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號碼頭
一
一號碼頭是長涂島的海軍碼頭,它建成時,父親剛滿十歲。
有了海軍碼頭,便馬上有了駐地部隊。一直以來,這個地處長江口南端,東瀕公海,西臨杭州灣的島嶼似乎已習(xí)慣于被放逐的離群索居的狀態(tài),海軍官兵的迅速擁入,讓島民們興奮之余又有些不適應(yīng),就好像,幽居的小家小戶突然有客人造訪了,難免拘謹。而當(dāng)時,因為建造的營房尚未竣工,士兵們確實像遠道而來的客人那樣在百姓家借住了一段時間。
為迎接那些穿著水手服的年輕小伙,爺爺把堂屋清掃得亮亮堂堂。父親腰間別著把木槍,神氣地在村子里走來走去,他恨不得昭告全天下,住在堂屋里的解放軍叔叔夸他很有軍人的風(fēng)范呢。
多年后,人們已無從記起,到底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一號碼頭傳來的軍號聲幾乎代替了家里的三五牌大鐘,起床,出操,開飯,午休,熄燈……鐘表說不定還罷工,軍號從來不會。有小孩兒晚上鬧騰,遲遲不睡覺,大人氣急打屁股:這小人成精了,聽聽,一號碼頭的熄燈號都響啦!偶爾出現(xiàn)個緊急集合號,大家難免要揣測一番,是演習(xí)還是動真格?會不會有什么大事發(fā)生?有人甚至還會去一號碼頭的大鐵門外張望一番。
若非特殊情況,一號碼頭的大門是對百姓敞開的。那里的草坪、籃球場、水泥澆筑的步行道、灰白色的營房和宿舍樓、遠處的大海與艦艇,構(gòu)成了一幅獨特的風(fēng)景畫。連接操場與碼頭的斜坡在月光下迷離神秘起來,它通往的碼頭,和碼頭邊停靠的軍艦,透著一種難以言喻的莊嚴,這種莊嚴通常被解讀為不可越界,不容侵犯,于是,止步于斜坡成了大家的自覺行為。夜色里,銀白色的軍艦散發(fā)出近乎圣潔的光芒。
清晨,或晚飯后,人們在一號碼頭的大操場打球、散步、練習(xí)騎自行車,抑或純粹去聊聊天吹吹風(fēng),迎面而來的士官士兵們自顧自說著好聽的普通話,海風(fēng)吹起他們帽子上的黑色飄帶,像兩根在空中飛舞的指揮棒。
如果說,最開始,一號碼頭和駐島部隊讓身為原住民的人們有一種略微的不自在,那么后來,這種不自在就像丟進大海里的鹽粒,已無處可覓,或干脆被溶解了。一號碼頭跟海運碼頭、客運碼頭一樣,成為了島上不可或缺的毫不違和的存在。
二
我對一號碼頭的最初記憶,卻是看電影。
20世紀80年代初,島上還沒有通電,我們的夜晚,是被昏黃的煤油燈主宰的夜晚。那會兒,一到晚上,整個島上最亮的地方就是一號碼頭,部隊里有自己的發(fā)電機。那種燈火通明的景象讓六七歲的我莫名哀傷,一種親睹了美好卻又好像永遠夠不著的絕望在心里頭滋長。但很快,我就歡欣起來了,因為一號碼頭有電影可看了。
我家離一號碼頭不過400來米,那里的風(fēng)吹草動很難逃得過我和弟弟的眼睛,尤其是看電影這樣的大事。母親對看電影這件事是充滿排斥的,在我們?yōu)橥砩峡梢匀ヒ惶柎a頭看電影而開心地奔走相告時,她卻緊鎖眉頭,反復(fù)地說:“真煩人,怎么又有電影了?!贝液偷艿芏汲赡旰螅赣H說起一號碼頭看電影的種種仍有點兒談虎色變的意味。而我?guī)缀跻婚]上眼睛,就能看見當(dāng)年在人流里艱難移動的母親。她一手抱著我,一手扛凳子,走幾步就要停下來,前后左右地看,她特別怕端著小椅子的弟弟沒跟上來,或被擠丟了。母親扛的凳子是那種實木有靠背的,很重,她得把手臂伸進靠背的橫條之間,將它掛在肩上。那是專門給我坐的凳子,她總怕我坐其他凳子會摔下來。
一個又一個的人,一群又一群的人,輕快地超越我們,他們都像裹了層熱烘烘的氣體,在經(jīng)過我們時,卻把那層氣體脫下來扔給了我們。母親的身體愈發(fā)地?zé)崞饋?,汗珠從她臉上滾落,滴在我的手臂上。
一號碼頭的大操場上早已掛起了白色幕布,母親總是盡可能地讓我坐在靠前的位置。我坐在凳子上向后張望,人們?nèi)缦伻?,密密麻麻地擁過來,仿佛,幕布是一塊巨大的涂滿白奶油的蛋糕。腳步聲、說笑聲、竹椅的吱吱扭扭聲,冰棍瓜子的叫賣聲攪和成一團,在空氣中翻滾??諝庾兊孟”《茻?。
