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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jié) 反時代潮流的批評家

中國文學批評史(套裝全2冊) (中華現(xiàn)代學術名著叢書) 作者:郭紹虞 著


第五節(jié) 反時代潮流的批評家

第一目 虞溥諸人

在兩晉思想崇老莊,文辭尚駢麗的時代,而猶有少數(shù)崇奉儒家思想,近于儒家的文學觀者,則為虞溥、裴諸人。

當時裴因時尚清談,作《崇有論》辟虛無之妄,以為“形器之故有征,空無之義難檢,辯巧之文可悅,似象之言足惑,眾聽眩焉”(《全晉文》三十三)。而范寧之《罪王何論》亦稱其“飾華言以翳實,騁繁文以惑世”(《全晉文》一百二十五)。這些雖就思想言,但也可略窺其文學觀念,蓋與荀子之攻擊飾奇辭,文奸言,是同樣的例。

至虞溥為鄱陽內史時所作的《厲學篇》,為其誥訓學徒的話。如:

 

學之染人甚于丹青。丹青吾見其久而渝矣,未見久學而渝者也。夫工人之染,先修其質,后事其色,質修色積,而染工畢矣。學亦有質,孝弟忠信是也。君子內正其心,外修其行,行有馀力則以學文。文質彬彬,然后為德。(見《晉書》本傳,《全晉文》七十九作《獎訓學徒詔》。)

 

他主張先修質后學文,這全是儒家思想。所以他講及文事,也以為離不開學。他說:

 

若乃含章舒藩,揮翰流離,稱述世務,探賾究奇,使揚班韜筆,仲舒結舌,亦惟才所居,固無常人也。然積一勺以成江河,累微塵以崇峻極,匪志匪勤,理無由濟也。(同上)

 

他如傅玄謂:“詩之雅頌,《書》之典謨,文質足以相副:玩之若近,尋之若遠,陳之若肆,研之若隱,浩浩乎其文章之淵府也?!保ā侗碧脮肪攀濉队[》五百九十九又六百八引《傅子》)也有宗經的意思?!稌x書》稱:“傅成風格峻整……好屬文論,雖綺麗不足而言成規(guī)鑒。潁川庾純常嘆曰,長虞之文近乎詩人之作矣?!弊黠L如此,固宜其衡文標準仍折衷于儒家了。這些均和當時一般的文學批評不同,因為他不承認文學的獨立性,可知傳統(tǒng)思想猶有一部分的存在。

第二目 葛洪

虞溥與葛洪在當時文勝的時期,都是反時代潮流的批評家。葛洪《抱樸子·尚博》篇云:

 

或貴愛詩賦淺近之細文,忽薄深美富博之子書,以磋切之至言為駿拙,以虛華之小辨為研巧,真?zhèn)晤嵉?,玉石混淆,同廣樂于桑間,鈞龍章于弁服。悠悠皆然,可嘆可慨者也。(21)

 

他這種尊子書忽文藝的主張,確乎也是很背時的。即專就純文學而言,如《辭義》篇云:

 

古詩刺過失,故有益而貴;今詩純虛譽,故有損而賤。

 

此亦完全以應用為標準,似乎與虞溥諸人一樣,但其在文學批評史上的地位,則葛洪卻遠勝于虞溥。此有二因:

其一,所謂尊子書忽文藝云者,不過就此二者比較言之耳。在此二者之中,也許葛洪因于個人才性之有所偏畸,或因于傳統(tǒng)思想之未能盡除,或因于反對流俗之過于重文而輕質,于是覺其“悠悠皆然,可嘆可慨”。實則葛洪對于文學的觀念,絕不和虞溥一樣。虞溥以為“行有馀力,則以學文”,葛洪則以為文章并非德行之馀事。他在《尚博》篇中討論文章與德行的問題。他以為文章與德行并無本末先后之分:

 

文章之與德行,猶十尺之與一丈;謂之馀事,未之前聞。夫上天之所以垂象,唐虞之所以為稱,大人虎炳,君子豹蔚,昌旦定圣謚于一字,仲尼從周之郁,莫非文也。八卦生鷹隼之所被,六甲出靈龜之所負;文之所在,雖賤猶貴,犬羊之鞟,未得比焉。

 

即分本末亦不足以為輕重的標準。所以他再說:

