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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流名士教科書

蕓窗隨筆 作者:劉瀏


風流名士教科書

——讀《世說新語》之一

讀南朝宋臨川王劉義慶的《世說新語》,筆者總是想起《菜根譚》的名句:“是真名士自風流?!边@倒不是因為《世說新語》中的《賞譽》篇有范豫章謂王荊州“卿風流雅望,真后來居上”的說法,也不是因為《品藻》篇有袁侍中認為韓康伯“門庭蕭寂,居然有名士風流”的記載;而是魯迅先生在《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講演稿中的一句話,長久地留在我的記憶深處:“《世說》這部書,差不多就可以看做一部名士底教科書?!?/p>

名士風流,這風流當然包括風度、儀表,但風度、儀表不等于風流的全部。馮友蘭先生在《論風流》一文中說,風流是一種人格美,而構成真風流需有四個條件,即玄心、洞見、妙賞和深情。(見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滿足這四個條件,而又風度翩翩,那當然是風流出眾;而即使是外表邋遢,也無礙名士風流。當然這種人格美或所謂真風流,是以那個時代的標準來衡量的。

那個時代,即漢末、魏晉到劉義慶生活的時代。誠如魯迅先生所言:

漢末士流,已重品目,聲名成毀,決于片言。魏晉以來,乃彌以標格語言相尚,惟吐屬則流于玄虛,舉止則故為疏放,與漢之惟俊偉堅卓為重者,甚不侔矣。蓋其時釋教廣被,頗揚脫俗之風,而老莊之說亦大盛,其因佛而崇老為反動,而厭離于世間則一致,相拒而實相扇,終乃汗漫而為清談。渡江以后(指晉室南渡),此風彌甚,有違言者,惟一二梟雄而已。(《中國小說史略》)

鄭振鐸先生在他的《描圖本中國文學史》里,對這些漢末以來魏晉名士的言談做派,有這樣一段想象的話:

我們懸想,那些名士們各執(zhí)著麈尾,玄談無端,終日未已。或宣揚名理,或臧否人物,相率為無涯岸之言,驚俗高世之行。彼此品鑒,互相標榜。少年們則發(fā)狂似的緊追在他們之后,以得一言為無上光榮。

鄭振鐸先生的“懸想”不是沒有根據(jù),從《世說新語》隨便舉出一則,即可見一斑:

諸名士共至洛水戲。還,樂令問王夷甫曰:“今日戲,樂乎?”王曰:“裴仆射善談名理,混混有雅致。張茂先論《史》《漢》,靡靡可聽。我與王安豐說延陵、子房,亦超超玄著?!蓖跷渥印O子荊各言其土地、人物之美。王云:“其地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且貞。”孫云:“其山崔巍以嵯峨,其水浹渫而揚波,其人磊砢而英多?!保ā堆哉Z》)

今人《世說新語校箋》本前言亦云:

漢代郡國舉士,注重鄉(xiāng)評里選,所以漢末郭泰號稱有人倫之鑒,許劭有“汝南月旦評”;魏晉士大夫好尚清談,講究言談容止,品評標榜,相扇成風,一經(jīng)品題,身價十倍,世俗流傳,以為美談。

人們對于“美談”,當然期其流播地域更廣、時間更長,于是“世之所尚,因有撰集,或者掇拾舊聞,或者記述近事,雖不過叢殘小語,而俱為人間言動”(魯迅語),魯迅先生遂名之為“志人”小說,以別于以前的“志怪”。東晉裴啟的《語林》、郭澄之的《郭子》都是志人筆記,但今已失傳。流傳至今而廣播人口乃至海外的,只有《世說新語》?!妒勒f新語》理所當然地成為志人筆記小說的代表作。

《世說新語》的編撰者劉義慶(403~444),是南朝宋武帝劉裕之侄,長沙王道憐之子,出繼臨川王道規(guī),襲封臨川王,官至尚書左仆射、中書令。他尊崇儒學,晚年又好佛,愛好文義,喜招文學之士,《宋書》說他“才詞雖不多,然足為宗室之表”。《世說新語》應是他組織門下的文人學士,雜采眾書編纂而成(《中華文學通史》),魯迅《中國小說史略》亦謂“或成于眾手,未可知也”,當然起主導作用的還是劉義慶(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