我喜歡上了這樣的氛圍,浩大的,有生氣的,熱氣騰騰的。
當(dāng)幕布上投影出第一幀畫面,那些聲音突然就消失了,好像天上有個袋子開著大口,把它們都收了進去,然后扎緊了口子。人們沉浸其中,連嗑瓜子的速度都慢了下來,我甚至聽到了草叢里傳來的蟋蟀和青蛙的叫聲。而等電影放到一半或高潮處,場上逐漸騷動—很多聲音從喉嚨里解放了出來,坐我前面的人索性放肆地站起來看,后面的人則理直氣壯地跑到前面去看。我的面前筑起了人墻,我的視線被重重人影切開,銀幕的光透過縫隙忽明忽暗。母親抱起了我,用手臂墊著我的屁股,并盡力地往上抬,這樣我就能繼續(xù)看到電影了。弟弟站在我坐過的大凳子上踮起腳尖卻依然只能看到人家的后腦勺,隨即將嘴巴一咧哭得震天響,母親只好左右各抱一個。
那個時候,我在一號碼頭看過好多場電影,黑白的,彩色的,卻記不起都看了哪些,甚至記不得任何一個稍微具體點兒的情節(jié),倒是對電影里的喝水鏡頭印象深刻,似乎每部電影里都會有人端著搪瓷杯喝得有滋有味,旁若無人。而一旦電影里出現(xiàn)搪瓷杯,我跟弟弟就嚷嚷著要喝水,一秒鐘都等不了,好像不給喝就要立馬渴死一樣。因此,母親專門去買了兩個可以背的小水壺,我的粉色,弟弟的綠色,姐弟倆專心致志地等著電影里的人喝水,他們一喝,我倆隨即捧起水壺咕嚕嚕地喝,喝得超級賣力。
母親最怕的是,等電影散場,我和弟弟卻都睡著了。她不得不把弟弟拍醒,買一支冰棍哄他下地走路。有時,冰棍誘惑失效,母親只好把小凳子留在一號碼頭,抱著我和弟弟,肩上背著實木凳子一點兒一點兒地走回家。我伏在母親的肩頭,迷迷糊糊中看到我們的影子在地上晃來晃去,那是個形狀奇怪的影子,三個人和一把凳子粘在一起的影子。母親邊走嘴里邊發(fā)出“嘿喲嘿喲”的聲音。
母親肩部經(jīng)常疼痛,使不上勁兒,就是那時落下的病根。她說,每次從一號碼頭看完電影回來,肩膀和胳膊好像被卸掉了一樣,不是自己的了。那么短的路突然變得很長很長,咬著牙走啊走,怎么都走不到家。我怨她為什么不拒絕我們,為什么每次有電影就要帶我們?nèi)タ?,母親說,你們太喜歡看電影了,尤其是你,那么會哭,不讓你去看的話,長涂港的海水要被你哭干的。
有時候,我坐在整潔、豪華,看起來都井然有序的電影院里,會突然想起當(dāng)年的一號碼頭,想起三個人和一把凳子粘在一起的奇怪影子。逝去的光陰,交錯的光影,讓眼前的一切一下子模糊起來。
三
后來,一號碼頭不再放映電影了,但島上的姑娘們對它青睞不減。
夏日的傍晚,她們早早地吃過了飯,洗好了澡,三個一伙,五個一群,說說笑笑裊裊婷婷地走向一號碼頭。粉的臉紅的唇,黑緞般的秀發(fā)在肩頭搖曳生姿。她們經(jīng)過的地方,連空氣都香了起來。
她們?yōu)槊總€傍晚去一號碼頭穿什么而花費心思。粉色泡泡紗連衣裙、大紅喬其紗襯衫、白色西裝短褲、肥皂黃迷你裙,碎花改良旗袍……那時的一號碼頭每晚都可以欣賞時裝秀。年輕的士兵們總會偷偷打量絢爛盛放的姑娘們,那投過來的目光,是姑娘們的白月光。她們不動聲色,故作矜持,卻在心里樂開了花。
我上初一的那個暑假,某天,鄰家的紫英姐姐告訴我一號碼頭晚上有軍民聯(lián)誼會,而后,她眨眨眼睛說,你給我們當(dāng)評委就帶你去看。午飯后,紫英姐姐的幾個小姐妹一齊會聚于她的臥室,每個人都從自己的大包里掏出了寶貝—衣服、首飾、鏡子、化妝品。她們關(guān)上房門,拉上窗簾,打開燈,然后輪流去布簾子后面換服裝、化妝。每個人拉開簾子都會問我,姐姐好不好看?我不住地點頭,好看,好看。簾子就是幕布,每個從那里面出來的姐姐都是光彩照人的明星。一一驚艷亮相過后,便是氣氛活躍的交流會了。她們互相取笑妝容上的不足、首飾的夸張或廉價,互相研究怎么畫眼影、怎么盤頭發(fā),因為試穿別人衣裙發(fā)現(xiàn)不合適而笑作一團。她們暗暗攀比,各取所長,直到個個都認為裝扮出了最美的自己。