 

且夫本不必皆珍,末不必悉薄。譬若錦繡之因素地,珠玉之居蚌石,云雨生于膚寸,江可始于咫尺爾!則文章雖為德行之弟,未可呼為馀事也。

 

他本于這種觀點,所以并不輕視文章。——非惟不輕視文章,并且喜歡討論文章。他因為——

 

德行為有事,優(yōu)劣易見;文章微妙,其體難識。夫易見者粗也,難見者精也。夫唯粗焉,故銓衡有定焉;夫唯精焉,故品藻難一焉。吾故舍易見之粗,而論難識之精,不亦可乎?(《尚博》篇)

 

此所以他在文學批評史上的地位,應當較虞溥諸人重要得多??墒撬吘蛊陔s文學方面。觀其《自序》謂:“洪年二十馀,乃計作細碎小文,妨棄功日,未若立一家之言,乃草創(chuàng)子書?!眲t其興趣所在也可以窺知了。故他所謂“文章微妙,其體難識”,所謂“品藻難一”云者,未嘗不兼指內容的思想而言。所以他又說:

 

筌可以棄而魚未獲,則不得無筌;文可以廢而道未行則不得無文。(《尚博》篇及《文行》篇)

 

則他雖似重文而并不承認文學的獨立性了。故彼之異于虞溥者,不過不主先德行而后文學而已。其所以重視文學者,蓋指雜文學言,固非貴虛華之詩賦也。

其二,能明文學進化的觀念。此則同于王充而遠勝于虞溥者。其《鈞世》篇云:

 

古書之多隱,未必昔人故欲難曉:或世異語變,或方言不同,經荒歷亂,埋藏積久,簡編朽絕,亡失者多;或雜續(xù)殘闕,或脫去章句;是以難知,似若至深耳。且夫《尚書》者,政事之集也;然未若近代之優(yōu)文詔策軍書奏議之清富贍麗。《毛詩》者,華彩之辭也;然不及《上林》、《羽獵》、《二京》、《三都》之汪博富。然則古之子書,能勝今之作者,何也?守株之徒,嘍嘍所玩,有耳無目,何肯謂爾!其于古人所作為神,今世所著為淺,貴遠賤近,有自來矣。故新劍以詐刻加價,弊方以偽題見寶。是以古書雖質樸,而俗儒謂之墮于天也;今文雖金玉,而常人同之于瓦礫也。若夫俱論宮室,而奚斯路寢之頌,何如王生之賦《靈光》乎?同說游獵,而《叔畋》、《盧鈴》之詩,何如相如之言《上林》乎?并美祭祀,而《清廟》、《云漢》之辭,何如郭氏《南郊》之艷乎?等稱征伐,而《出車》、《六月》之作,何如陳琳《武軍》之壯乎?近者夏侯湛、潘安仁并作補亡詩,《白華》、《由庚》、《南陔》、《華黍》之屬,諸碩儒高才之賞文者,咸以古詩三百,未有足以偶二賢之所作也。

 

這種論調明白文學之進化,明白品評文學不可貴古賤今,這實是重要的地方。此意雖亦同于王充之文不必合于古的論調,但他謂今文勝古文的緣故,由于古樸今麗,則完全是受時代的關系。如《鈞世》篇所云:

 

且夫古者事事醇素,今則莫不雕飾,時移世改,理自然也。至于罽錦麗而且堅,未可謂之減于蓑衣;輜妍而又牢,未可謂之不及椎車也。書猶言也,若言以易曉為辯,則書何故以難知為好哉?若舟車之代步涉,文墨之改結繩,諸后作而善于前事,其功業(yè)相次千萬者,不可復縷舉也。世人皆知快于曩矣,何以獨文章不及古耶?

