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喜鵲還在鳴叫

人間樹 作者:劉詩偉 著


喜鵲還在鳴叫

如果武漢有柳樹,多半是江漢平原吹來的種子。

在武漢的眼里,江漢平原是鄉(xiāng)下,柳樹是那里的標(biāo)記。武漢坐擁江漢平原,但都市美學(xué)里沒有柳樹。

眼下這棵柳樹獨立在武漢的東湖西岸,不時有小鳥飛上枝頭。一直以來,我只要看著它,就會聽到兩只喜鵲的鳴叫,就會看見拍打著黑白翅膀的跳躍,在另一棵遙遠(yuǎn)的柳樹上,恍如歌謠。

柳樹本來叫楊樹的,是平原的人們調(diào)換了楊樹和柳樹的名稱。我出生在那里,小時候的習(xí)慣沒改過來。這種習(xí)慣除了認(rèn)知惰性,也包含對往日情景的墨守,或者溫故;就像從前上學(xué)后,在外土(家之外的地方)被叫喚了學(xué)名,家中的上輩人照樣喊我乳名中的一個字,綴上親昵的兒化音。貧窮年代,拿語言溫慰。

所以,東湖西岸的這棵柳樹其實是一棵楊樹。武漢屬于“柳樹”的“外土”,又是都市,向來跟隨全國和國際的文明,斷然不會聽從江漢平原的謬誤。當(dāng)然,這樣的問題跟時下的武漢青年無關(guān),他們有很多別的事情要忙,多數(shù)人已經(jīng)不太在意柳樹和楊樹了。

我的麻煩是,每當(dāng)向五湖四海的來人說起東湖西岸的這棵柳樹時,免不了擔(dān)心對方想成楊樹的樣貌,必得誠懇解釋一番。

這是一個例外。我來武漢三十多年,在這座城市的城區(qū)不曾見過這棵柳樹之外的另一棵柳樹。早年間,倒是偶爾在湖岸或荒坡看到零星的楊樹——那種江漢平原的楊樹,它們的枝杈直溜溜的,只在杪梢柔軟,枝條上的眉形葉片搖晃著銀亮的綠色——雖然原本叫柳樹,可到底跟今人樂見的垂柳不同,缺少了綠絳披掛的好樣子:它們是挑擔(dān)拿鎬的體魄,城里的垂柳有裊娜起舞的身段。

現(xiàn)在,武漢的靚化工程如篦子篦過所有街巷及角落,早已沒有柳樹和楊樹反映的農(nóng)耕面貌;在三鎮(zhèn)的街面,繁華鋪天蓋地,除去偏僻老街留有舊時的法國梧桐,到處栽種了香樟、紅楓和銀杏;即便是馬路外的空閑地和社區(qū)院子,要么四季開鮮艷的花,要么夏秋結(jié)肥實的果,再不濟(jì)也生長幾株殷紅不俗的雞爪槭。

坦率講,我不能不因此更加喜歡這座城市。

然而,東湖西岸的這棵柳樹一直巋然獨立,偏偏就在我住所的樓下。

東湖西岸位于武漢中心城區(qū)。這棵柳樹立在一片雜樹林里,與東湖水面的直線距離不及兩百米。二十年前,這一帶是政府規(guī)劃的房屋開發(fā)區(qū),我入住先期建成的房子,推窗看見了它,下樓走過去只需數(shù)十步。那時,它與附近的雜樹一般高矮,并不招眼,我見到它,單是認(rèn)出它來,它所在的位置很快就要打樁建樓的。但半年后,政府?dāng)U大東湖保護(hù)區(qū),叫停此地的后續(xù)開發(fā),它竟存活下來。

眼下,這棵柳樹差不多有三分之一的樹干高出身邊的雜樹,頂端超過四層樓房。它的主干在兩米高的位置分出兩根,像是曾經(jīng)打算長成兩棵樹的,但終于又在上邊會合成同一個冠篷;冠篷如蒜,它以高大軀干舉著巨大的蒜頭,赫然于世。春天,它的枝杈上冒出新芽,眨眼就放大,就舒展,就奔涌,匯聚一樹密不透風(fēng)的綠色,猶如空中的肥沃與霸凌。于是,我常常能夠聽見它,從呼呼的風(fēng)和嗒嗒的雨中得以聽見;而且,這呼呼聲和嗒嗒聲隨著它的生長而生長,以至異常熱烈起來。到了深秋和冬季,它掉光了葉子,褪凈綠色,剩下赤裸的樹干與枝杈,呈現(xiàn)另一種巨大,疏朗與空無的巨大;這時,它有黑色的靜穆,虛空而飽滿,猶如一種意象。

