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57年:河邊

一個人的編年史 作者:周同賓


1957年:河邊

近半老師成了右派,大部分都斗垮了。只有一個不認罪,學校就組織學生去斗。我們班挑了十幾個積極分子,當然沒我,我也根本不愿斗他。那老師原來在圖書館工作,對我可好了,別人一次只能借一本,我可以借兩本三本,還可以到書架前找書。他的一臉微笑好似也有書香味,我想象不出他會變得兇惡。

帶一本伏妮契的《牛虻》,出學校后門,漫步到河邊。秋風里,水已消瘦,漂流些蠟黃的柳葉。坐一塊肥豬狀的石頭上,埋頭閱讀,不一會兒,一顆心就糾纏到亞瑟和瓊瑪?shù)膼矍楣适吕?,不知道夕陽已把天邊的白云染成了玫瑰色?;秀崩铮老∮X得有人看我,猛抬頭,正和一個女同學的目光相遇,同時看見一張含蓄的微笑的臉,臉上跳躍著美麗的霞光。似乎只一秒鐘,她扭頭去了,腳踩著仿佛金蛋的鵝卵石。憑著剛剛進入青春期的敏感,我明確無誤地讀出了那一顰一笑里簡單而豐富的內(nèi)容。再也讀不進小說,心怦怦跳,思緒紛亂,有一種甜甜的而又酸酸的味道……那女同學,家庭成分是富農(nóng),當然也不能去斗右派,不知為何也到河邊來了。

回校后聽說,雖然學生積極分子動手動腳,猛批狠斗,那右派老師仍不認罪。

我一直想著那個女同學,卻不敢正眼看她,也不敢主動跟她說話。在班里,在校園,她也從不看我,更不說話。再也沒有四外無人單獨碰面的機會。從那天起,我悄悄為她寫詩,不到一星期,寫了數(shù)十首。剛在《沫若文集》第一卷里讀過總題為《瓶》的42首愛情詩,自認為比郭沫若寫得還好。卻不敢拿給她看,也沒機會讓她看。

不多久,開始批判“白專道路”,緊接著是“交心運動”。我是重點,嚇個半死,自己把自己定性為“反動透頂”也過不了關(guān)。在批判我的會上,飛濺的唾沫星子伴隨著尖利的言辭落我滿臉。想不到她也擠進包圍圈斥罵我,因為緊張,聲音顫抖,還沒說完,就被別人截住。她不是積極分子,為了表示積極,只能搶著發(fā)言。我當即就原諒了她,不認為這樣做是要摧毀不久前留給我的美麗記憶。

高中畢業(yè),我升入一所十分寒磣的學校。她落榜,所有“地、富、反、壞、右”的子女通通落榜。那些積極分子,一個個去了大城市的大學。卻原來,那次錄取,不按分數(shù),只看家庭成分和“政治表現(xiàn)”。聽說她回鄉(xiāng)不久就出嫁了,婆家是貧農(nóng),男人卻又瘦又矮——這都是后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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