾分文章、博學為二科,而在“文學”總名之中,實亦分括文章、博學二義。大抵時人稱名:就典籍之性質(zhì)言,則分為“詩”、“書”二類;就文辭之體裁言,則別為“詩”、“文”二類??组T所謂“詩”,即邢昺所謂“文章”一義;其所謂“文”或“書”,則邢昺所謂“博學”一義:而“文學”一名,又所以統(tǒng)攝此二種者。
我們必須明白這一點,然后知孔子論詩論文,顯有分別。其論“詩”則較合于文學之意義:如謂“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論語·陽貨》),蓋言其有涵養(yǎng)性情之作用也;謂“不學詩無以言”(《論語·季氏》),則又所謂“言之無文行而不遠”之旨也。其論“文”則多偏于學術(shù)的傾向。《論語·公冶長》篇云:“子貢問曰:‘孔文子何以謂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學,不恥下問,是以謂之文也?!痹瓉硭蚝脤W好問,所以謂之文?!秾W而》篇云“行有馀力則以學文”;何晏《集解》引馬融說云“文者古之遺文”。又《述而》篇云“子以四教文行忠信”;邢昺《疏》亦云“文謂先王之遺文”。二家均解“文”為“遺文”,則可知所謂“文”者,實指典籍而言;凡書本以內(nèi)所有的知識,都在“文”的范圍以內(nèi)了。(1)
第二目 尚文與尚用
明此分別,才可以論孔子之文學觀。昔人只見到孔子論“文”的一方面,遂以為孔子之文學觀偏主于應用,于是主義理者倡為“文以載道”之說(周敦頤語),主經(jīng)濟者倡為“文須有益于天下”之論(顧炎武語)。至一般詩人又只見到孔子論“詩”的一方面,于是復以為孔子論文本不這樣拘泥,其言詩亦有主無關(guān)系者。(見袁枚《答沈大宗伯論詩書》)實則皆見其一端而已。
因此,孔門之文學觀最重要者有兩點:一是尚文,一是尚用。惟其尚文,所以不同于墨家;惟其尚用,所以又不同于道家。這是孔子文學觀主要之點。此兩點雖似矛盾,而孔子卻能善為調(diào)劑,絕不見其沖突。“中庸不可能也”,孔子思想即是處處能恰到中庸的地步者。大抵其尚文的觀點本于他論“詩”的主張;尚用的觀點又本于他論“文”的主張;而同時論詩未嘗不主應用,論文也未嘗不主修飾,所以能折衷調(diào)劑恰到好處。后人論詩論文雖自謂淵源于孔子,實則都不過各執(zhí)一說,互趨極端;所以對于尚文、尚用二點亦覺其顯有沖突了。
孔子尚文之意,隨處流露?!坝粲艉跷脑眨釓闹堋?,這猶可說是對于文化的觀念,不足以定其對于文學的見解。但如《禮記·表記》引孔子語,謂“情欲信,辭欲巧”,則其尚文之意固顯然可見了。袁枚論詩標舉性靈,不廢艷體,似與所謂傳統(tǒng)的文學觀有別,但其《隨園詩話》中卻屢次稱引此語以為其性靈說之護符。以他這樣純美論的文學批評家猶且引孔子之言以自重,亦可知孔子文學觀中本有尚文一義了?!蹲髠鳌废骞迥暌嘁鬃诱Z云:“志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誰知其志!言之無文,行而不遠?!贝擞挚鬃诱摗拔摹敝饔谏形闹C。(2)阮元以《易經(jīng)·文言》為出孔子所撰,固未必是,然其《文言說》謂:
為文章者不務協(xié)音以成韻,修詞以達遠,使人易誦易記;而惟以單行之語,縱橫恣肆,動輒千言萬字:不知此乃古人所謂直言之言,論難之語;非言之有文也,非孔子之所謂文也。(《揅經(jīng)室三集》二)
則固非無所見者。(3)
至其尚用之旨,則更為明顯??鬃诱摗拔摹?,本偏于學術(shù)的意義,其主應用固宜;乃其論“詩”,是指純文學言者,卻亦依舊不離應用的主張。《論語》中引孔子論“詩”的地方很多,如:
不學詩,無以言。(《季氏》)
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邇之事父,遠之事君;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陽貨》)
誦詩三百,授之以政,不達;使于四方,不能專對;雖多,亦奚以為!(《子路》)
此數(shù)節(jié)中包括幾個意思:或以詩為足助德性之涵養(yǎng),或以之為足資知識之廣博;或以助社會倫理之實施,或以助政治應對的辭令。這樣一講,于是雖以純文學的作品,也不能離于政教的應用了。