不記得是哪一年了,總之是一個初冬的夜晚,我獨自來到這棵柳樹的近處,舉頭仰望。當(dāng)時皓月在天,我或許想到《秋夜》里的那兩株棗樹,但它分明絕不同于魯迅先生的看法。它憨厚自然地伸張著枝杈,以曲折向上的線條舉起手臂,那是無數(shù)的手臂,構(gòu)成清幽的黛黑,在幽明中如森林一般布滿天空,一彎弦月靜靜地擱在森林之上。我仰望著,它越來越生動,那枝杈間的曲折、暗影及其疏朗全都煥發(fā)出活氣,熱切地奔向遼遠(yuǎn),給人以擴(kuò)散的誘惑。

此時,月亮異乎尋常地明亮。轉(zhuǎn)眼間,一個承載活氣的鵲巢降臨在枝杈疏朗的冠頂,而我,確鑿地聽到了喜鵲的鳴叫——在遙遠(yuǎn)的那棵柳樹上……

那棵柳樹有如眼下這棵柳樹的高岸。

它生長在從前,獨立在我們的老家兜斗灣。

在當(dāng)年,它所以能夠獨立,或者幸存,正是因為它的冠頂有一個碩大的鵲巢,一對喜鵲常年站在高枝上喳喳鳴叫。

話要說開去。二十世紀(jì)五六十年代,江漢平原跟全國許多水鄉(xiāng)地區(qū)一樣流行危害深重的血吸蟲病。1958年,全國持續(xù)開展消滅血吸蟲病的群眾運動,幾度掀起高潮。血吸蟲病的病原來自血吸蟲,血吸蟲寄生在釘螺里,釘螺生活在水中,消滅血吸蟲病的關(guān)鍵是消滅釘螺。但那時窮,且不說農(nóng)村缺錢購買殺滅釘螺的藥劑,即便有錢國家也拿不出那么多藥。幸好有人發(fā)現(xiàn)在水中浸泡柳樹枝葉可以殺死釘螺,于是各地號召“柳樹滅螺”,廣大群眾積極響應(yīng)。大約1965年,兜斗灣的男女老幼手持砍刀鋸子,群情激昂地奔向房前屋后和路邊田頭,很快將全灣子的柳樹剃了光頭,那些不及成人高的柳樹苗干脆平地割掉,一時天光大亮。

但是,灣子南邊的那棵柳樹誰也沒動。

它始終高岸而完整地獨立在日頭下,一面深懷歉意地向“光頭”同類致敬,一面更加殷切地守望一灣子人的忙碌。據(jù)說,兜斗灣當(dāng)時砍伐的柳枝按浸泡比例是不夠數(shù)量的,為了保留那棵柳樹,生產(chǎn)隊的別隊長甘愿冒著被捉拿歸案的風(fēng)險,親自帶領(lǐng)幾名忠誠可靠的社員星夜出擊,去附近灣子盜伐了兩板車的柳樹枝。許多年后,我母親依然不無驕傲地回憶這場有意義的戰(zhàn)斗。

我打小就曉得那棵柳樹。我們家住兜斗灣南頭,灣子前的白土路向南出去一百多米,垂直連接漢宜公路(彼時還是細(xì)石子路面),那棵柳樹就獨立在垂直連接點的路邊。我差不多每天看見它,看見它冠頂?shù)涅o巢——認(rèn)得那兩只在枝頭蹦跳的喜鵲。

灣子里的柳樹剃成光頭后的一個早晨,喜鵲在灣子南邊發(fā)出急切的鳴叫——喳喳、喳喳喳,不斷重復(fù)。像是得了警報,一群大人小孩跟著別隊長呼啦啦趕到柳樹前:原來是一位大隊干部站在柳樹下,正叉著腰發(fā)脾氣。大隊干部責(zé)問別隊長:你們小隊的“滅螺”工作怎么平安無事?別隊長抬起手,向灣子的方向劃拉過去:您看,整個兜斗灣都亮堂了咧。大隊干部又問:這棵柳樹咋沒有動?別隊長連忙點頭哈腰,指指樹上垂掛的條形果實:多少得留點種子咧。