 

此種論調,較之王充思想,便修正得多,圓融得多了??芍獣r代的關系終究是不可漠視的。所以葛洪雖極推崇王充稱為冠倫大才,(22)而《辭意》篇謂:

 

屬筆之家亦各有?。浩渖钫邉t患乎譬煩言冗,申誡廣喻,欲棄而惜,不覺成煩也。其淺者則患乎妍而無據(jù),證援不給,皮膚鮮澤,而骨鯁迥弱也。

 

此雖不是批評王充的《論衡》,而《論衡》的文辭,確不免有深處失之煩的地方。所以王、葛兩家雖并推崇論著之散文,而《抱樸子》的文辭卻遠勝于《論衡》,觀《意林》、《書抄》、《御覽》諸書所引《抱樸子》佚文,頗多推崇陸機《陸子》之處,(23)亦可知其論文微旨之所在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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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應玚《文質論》云:“丕泰易趨,道無攸一;二政代序,有文有質。”當時諸家之撰文質論者,大率不外此意。

(2) 《御覽》五百九十五引《典論·論文》云:“余觀賈誼《過秦論》發(fā)周秦之得失,通古今之制義,洽以三代之風,潤以圣人之化,斯可謂作者矣?!币嗤艘狻?/p>

(3) 楊修《答臨淄侯箋》云:“今之賦頌,古詩之流,不更孔公,風雅無別耳。修家子云,老不曉事,強著一書,悔其少作;若比仲山周旦之儔,為皆有愆耶!君侯忘圣賢之顯跡,述鄙宗之過言,竊以為未之思也。若乃不忘經國之大美,流千載之英聲,銘功景鐘,書名竹帛,斯自雅量素所蓄也;豈與文章相妨害哉!”此書雖似駁曹植輕視辭賦的主張,但其論斷亦以儒家思想為衡。

(4) 明胡侍《真珠船》云:“魏文帝《典論·論文》云,‘徐幹時有齊氣?!钌谱?,‘言齊俗文體舒緩,而徐幹亦有斯累?!础稘h書·地理志》,《齊詩》,‘子之旋兮。遭我乎峱之間兮’,又曰‘俟我于著乎而’,此亦其舒緩之體。’又云:‘齊至今,其士舒緩闊違而足智?!吨觳﹤鳌罚骸┻w瑯琊,齊部舒緩,博奮髯抵幾曰,觀齊兒欲以為俗耶?’《寰宇記》:‘齊州人志氣緩慢。’是則齊俗自來舒緩,故文體亦然?!?/p>

(5) 其《與吳質書》亦云:“偉長懷文抱質,……著《中論》二十馀篇,成一家之言,辭意典雅,足傳于后?!颅I常斐然有述作之意,其才學足以著書,美志不遂,良可痛惜?!阻罢卤硎饨。榉备?。公幹有逸氣,但未遒耳;其五言詩之善者,妙絕時人。元瑜書記翩翩,致足樂也。仲宣續(xù)自善于辭賦,惜其體弱,不足起其文;至于所善,古人無以遠過?!?/p>

(6) 鍾嶸《詩品序》謂“陸機《文賦》通而無貶”,蓋亦以此本非品評性質,故不顯優(yōu)劣也。

(7) 杜甫《寄劉峽州伯華使君四十韻》云:“雕刻初誰料,纖毫欲自矜。神融躡飛動,戰(zhàn)勝洗侵陵。妙取筌蹄棄,高宜百萬層?!敝禚Q齡《注》:“‘雕刻初誰料’,即《文賦》之‘籠天地于形內,挫萬物于筆端’也?!w毫欲自矜’,即‘考殿最于錙銖,定去留于微芒’也?!袢谲b飛動’,即‘精騖八極,心游萬仞’也?!畱?zhàn)勝洗侵陵’,即‘方天機之駿利,夫何紛而不理’也?!钊◇芴銞墸咭税偃f層’,即‘形可不逐,響難為系,塊孤立而特峙,非常言之所緯’也。因劉使君以詩來寄而言詩道之難如此。”案:朱《注》以杜詩與《文賦》參證,所解亦是。

(8) 《世要論》十二卷,《隋志》著錄入法家,早佚。此據(jù)《群書治要》輯錄?!度簳我纷鳌墩摗贰?/p>

(9) 謝榛《四溟詩話》云:“陸機《文賦》曰:‘詩緣情而綺麗,賦體物而瀏亮。’夫綺靡重六朝之弊,瀏亮非兩漢之體?!彼埔源藶殛憴C病。實則陸機所言本不泥于古說,正可據(jù)以看出其偏于妍麗的主張。

(10) 皇甫謐《三都賦序》亦云:“若夫土有常產,俗有舊風,方以類聚,物以群分;而長卿之儔,過以非方之物,寄于中域,虛張異類,托有于無。祖構之士,雷同影附,流宕忘返,非一時也?!?/p>