這兩個觀念,尚文則宜超于實用,尚用則忽于文飾,所以似相沖突:但他卻能折衷調(diào)劑以成為儒家的中庸思想。儒家思想中往往有許多相反而適以相成者,即此亦其一例也。
孔門之文學觀既如上述:論其本身,未嘗不有相當?shù)膬r值;可是論其影響所及,則非惟不足助文學之發(fā)展,有時且足摧殘文學之生命。蓋孔門于尚文、尚用二點,雖能調(diào)劑折衷,但后儒推闡,便不免偏于一端,——尚用輕文,重道輕藝,而文學遂喪失其獨立性了。這個原因不外二端:(1)由于后人之誤會??鬃诱摗拔摹北居袑W術(shù)的意義,所以主張尚用。后來字義既變,而一般人不加分別,猶用孔子論“文”之語以解釋后人所言之“文”,或且奉以為文學觀的標準,所以遂多誤會了。(2)由于孔子之暗示。孔子雖主尚文,但只以之為手段,并不以之為目的,所以比較起來,他于尚用方面主之更力,則后人推波助瀾,偏于一端,固亦無怪其然了。這是孔門文學觀所以在文學批評史上不甚有良好影響的緣故。
第三目 孔門文學觀之影響
關(guān)于孔門文學觀之影響可分兩方面言之:一是道的觀念,一是神的觀念。道的觀念是從尚用的方面以發(fā)揮者,蓋所以盡其用;神的觀念則較重在討論文事,又所以闡其文。茲分述于次:
孔門論文,因重在道的關(guān)系,于是處處不離應用的觀念,不免有文道合一的傾向。《論語·憲問》篇謂“有德者必有言,有言者不必有德”,這即是后世道學家重道輕文的主張。所以《述而》篇中“志于道,據(jù)于德,依于仁,游于藝”數(shù)語,諸家解釋均闡發(fā)孔門重道輕藝之意。(4)這種說法,決不能算是后人之傅會。觀于孔子論詩重在“無邪”,論修辭重在“達”,重在“立誠”,則知其主旨所在,固是偏重在質(zhì);而所謂質(zhì),又須含有道德之意味者。
本于這種見解,所以影響所及,一般人對于文學家則總認為文人無行,以為一為文人便不足觀;至其對于文學作品則又以為是玩物喪志而無裨教化。蓋孔子固已說過“君子欲訥于言而敏于行”,重在行而不重在言,所以文人有言而無行,便不免為世所詬病了。又孔子論樂謂韶則盡美盡善,謂武則盡美而未盡善:以美善合一為標準,則文學作品尚美而不主于善,固亦宜其為世所廢棄了。此種極端的主張,蓋均出于孔子思想之暗示,而加以推闡而已。
至其神的觀念,則可于《易》與《春秋》中求之。其說似較為后起,但與孔子思想并非沒有關(guān)系,故亦附帶述之。大抵孔子之所謂“道”,只重在人事;其后雜以陰陽道家之言,始說得微妙一些,遂與道家相同,也有其“神”的觀念。我嘗謂“中國之文學批評,不是論得太切實,講文以載道,便是講得太虛玄,論文之神味;前者是儒家思想之發(fā)揮,后者是道家思想之影響”(《小說月報》十九卷一號《中國文學批評史上之神氣說》)。實則儒家亦自有其“神”的觀念,不過講得切實一些,沒有道家那么虛玄而已。
蓋儒道二家之所謂道,根本不同,故于所謂“神”,其意義也不是一樣。道家的形而上學是重在“無”,儒家的形而上學是重在“變”。重在“無”,所以覺得道的本體微妙玄通而深不可識;重在“變”,所以能“恒易以知險,恒簡以知阻”,所以能“彰往而察來”,“溫故而知新”。因這一點的不同,所以對于“名”的觀念也不同:道家尚無名,而儒家尚正名。尚無名,所以謂道體是“繩繩不可名”,而文字書籍全屬糟粕;因此,道家之所謂“神”,也是虛無縹緲的,不可捉摸的,不可言說的,不著邊際的。至于儒家,則于《易》論天道,于《春秋》論人事?!洞呵铩返恼c《易經(jīng)》的易所以有關(guān)系,即由于“變”?!兑住匪哉f明這個變,《春秋》所以防止這個變。《易》是說明宇宙現(xiàn)象的變,《春秋》是防止人事狀況的變。(5)這是儒家的形而上學之實際的應用?!兑住は缔o傳》云:“大《易》,圣人之所以極深而研幾也?!薄^“深”,所謂“幾”,都是將變而未顯之兆。所以又說:“幾者動之微,吉[兇](據(jù)孔校增)之先見者也?!蹦苊靼走@個“幾”,才可以防微杜漸;所以儒家之所謂“神”,即不外于知幾。此《易·系辭傳》所以有“知幾其神乎”之語也。我們明此,才知儒道兩家所言的“神”,其意義不同,其及于后世文學批評之影響亦大相徑庭。(可參閱拙著《儒道二家論神與文學批評之關(guān)系》,見《燕京學報》第四期。)
儒家之神的觀念,既如上述,于是可一言其與文學批評之關(guān)系,或其及于后世文學批評之影響。此可分“作”與“評”的兩方面言之。