當(dāng)時,我們小孩子不明白隊長為什么要搪塞大隊干部,只知道那棵柳樹上有一個鵲巢,有兩只活潑的喜鵲——它們能夠發(fā)出不同的喳喳聲,向灣子里傳遞各種消息。

早春時節(jié),它們喳喳、喳喳地鳴叫,聲調(diào)平和,節(jié)奏明快,那是通報搶剪子磨菜刀的王大猴即將進(jìn)入兜斗灣。

王大猴是一個細(xì)瘦的年輕男子,臉尖得像猴,卷發(fā),下巴圈兜著胡須,不停眨巴眼睛;他的肩頭扛一條窄長的板凳,板凳前端的面上卡著一塊烏青的磨刀石,左側(cè)的板凳腿綁有一只小木桶,板凳后端的面上是一個固定的木箱,里面裝著鏨子、搶刀、砂紙等工具。他進(jìn)了灣子,從我家臺坡下經(jīng)過,腳下無聲,手里甩一串金光閃閃的銅片,嚓嚓嚓地響,一邊吆喝搶剪子來磨菜刀,那聲音變了調(diào),加上拖腔,不像當(dāng)?shù)乜谝?,專屬于他這號手藝。

得到喜鵲的通報,又聽見王大猴的銅片聲與吆喝,灣子里的人接連從屋里出來,舉著刀剪招呼,誰家先招呼的,王大猴就登誰家的臺坡。之后,在禾場上歇下窄長板凳,從顧客手里接過要搶要磨的鐵具,菜刀、篾刀、鐮刀、剪子、鏟子、斧頭、鋤頭、鍬鎬什么的;因為搶磨的功夫在鐵具的刀口,他得一一用右手拇指的指腹在刀口抹過,看看厚薄卷禿,倘若判定某件鐵具缺鋼,干脆勸人賣了廢鐵,免得浪費工錢。驗貨后,王大猴起身去客戶家的灶房舀水。

這時,搶剪子磨菜刀的消息已家喻戶曉,更多的人拿著刀子剪子斧頭趕來。王大猴一邊往板凳腿上的木桶里灌水,一邊交代按先來后到的順序排隊,地上就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仨懀瑪[了一溜鐵家伙。然后,王大猴騎在板凳上做活,大人小孩圍成半個圓圈觀看。幾個年幼的孩子總是站在人圈的最前面。我看見他手背上的青筋一鼓一鼓,臉頰的汗珠開始一顆趕一顆地滾落,磨過的刀鋒在陽光下閃閃發(fā)亮。他的磨刀水濺了幾滴到我臉上,我拿手去抹。他說:走開娃們,這有什么好看的。我們都說:好看。身邊的大人就笑。他磨好了一把菜刀,舉起,正用拇指的指腹在刀口極輕極慢地抹動,臺坡口的椿樹上突然發(fā)出喳的一聲,眾人抬頭,看見了追來看熱鬧的兩只喜鵲,回頭再看王大猴,他紋絲未動,指腹抹過刀口。

王大猴磨一把菜刀兩分錢,搶一把剪子三分錢,有錢的給錢,沒錢的賞兩個雞蛋。如果一角錢找不開,顧客讓他欠著,他必定退回去讓顧客欠著。灣子里的望家嬸既潑辣又小氣,挑了兩個麻雀蛋大小的雞蛋給王大猴,王大猴一笑。望家嬸說:你那兩個東西小,兩個小雞蛋夠了。王大猴又笑:您咋曉得?望家嬸笑著舉起剪刀朝空中一剪。