天空如一塊淡紅色的布幔,緩緩地往山那邊拉,一號碼頭的大操場被鋪染得柔和起來?!盾姼壑埂份p柔地飄蕩在風(fēng)中:“海風(fēng)你輕輕地吹,海浪你輕輕地搖……”人們的說話聲不自覺地輕了起來,踩在草地上的腳步也輕了下來,海風(fēng)輕拂過我們的臉頰,我似乎還能感覺到碼頭邊海浪拍擊礁石傳遞過來的微顫。紫英姐姐她們在我身后交頭接耳,偶爾發(fā)出的輕笑,拖著意猶未盡的尾音。我不用回頭就知道,她們是多么興奮。
曾經(jīng)放映電影的地方搭起了舞臺,耀眼的燈光,鮮紅的地毯,把圍觀的人都映亮映紅了。一融入人群,熱浪裹挾著多種體味撲面而來。我轉(zhuǎn)動脖子瞄了一圈兒,周圍年輕人居多,穿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們優(yōu)雅地輕搖折扇或用手絹煽風(fēng),香粉的味道直往我鼻子里鉆。
我完全沉浸在演出中,并不專業(yè)的舞蹈與歌唱把我?guī)肓耸⒋蟮捏@喜里。離我咫尺的那些人變得那么光彩奪目,他們在臺上的一轉(zhuǎn)身一抬眼一低頭都那么瀟灑、自信,仿佛剛從銀幕或畫報里走出來。著海魂衫的士兵抱著吉他出來時,我聽到旁邊的姑娘們“哇”了一聲,這是個眉目清朗的年輕人,他沒有微笑也沒有看臺下一眼,自顧自地坐在凳子上彈唱起來。他的歌聲像一場傳染病,每一個字每一個音符都是細菌分子,它們迅速蔓延開來,臺下的很多人都中了招。哼唱聲從零落到齊整,從拘束到盡情,歌聲合在一起,像被煮沸了融化了,成了一大片,那熱氣烘烘的律動把人的心都震得蕩漾起來。
那首叫《童年》的歌后來被我工工整整地抄在了一本嶄新的筆記本上。
在那些表演者當(dāng)中,紫英姐姐看起來是那么投入,那么吸引人的目光。應(yīng)該是一首情歌吧?她唱得深情纏綿。燈光下,眸光瀲滟,眼睛里的哀怨似要溢出來。她穿了粉色上衣,白色百褶裙,脖子上圍了一圈兒粉白相間的花邊,像荷花般亭亭玉立。風(fēng)拂過她的長發(fā)、她的裙擺,仙氣十足,好像隨時都會飛走。我相信那一晚,一定有很多小伙子看得癡了。
在精神生活匱乏的海島,年輕的人們是多么眷戀這樣的夜晚,連月光和星光也變得如此迷人多情。他們拖延著時間,遲遲不肯離開,這人生中難得的明媚讓人產(chǎn)生微醺感。姐姐們的笑聲放肆了起來,眼角眉梢飛揚起來,她們扭動著好看的身姿,說:“兵哥哥,再見!”
島上的風(fēng)言風(fēng)語一旦出現(xiàn),便會迅速壯大,然后如潮水洶涌奔瀉—某某家的閨女裙子越穿越短天天往一號碼頭跑,某某家的敗家精經(jīng)常把好吃的偷運進一號碼頭,某某家的姑娘趁著天黑與一個穿海軍服的摟摟抱抱……有女兒的父母們覺得問題嚴重,開始緊張了,自家女兒要是被當(dāng)兵的攝走了心魄,吃了大虧怎么辦?人家一退伍就拍拍屁股走人了,女孩子在島上就難做人了。更怕女孩兒腦子一發(fā)熱跟著人家跑了,那些當(dāng)兵的都來自很遠的地方,也許還是很偏僻很窮的地方,女兒以后肯定要受苦受欺負的。不行不行,得把所有的危險因素都扼殺在萌芽之中。
于是,一號碼頭突然成了姑娘們的禁地。我聽到紫英姐姐的媽在院子里大吼:“再去一號碼頭就打斷你的腿!”接著,屋里響起了很重的關(guān)門聲,帶著撒氣、抗議和極端的不甘心。人性常常如彈簧,壓得越緊,彈力越大,而青春期的小叛逆和想象中的偉大愛情又把姑娘們的膽子養(yǎng)得肥溜溜的,不讓去就偏要去,不能光明正大地去那就偷偷摸摸地去,冰封之下照樣有涓涓活水。她們甚至還結(jié)成了聯(lián)盟,互通情報互幫互助。紫英姐姐在她小姐妹的掩護下像條魚似的溜進了一號碼頭,她喜歡上了那個彈吉他唱《童年》的兵哥哥,她暗地里給他織了圍巾、手套,為了給他寫信,一遍一遍地練字,還托我在學(xué)校門口的店里買了漂亮的信封和信紙。她的眼里經(jīng)常含著兩汪油,仿佛只要有那么一點兒火星子,她的青春就能熱烈地燃燒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