其應用到“作”的方面者,只是切切實實修辭的問題。蓋儒家神的觀念之應用,即在于《春秋》的正名主義,故其影響到文學方面,即是基于他正名主義的修辭問題。(6)正名主義應用于文學,即成為修辭上所謂煉字煉句的法門。用字鍛煉得其意義之內(nèi)涵,恰如其分量,這便是正名字;此韓愈所謂“凡為文辭宜略識字”(《科斗書后記》)者是也。用字鍛煉得與所論述的身分,恰恰相當,這便是正名分;此又昔人所謂“夫子作《春秋》,筆則筆,削則削,游夏不能贊一辭”(《尚書序》)者是也?!段男牡颀垺ぷ诮?jīng)》篇云“《春秋》辨理,一字見義”,此即正名主義在文學上的應用,而后世古文家之講義法,蓋即本是以推闡者。名正則言順,所以《荀子·正名》一篇兼論正辭。正辭即是煉句的工夫。今觀《春秋》僖公十六年文云:“隕石于宋五;六鹢退飛過宋都。”《公》、《榖》于此皆說明一則先石后五,一則先六后鹢之旨,雖不免過于穿鑿,(7)但亦可為《春秋》措辭無所茍之證。所以《禮記·經(jīng)解》篇云:“屬辭比事,《春秋》教也?!?/p>
其在“評”的方面所指出者,即是體會的方法。《易·系辭傳》引孔子云“書不盡言,言不盡意”;又云“其旨遠,其辭文”。其意似亦求之言意之表,頗與道家意旨相近。但以其泥于知,偏于用,故不與莊子一樣,不取直接欣賞的態(tài)度,不帶一些神秘性。蓋孔子教人重在啟發(fā),所謂舉一反三,所謂聞一知十,都是彰往察來,溫故知新的推理作用。是以儒家所謂“知幾其神”,是有待于經(jīng)驗,有待于知識的?!兑住は缔o傳》云“夫《易》,其稱名也小,其取類也大”:蓋儒家之所謂“神”,即不過是這般觸類旁通法耳。道家論“神”無待于知,故成為玄學的;儒家論神有待于知,故近于科學的。這是儒道兩家對于“神”的觀念之解釋與應用之大區(qū)別。
不過儒家之所謂體會,其方法有二種:一是在本文內(nèi)體會的,一是在本文外體會的。在本文內(nèi)體會者猶不離本文的原意:所以是近于科學的。其在本文外體會者,有時竟與原意絕無關(guān)系,所以又簡直是“非科學”的了。蓋本文內(nèi)的體會較重在考據(jù);本文外的體會,全出于附會。所以前者之失泥,后者之失鑿。
其在本文內(nèi)體會者,更有二種方法:一是論世,一是知人?!兑住は缔o傳》云“圣人之情見乎辭”,因為情見乎辭,所以可以知人論世?!断缔o傳》又云:
《易》之興也,其于中古乎!作《易》者其有憂患乎?
《易》之興也,其當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當文王與紂之事邪?是故其辭危。
此即是其論世的例證?!墩撜Z·陽貨》篇云“詩可以觀”,鄭玄曰“觀風俗之盛衰”,即是此意。后來《詩序》蓋即本此法而濫用之者?!断缔o傳》又云:
將叛者其辭慚;中心疑者其辭枝;吉人之辭寡;躁人之辭多;誣善之人其辭游;失其守者其辭屈。
這又是所謂知人的例證。春秋時人之賦詩觀志,亦大率用此方法的。
其在本文外體會者,即《論語》所云“詩可以興”(《陽貨》)及“興于詩”(《泰伯》)的意思。何晏《論語集解》引孔安國注“詩可以興”句云:“興,引譬連類。”這即是說“興”的方法。又引包咸注“興于詩”句云:“興,起也;言修身當先學詩。”這又是說“興”的作用。這種觸類旁通的方法,本是要施之實用的,所以他對其弟子的說詩,完全用這個方法?!墩撜Z·學而》篇云:
子貢曰:“貧而無諂,富而無驕,可乎?”子曰:“可也,未若貧而樂,富而好禮者也。”子貢曰:“《詩》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謂與!”子曰:“賜也始可與言詩已矣!告諸往而知來者?!?/p>
《八佾篇》云:
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子曰:“繪事后素。”曰:“禮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與言詩已矣?!?/p>
類此諸例,竟只重在人事方面的啟發(fā),全不管詩文的原意。此在教育方面,固未嘗不有相當?shù)膬r值,而在文學方面卻未免近于穿鑿了。后來孟子說詩,往往妄加推測,荀子亦好引詩句以佐其論證,都是受其影響;至《韓詩外傳》而其弊更不勝言矣。蓋此均由于孔子文學觀中尚用的觀念,推而至極的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