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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jié) 左思與皇甫謐

中國文學批評史(套裝全2冊) (中華現代學術名著叢書) 作者:郭紹虞 著


第三節(jié) 左思與皇甫謐

揚雄、班固、摯虞之論辭賦,皆以古義相繩,謂辭人之賦沒其風諭之義。至左思則又一變其論調,謂后人之賦近于虛誕失實。其《三都賦序》云:

 

蓋詩有六義焉,其二曰賦。揚雄曰:“詩人之賦麗以則?!卑喙淘唬骸百x者古詩之流也?!毕韧醪裳?,以觀土風:見“綠竹猗猗”則知衛(wèi)地淇澳之產;見“在其版屋”則知秦野西戎之宅:故能居然而辨八方。然相如賦《上林》而引“盧橘夏熟”,揚雄賦《甘泉》而陳“玉樹青蔥”,班固賦《西都》而欲以出比目,張衡賦《西京》而述以游海若;假稱珍怪,以為潤色。若斯之類匪啻于滋。考之果木則生非其壤,校之神物則出非其所。于辭則易為藻飾,于義則虛而無征。且夫玉卮無當,雖寶非用;侈言無驗,雖麗非經:而論者莫不詆訐其研精,作者大抵舉為憲章,積習生常,有自來矣。余既思摹《二京》而賦《三都》;其山川城邑,則稽之地圖;其鳥獸草木,則驗之方志:風謠歌舞,各附其俗;魁梧長者,莫非其舊。

 

此種作賦求真的主張,其合不合自是另一問題。王觀國《學林》“三都賦序”條已為相如諸人辯護,謂“盧橘夏熟”云云正所以見上林之富麗,四海之嘉木珍果莫不移植其中;玉樹亦非指天產,本不限于地域;“以出比目”所以極言感格之所致,雖魚鳥之飛潛亦有不召而致者;“以游海若”蓋言武帝好神仙,治太液池,有蓬萊、方丈、瀛洲、壺梁象海中神仙之宅、龜魚之屬以俟神人,是則左思所列舉以為疵病者,固未必盡當。不過他既有此主張,則在文學批評史上也有值得研究者。大抵這種思想的形成,不外二端:其一,是受賦家之影響。賦家者流,章學誠本以為兼諸子之馀風,異于后世辭章之士。其《校讎通義》云:“假設問對,莊、列寓言之遺也;恢廓聲勢,蘇、張縱橫之體也;排比諧隱,韓非《儲說》之屬也;征才聚事,《呂覽》類輯之義也:雖其文逐聲韻,旨存比興,而深探本源,實能自成一子之學,與夫專門之書初無差別?!贝苏f亦自有一部分的理由。由于辭賦本身之欲自成一子之學,則對于“侈言無驗,雖麗非經”的,當然不能滿意了。其二,是受批評家的影響。王充的文學批評,即本于他疾虛妄的態(tài)度而建立的。所以對于辭賦之揚厲過甚,藻飾失實,往往加以駁詰。此與左思這種主張也有很大的關系。我們須知辭賦雖欲自成一子之學,但其“虛張異類,托有于無”,則自司馬相如以來久已如此了。(10)所以這種思想,非受批評界的指示,則在作家自身,不容易覺悟的。

左思的論賦因較偏于情實,所以他定詩賦的界說云:

 

發(fā)言為詩者,詠其所志也;升高能賦者,頌其所見也。美物者貴依其本,贊事者宜本其實。匪本匪實,覽者奚信。(《三都賦序》)

 

他這樣定詩、賦的區(qū)別,似乎有些不甚妥當,若欲使其賦成為一子之學則可,若欲其文學批評也取疾虛妄的態(tài)度則可。如果此意不足以范圍賦的全體,則因于升高能賦一語而必求其賦之翔實,未免太偏極端了。何則,蓋所謂發(fā)言為詩者,不過言其情之自內生者而已;所謂升高能賦者,不過言其情之自外起者而已;未必詩可逞虛而賦必核實也。所以這種主張不如皇甫謐的《三都賦序》說得較為圓通一些。他說:

 

古人稱不歌而頌謂之賦,然則賦也者,所以因物造端,敷弘體理。欲人不能加也。引而申之,故文必極美;觸類而長之,故辭必盡麗。然則美麗之文,賦之作也。(11)

 

此說較得賦的要領。因為賦是美麗之文,所以末流所及,恒以極端尚美,而漸離于善——昔之將以紐之王教、本乎勸戒者,至是而沒其諷諭之義焉;再進一步而漸違于真——昔之感物造耑、材知深美者,至是而亦并務恢張、博誕空類焉。謂賦的末流之漸離于本初則可;必謂這種離善違真者為賦之失,則未當?!稌x書·文苑傳》稱其“欲賦三都;會妹芬入宮,移家京師,乃詣著作郎張載,訪岷邛之事:遂構思十年,門庭藩溷,皆著筆紙,遇得一句,即便疏之。自以所見不博,求為秘書郎?!边@種求真的態(tài)度,本亦無可非難。但在賦的立腳點而言,則實是至是而作風一變,并不是至是而作風返之于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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