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版自序
本書曾由時代文藝出版社出版,第一版印了6000冊,在不長的時間內銷售一空,這在20世紀90年代初的學界無疑有些意外。這當然得益于群體效應的作用。這本書屬于由謝冕先生和李楊先生合編的“20世紀中國文學”叢書,叢書收入了謝冕、李楊、錢理群、張頤武、王富仁與王光東(合著)、李書磊、韓毓海、王光明、張玞等人寫作的10部著作。應該說,20世紀90年代初的學術氛圍不是太濃厚,這套書以它整齊的陣容、銳利的思想、有個性的風格,去呈現(xiàn)20世紀中國文學最生動的歷史情景、最艱難的精神歷程,確實令學術界興奮不已。
本書出版迄今已經差不多十年,何以現(xiàn)在我還懷著熱情修訂再版,這在很多人看來可能都是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多年來我一直敦促出版社再版本書,責編胡卓識女士也盡力爭取,出版社也表示了支持,結果就是拖到現(xiàn)在。刺激我產生再版本書的最初念頭可能非常質樸,原書第299頁完全印錯,把第289頁當作299頁再印了一次,而真正的299頁則不知去向。對于偏愛解構主義理論的我來說,面對印刷術對書寫的完整性采取如此斷然的解構,我無法表示欽佩;相反,這個錯誤多年來令我耿耿于懷,坐立不安。我一想到讀者讀到這一頁的感受時,就會汗顏不已,這是我的心病。盡管“無錯不成書”,但落到我頭上,還是很有些悻悻然。特別是本書還擁有不少讀者,這就更令我難堪。
當然,僅僅為了糾正某一印刷錯誤還不足以促使我費力去促成再版,確實還有更多的原因。本書出版后,頗受青年學人的歡迎。學界同人的首肯當然是我所看重的,青年學人的評價似乎更具有廣泛而真實的意義。本書出版后數(shù)年,我多次收到一些研究生和大學青年教師的來信,經常提到,拙著在大學圖書館借閱有困難,書后總是塞滿了借閱卡,寫滿了借閱者的名字。并且一入庫立即被借走。本書多年來成為中文系學生的必要參考書,特別是當代文學專業(yè)的研究生,寫作碩士、博士論文一般都會用到。國外青年一代的漢學家也時常用到這本書。本書也許可以說是近十年來當代文學研究領域引用率較高的著作之一。我想,“好評如潮”這種說法經常有人為之嫌,而引用率應是一個比較過硬的指標。對于寫作學術著作的人來說,寫出的書有人讀這就是莫大安慰。
多年來,我前后也出版了十多部書,我?guī)缀醵紱]有請前輩師長和同代學友作序,也從不組織書評。一是怕麻煩別人,二是對自己的東西總是處于不滿足之中。我總是寫完一部書就像了結了一項債務,就想逃之夭夭,有時候連回憶的勇氣都沒有(更不用說想到再版)。但奇怪的是,對于這本書,我始終帶著一種溫情,帶著一種記憶。我知道這本書凝結著我最初的敏感和激動,那種無邊的理論想象,那種獻祭式的思想熱情。我最初寫作此書中的部分章
節(jié)時,不到30歲。我從存在主義、結構主義和后結構主義的理論森林走向文學的曠野,遭遇“先鋒派”,幾乎是一拍即合。對先鋒派文學的闡釋我不只是帶著最初的激動,還有我揮之不去的理論前提。大約是1990年春天的某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格非和余華到西八間房找我。我從電腦機房匆匆趕回(那時我正在完成博士論文最后定稿),在我宿舍的桌上堆了一些莫名其妙的外文版的書籍。質樸的格非翻閱著那些書籍流露出贊許的神態(tài),聰明過人的余華馬上看出了蹊蹺。余華對格非說:“格非,這家伙是把我們作為他的理論的證明材料?!蔽掖_實偏愛理論,喜歡用理論來審視并且貫穿我對文學作品的闡釋,天地良心,我對文學作品還是保持著感覺,始終尋找文學蘊涵與理論的契合點。余華的不快一閃而過,熱情和信心重又回到我們中間。那天下午,我們聊得很開心。陽光透過窗戶照在余華年輕生動的臉上,那時余華說話的語速急促而帶有一些停頓,但對文學的那種體驗和認識,那種激動和偏執(zhí),未來大師的形象越過經常性的休止符已經初露端倪。格非則談起了孫甘露,談起了北村。這就是那個時代,我們是懷著怎樣的一種熱情,怎樣的一種誠實談論著文學!大約在我寫作本文的數(shù)月前,我又遇到久違的孫甘露,當年的英俊小生,已經顯出中年的富態(tài);不久我與格非相遇,一臉的厚道,兩鬢已經染上些許白霜;我還偶爾遇到潘軍,他還是那么抖擻,商業(yè)運籌與純粹的文學寫作他居然還能結合得天衣無縫;數(shù)天前我又在一個會上遇到余華,還是那么機智,聰明過人,只是那放縱的一笑,還是閃爍著當年的天真;蘇童依然那么精彩生動,卻也透示出沉穩(wěn)與寬厚,這使我倍感親切……當年的先鋒派幾乎已經人到中年,而虛長幾歲的我,早已是秋后的螞蚱,卻想借助這晚春的氣息重新獲得活力,復活一段已死的歷史,一個即將被遺忘的文學時代?!@真的是異想天開嗎?一個時代就這么過去了,那么真切,又那么遙遠。
我想留住什么?留住那種氣息,一種記憶,還是一種想象?