(11) 案《世說·文學》篇注引《左思別傳》謂皇甫謐《序》出思自為,欲重其文,故假時人名姓云云。竊以為此說非是。嚴可均《全晉文》已辨之矣。不過皇甫此序為左氏作,故其論賦主張,亦或受左思啟發(fā)耳。

(12) 摯虞與陸機雖同時而稍后。且陸機《文賦》成于入洛以前,杜甫詩“陸機二十作文賦”,可證。

(13) 《玉?!肺迨奈┮藬?shù)家之說無所折衷。

(14) 《三國志·陳思王傳》注引云:“劉修著詩賦頌六篇?!薄逗鬂h書·桓麟傳》注引云:“麟文見在者十八篇,有碑九首誄七首,七說,首沛相郭府君書一首。”《文選》《長笛賦》注引云:“劉玄字伯康,明帝時官至中大夫,作《簧賦》?!薄妒勒f新語》注引云:“崔烈字威孝,高陽安平人,骃之孫,瑗之兄子也。靈帝時官至司徒太尉,封陽平亭侯?!庇帧芭僳米衷?,陳留中都人。少有逸才,獻帝時為尚書郎,遷東海相,未發(fā),拜尚書左丞,病卒”。案其體例,蓋與后世《詩人征略》、《詩人小傳》諸書相類。

(15) 劉師培《搜集文章志材料方法》:“文學史者,所以考歷代文學之變遷也。古代之書,莫備于晉之摯虞。虞之所作,一曰《文章志》,一曰《文章流別》。《志》者,以人為綱者也。《流別》者,以文體為綱者也。”——(《國故》第三期)

(16) 《宋史·藝文志》“充”或誤作“允”,注云:“一作元,或作克。”

(17) 《玉?!妨吨信d書目》謂凡二十八篇。

(18) 焦竑《國史經籍志》于子部雜家類、集部詩文評類雖并著錄,但也當與摯虞《文章流別集》同例,并非當時尚有傳本。以在明代各家藏書目中均無之,則其散佚可知。其散佚之時當在宋以后,《崇文總目》及《遂初堂書目》之文史類均著錄之,惟《遂初目》無卷數(shù)耳。宋《秘書省續(xù)編到四庫闕書目》入史類故事門,不入集類文史門,注云“闕”。

(19) 見《文心雕龍·序志》篇?!队窈!妨鳌安┒岩备`以為劉氏所下評語,于魏文陳思諸家,均是優(yōu)劣互見,當以“博”為近是。

(20) 見《野客叢談》卷十一,此為嚴輯所未錄者。又《御覽》五九三引《翰林論》“誡誥施于弼違”一語,亦嚴輯所未收。

(21) 《抱樸子·百家》篇亦有此語,文辭稍異。

(22) 見《喻蔽》篇。又《北堂書抄》一百,《御覽》五百九十九引《抱樸子》佚文,亦謂謝堯卿說王充以為一代英偉。

(23) 《抱樸子》佚文:“嵇君道曰,每讀二陸之文,未嘗不廢書而嘆,恐其卷盡也?!蛾懽印肥\為快書。其辭之富者,雖覃思不可損也;其理之約者,雖鴻筆不可益也。觀此二人豈徒儒雅之士,文章之人也?!保ā兑饬帧?、《書抄》一百,《御覽》六百二)“陸平原作子書未成,吾門生有在陸君軍中,常在左右,說陸君臨亡,曰,窮通時也,遭遇命也。古人貴立言以為不朽,吾所作子書未成,以此為恨耳。余謂仲長統(tǒng)作《昌言》未竟而亡,后繆襲撰次之,桓譚《新論》未備而終,班固為其成瑟道。今才士何不贊成陸公子書。”(《御覽》六百二)“抱樸子曰,秦時不覺無鼻之丑,陽翟憎無癭之人,陸君深疾文士放蕩,流遁遂往;不為虛誕之言,非不能也。陸君之文猶玄圃之積玉,無非夜光。吾生之不別陸文,猶侏儒測海非所長也。卻后數(shù)百年若有干跡,如二陸猶比肩也,不謂疏矣?!保ā兑饬帧?、《書抄》一百,《御覽》五百五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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