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中國在20世紀上溯的幾千年中,創(chuàng)造了世上無與倫比的古典詩歌的輝煌。這些由方塊字鑄成的古代瑰寶,是東方審美創(chuàng)造的極品。這些超越時空的永恒的語言,它以高貴的形式,華彩的節(jié)奏,典雅的詞匯,特別是雋永的意境,造出了一個充滿魅力的詩意世界。音樂、色彩和非凡的想象力的綜合,傳達著古老文明的迷人神韻。它凝聚著人們關于追求功名和理想,詠嘆鄉(xiāng)情和友愛的情懷:寄情于田園,流連于山水,一樹楓葉的懷想,幾枝紅豆的相思,微風中的燕子,細雨中的游魚,大漠的孤煙,春江的花月,在露水的晶瑩中顫動的花枝,還有深深庭院中的無望的等待……這一切,經(jīng)過無數(shù)代詩人的錦心繡口編織而成的、永久的心靈的梵音,正是這個建立在悠久農(nóng)業(yè)文明基礎上的古老民族的永世的驕傲。
而19世紀下半葉開始的災難,促使人們對那一切產(chǎn)生了懷疑。此時的中國是在強敵逼境下的節(jié)節(jié)敗退中無路可走。當時的普遍想法是,茍能救亡圖存而寧肯拋卻一切。中國詩界更是如此,經(jīng)過上個世紀那一批改良主義者的并不成功的探路,如今好不容易終于尋到了“詩體大解放”這一服妙方。于是,下決心對以往的舊古董來一番天旋地轉(zhuǎn)的“大破壞”。胡適有言:“文學革命一面是推翻那幾千年因襲下來的死工具,一面是建立那千年來已有不少文學的成績的活工具;用那活的白話文學來代替那死的古文學,可以叫做大破壞,可以叫做大解放,也可以叫做建設的文學革命?!?sup >(22)
打破山林的寧靜,裝進工業(yè)時代的喧囂,那些由經(jīng)典的節(jié)律和音韻造出的完美受到了輕蔑。中國人好像下定了決心,不惜以一個空前的大破壞,來重建一種理想的詩歌秩序。當時人們要做的事,就是竭力要把他們新發(fā)現(xiàn)的白話詩,做得完全不同于以往的那些圓潤剔透的古典詩。用當時流行的話來說,就是“要把詩做得不像詩”。這里有一種“破壞”的快感,也有一種從頭做起的創(chuàng)造的愉悅。那時的這一班人,像胡適、陳獨秀等,他們是開路的先行者,是一逕地往前走的,沿路撒下了“嘗試”的果實。他們只知試驗創(chuàng)造,他們的目光只望著前面,他們沒有、也不會想到回頭看看,看看風煙迷亂之處的“戰(zhàn)場”上的狼藉景象。
而實際上,中國新詩在它的草創(chuàng)期就留下了許多弊端。當時也不乏一些有遠見的人對此有過評論。就在白話新詩起步之初,當時積極參與新詩革命的俞平伯,就看到白話的“詞匯貧乏”,很多都要“借材異地”,以及他認為的“缺乏美術的培養(yǎng)”等。很早,俞平伯就精辟地指出:“白話詩的難處,不在白話上面,是在詩上面;我們要緊記,做白話的詩,不是專說白話。白話詩和白話的分別,骨子里是有的,表面上卻不很顯明,因為美感不是固定的,自然的音節(jié)也不是拿機器來試驗的?!?sup >(23)俞平伯這些話寫在新詩初起的1919年,實屬難得。
還有周作人,他擁護白話新詩的產(chǎn)生,自己也寫過像《小河》那樣的里程碑式的作品,但他對新詩也有較為尖銳的批評。他在給《揚鞭集》寫的序中說過,他“不佩服”白話詩的“白描”和“嘮叨的敘事”——“我只認抒情是詩的本分”。周作人說:“經(jīng)過了許多時間,我們才漸漸覺醒,詩先要是詩,然后才能說到白話不白話,可是甚么是詩,這問題在七八年前沒有多少人討論的”,“新詩運動的起來,側(cè)重白話的一方面,而未曾到詩的藝術和原理的一方面。一般寫詩的人以打破舊詩的范圍為唯一的職志,提起筆來固然無拘無束,但是甚么標準都沒有了,結(jié)果是散漫無紀”。(24)
從清末的“詩界革命”到五四的“新詩革命”,這一場具有強大震撼力的、關于中國詩歌從古典到現(xiàn)代的大變革,從最初的試驗到廣泛的實踐,走過了跨越19—20世紀的漫長道路。幾代詩人為探討中國詩歌的新生付出了心力。對這一豐富而曲折的變革歷程的簡單概括,大抵就是:走了兩個步子。這兩個步子,一是“以舊風格表現(xiàn)新內(nèi)容”,一是“詩體大解放”。前者被認為是改良的,后者則被認為是革命的。
一般都認為從詩體解放入手,是一種徹底的、不妥協(xié)的革命之舉?!案锩笔且环N革故圖新的行動,是對于“舊皮囊裝不了新酒漿”的徹悟。借用郭沫若《女神之再生》詩中一場惡戰(zhàn)之后黑暗中傳來的一段對話,來印證此一時期的“革命思想”,也許是有趣的,對話是:“破了的天體怎么處置呀?”“再去煉些五色彩石來補好吧!”“那樣五色的東西此后莫中用了,我們盡他破壞不再補他了!”“破了的天體”是“棄”是“補”,這當然只是一個比喻。其實“補”的辦法經(jīng)詩界革命的實踐,已被證明是行不通的;而五四時期的全盤否定的“棄”,恐也未見正確。事實是,對于一個悠久的傳統(tǒng)而言,多大的“革命”都難以造成實際上的斷裂。傳統(tǒng)是一道長流水,當然只能是“抽刀斷水水更流”。
革命總是暴風驟雨般的襲擊和取代。它的不可阻擋的迅雷之勢,總有一種暴力造出的粗糙。詩是藝術的,藝術的變革而采取革命的辦法,難免會留下諸多“病癥”。例如一場聲勢浩大的新詩革命,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白話”而忽視“詩”就是很自然的事了。中國詩歌為尋求與現(xiàn)代的社會人生的契合,以及在承載人的現(xiàn)代思想情感的偉大目標上,經(jīng)過自“詩界革命”到“新詩革命”的長期試驗,最后作了可以說是充滿危險的選擇,這就是,在它莊嚴的“告別古典”的儀式中,的確蘊涵了為思想而輕忽藝術的隱患。
那一代人都把興趣和激情傾注于詩體的改革上了。他們在為了使詩實現(xiàn)人與他的現(xiàn)實狀態(tài)相適應的路途上,的確擁有前無古人的膽識與魄力。然而,他們卻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以至于在百年后的今日,當人們在獲得一種嶄新的方式表現(xiàn)他們所擁有的詩意時,猛一回頭,卻發(fā)現(xiàn)他們的這種“擁有”乃是一種“不擁有”——盡管人們可以責難中國人對于傳統(tǒng)詩意的懷舊、甚至守舊的心態(tài),但幾乎所有的責難都無法回避如下的事實:較之古典詩歌精美的極致,新詩在藝術形式上的粗糲,以及人們在運用白話的方式以表達他們的情感時所產(chǎn)生的力不從心的沮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