也是在不久前,一位學有所成的青年學人對我說,他還不死心,還想做做先鋒派文學。只是“該說的話好像已經都被您說完了,我們所說的余地都不大了”。這當然是我不敢承受的嘉許,事實上,還有多部相當優(yōu)秀的同類著作不斷問世。我知道他不是在刻意恭維我,也不是說我有多高明。只是我有幸與那個時期相遇,歷史還保持著那樣一種姿態(tài),而我們都還保持著理論的天真,我們有那樣的希冀與祈禱,我們有和歷史同在的那種心情。
這一切不會再有了,一個時代的結束就是一種心情的結束,一種風格和方式的結束。這不是說那個時代有多么了不起,而是說那是歷史的拐點,轉過彎之后也許是一馬平川,但看不到過去的風景?,F(xiàn)在確實空曠,一覽無遺,自由而輕松??床坏竭^去的影子,這使我有些惶惑。我無法承認我是一個懷舊主義者,但我確實懷念那種精神,那種方式,那種心情。
也許就是為了保持那種心情,成為我再版這本書的最充足的理由。事實上,我增補了三分之一的內容(按照有關的說法,可以說是一本新書)。我想使后來的寫作能與那種心情保 持某種連續(xù)性,我不知道這樣做是否合適。
我知道歷史本來就沒有連續(xù)性,特別是當代中國的文學史,它實際是由一系列的斷裂構成一種歷史圖譜。就我本人來說,思想和觀點都發(fā)生了相當?shù)淖兓?,我企圖跳過歷史的斷裂,企圖無視歷史實際和我自身的變化,這是不可能的。比如說,就先鋒派文學的“后現(xiàn)代性”這一點而言,顯然是在那個特定的歷史時期,這種理論表達才得以成立,才成為可能。先鋒派那種以敘述方式、語言修辭和個人感受來確立的那種后現(xiàn)代性,這一切都是放在反叛傳統(tǒng)經典現(xiàn)實主義的語言秩序和美學規(guī)范的意義上去理解才有可能。反中心化、反整體性、反主體、反歷史及深度模式,等等,這些后現(xiàn)代性顯然是在藝術變革的期待視野中加以闡釋的。實際上,后現(xiàn)代性的意義要遠為廣泛得多。在20世紀90年代,人們(包括我在內)不會以這種方式來理解后現(xiàn)代性,隨著城市化和市場化的加劇,以及全球化形勢在中國的拓展,特別是網絡文化的全面擴張,中國社會越來越趨向于消費主義。后現(xiàn)代性文化在中國就成為消費社會的特征,它更多地具有平民主義和時尚潮流的特征。它逐漸成為人們日常經驗的一部分。這些都使我多年論述的后現(xiàn)代性顯示出精英主義的困窘。當然,本書匯集了我在不同時期的寫作,它們之間的矛盾和抵牾不可避免,它們或許可以更為真實地呈現(xiàn)歷史圖譜的本來 面目。這一切只有請讀者去評判,并且期望讀者能以歷史的態(tài)度加以理解。
感謝廣西師大出版社,感謝張燕玲女士,期望本書的再版不會辜負他們的心意和努力。感謝原叢書主編謝冕先生和李楊先生,感謝時代文藝出版社和當年的責任編輯胡卓識女士,沒有他們過去的努力和現(xiàn)在的支持,這本書沒有過去,更沒有今天。
陳曉明
2003年4月21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