今本《世說新語》凡三卷,每卷又分上下(《世說新語校箋》本去其上下)。全書分三十六篇(魯迅《中國小說史略》言今本三十八篇,未知何據(jù))。上卷《德行》《言語》《政事》《文學》四篇,中卷《方正》《雅量》《識鑒》《賞譽》《品藻》《規(guī)箴》《捷悟》《夙慧》《豪爽》九篇,下卷《容止》《自新》《企羨》《傷逝》《棲逸》《賢媛》《術解》《巧藝》《寵禮》《任誕》《簡傲》《排調(diào)》《輕詆》《假譎》《黜免》《儉嗇》《汰侈》《忿狷》《讒險》《尤悔》《紕漏》《惑溺》《仇隙》二十三篇。上卷四篇,正是孔門四科(見《論語·先進》),當然是正面的褒揚,說明此書雖然釋、老雜出,但思想傾向還是有崇儒的一面。中卷九篇,也是正面的褒揚。下卷二十三篇中,《容止》《自新》《賢媛》褒揚之意比較明顯;《任誕》《簡傲》《儉嗇》《忿狷》《惑溺》諸門看似有貶義,但也不盡是貶責。有的是貶責,如《讒險》《汰侈》中的一些條目;還有許多條目,只是寫某種真情的流露,并無所謂褒貶。編撰者只是將那些饒有興趣的、可資談助的逸聞軼事、言談舉止,采集來匯編成書,態(tài)度是比較客觀寬容的。今人章培恒、駱玉明主編《中國文學史》評論其思想內(nèi)容說:

《世說新語》按類書的形式編排,分為《德行》、《言語》、《政事》、《文學》等三十六篇,以類相從。主要記述自東漢至東晉文人名士的言行,尤重于晉。所記事情,作為史實看,絕大多數(shù)無關緊要,但可藉此窺見人物精神面貌某些特征的,則為數(shù)不少。書中表彰了一些孝子、賢妻、良母、廉吏的事跡,也揭露和諷刺了士族中某些人物貪殘、酷虐、吝嗇、虛偽的行為,體現(xiàn)了一些基本的評價準則。但就全書來說,并不以宣揚教化、激勵事功為目的。對人物的褒貶,也不持狹隘單一的標準,而是以人為本體,對人的行為給予寬泛的認可。高尚的品行,超逸的氣度,豁達的胸懷,出眾的儀態(tài),機智的談吐,或勉力國是,或忘情山水,或豪爽放達,或謹嚴莊重,都是作者所肯定的。即或忿狷輕躁、狡詐假譎、調(diào)笑詆毀,亦非必不可有。從而也就反映出士族階層的多方面的生活面貌和他們的思想情趣。

據(jù)載,《世說新語》原名只有《世說》二字,流傳中有《世說新書》和《世說新語》兩個名字,唐代尚是如此,大約自宋初開始,《世說新語》的書名即已通行。這當中的因由已無法考知,魯迅在《中國小說史略》中也只是說:“殆(大概,推測之辭)以《漢志》儒家類錄劉向所序六十七篇中,已有《世說》,因增字以別之也?!蹦铣簞⑿藶椤妒勒f新語》作注,“又征引浩博,或駁或申,映帶本文,增其雋永。所用書四百余種,今又多不存,故世人尤珍重之”(《中國小說史略》)。

《世說新語》連同劉孝標之注,涉及各類人物共一千五百多個(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引余嘉錫《世說新語箋疏》凡例),魏、晉兩朝主要的人物,無論帝王、將相、隱逸、僧侶,都包括在內(nèi)?!妒勒f新語》是研究魏晉風流的極好史料,其中關于魏晉名士的種種活動如清談、品題,種種性格特征如任誕、簡傲,種種人生的追求,以及種種的愛好或嗜欲,都有生動的描寫。綜觀全書,可以得到魏晉時期幾代士人的群像。通過這些人物形象,可以進而了解那個時代上層社會的風尚(袁行霈主編《中國文學史》)。正因為如此,魯迅先生稱《世說新語》是名士的教科書,實為切當之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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