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躲蔭
我問母親:當年您在田里勞動時,想些什么呢?
母親笑笑:么事都沒有想,只想一樣——躲蔭。
躲蔭,就是去田頭的樹下躲太陽。母親今年八十有四,從前帶我們兄弟姊妹五人在生產(chǎn)隊生活,是家中唯一的勞力,每天出工。平原的地邊兒通常有幾棵楊樹,或者別的樹;勞動的人在田里流汗,勞動之外,樹的蔭歇落在空白的地上,隨著風(fēng)動的枝葉兀自搖移。
烈日赤焰,樹蔭仿如近在眼前的天堂。
童年時,我曾是那天堂里的小天使。我提著一只鼓肚茶壺來到樹蔭下,向著田地中央高聲喊:媽媽,水拿來了。母親和一群婦女正在給棉苗鋤草,她聽出了我的聲音,沒空掉頭,同樣高聲地回應(yīng):放在那里,回去寫作業(yè)。如此,母親她們除了樹蔭,還有涼水。
然后我回去,抬手搭在額頭,迎著陽光,走上田頭筆直而悠長的田埂。一陣滾燙的風(fēng)從田野深處吹過來。回頭望:母親她們在田里,鼓肚茶壺在樹蔭下。
平原就這么平坦無垠,一切都那么簡明:少數(shù)幾種莊稼覆蓋所有土地,時令來去,冷熱來去,風(fēng)雨來去,農(nóng)事來去,農(nóng)人也來去,莊稼一歲一茬一榮枯——年年都在的,是村舍和樹。
太陽、月亮與星辰也一直都在,但它們很遙遠,屬于地球萬物共有的光亮;偶爾照耀平原上的夢。
只有樹是大地上的旌幡,跟無數(shù)生命與故事有關(guān)。
那是沒法篡改的記憶,是生態(tài),是我的自然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