入夏,柳樹上又傳來喜鵲的喳喳聲,節(jié)奏固然均勻,調(diào)子卻明顯低沉,透著且喜且憂的態(tài)度,應(yīng)該是劁豬的來了。

劁豬的姓郭,人稱郭胖子。郭胖子胖胖矮矮,田字臉,胡須長在喉結(jié)上方,瞇著眼似笑非笑,訇一聲鼻子吐一泡痰。他有一種特別的穩(wěn)重,幾十年后,一位宣講傳統(tǒng)文化的詩人一旦出現(xiàn),我便禁不住想起他來,覺得同樣的矮與胖。當(dāng)年,郭胖子單肩挎一個帆布的土黃色挎包,背后斜背著收攏的網(wǎng)罩。他其實一專多能,除了劁豬(或騸豬),也做線雞的業(yè)務(wù)。那個帆布挎包里裝有劁、騸、線的工具,背后的網(wǎng)罩用來捕捉禾場上的公雞。此外,他一手拿碗口大的銅鑼,一手拿小棒槌,進(jìn)了灣子,一邊走一邊敲兩下。

郭胖子之所以令喜鵲且喜且憂,是因為他很快就會弄得灣子里豬汪雞叫。豬和雞是獸禽,跟喜鵲同類,喜鵲自然要同情的。這一天,如果劁豬的郭胖子還沒有離開灣子,喜鵲就一直蹲伏在柳樹上,一聲不吭,單是張望,小眼珠骨碌骨碌地轉(zhuǎn)。

劁豬(包括騸豬)是在豬身上動刀子,豬的力大,郭胖子必得讓客戶出一名男子(或者勇猛的女子)來幫忙,控制豬的反抗,通常陣仗不??;又因為灣子里不是家家戶戶都有豬要劁要騸,劁豬和騸豬成了難得的場面,很值得看熱鬧。我一眼就發(fā)現(xiàn),郭胖子左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特別長,長得超乎人類,而且三根手指的端頭差不多齊平,令人驚異和敬畏。果然,它們無論是從母豬肚皮的刀口里揪住一根肉管來劁,還是在公豬的屁股上抓住兩坨肉球來騸,都表現(xiàn)得孔武而利落。線雞是摘除公雞藏在肚子里的睪丸。雞的力氣小,線雞時一人可以操作,只需客戶往地上撒一把米,指出哪只公雞要線,郭胖子拿起張開的網(wǎng)罩,閃身一送,那公雞就被捕了。

看劁豬的郭胖子做活,不僅有趣,也引發(fā)思考。主要有三點比較深刻。一是為什么從豬和雞身上摘下的物件一定要甩到屋頂?這跟換牙孩子的上牙掉了埋在床底而下牙掉了扔到屋上——有什么相通的道理嗎?我一直在想,到了中年也含含糊糊。二是追究劁、騸和線的目的,當(dāng)年問大人,大人們只是笑,越發(fā)逼得我思索,于是便有性的覺悟與啟蒙。三是偶爾聯(lián)想到人,免不了渾身頓生雞皮疙瘩,由此,讓我長大后對古代皇宮中去勢的生動與反動大有認(rèn)知。

也有小伙伴落下后遺,當(dāng)年有個六歲的男孩,他和姐姐把家中的幾只雞分成各自的隊伍,屬于他的一只紅花公雞不幸遭逢郭胖子的毒手,順利長成肉雞,過年時被父親殺掉,他很傷心,從初一哭到了十五。幾十年后的一天,我與他同坐一席,請他吃燒雞,他趕緊搖頭笑笑。我不知道他六歲前是否吃過雞,反正他說他是不吃雞的。

接著是剃頭佬。

剃頭佬挑著剃頭擔(dān)子,很隆重,還在老遠(yuǎn)的公路上,兩只喜鵲已交替地喳喳,聲調(diào)歡悅,節(jié)奏均勻而輕快。剃頭佬在丁字路口的柳樹下拐了彎,往灣子里走,喜鵲拍翅飛出柳樹的冠頂,接連從一棵樹上飛躥到另一棵樹上,喳喳地追隨。

剃頭佬是一個麻子,頭戴灰色搭帽。他的左臉上有一塊皮麻成了瘤疤,大過五分硬幣的面積;頭上的那頂搭帽從未取過,估計頭皮更加稀爛。他姓茍,兜斗灣的人背后叫他茍麻子,當(dāng)面喊茍師傅。茍麻子師傅忌諱麻字,有一回在隔壁灣子剃頭,正在接受剃頭的人招呼一個麻姓的人“老麻”,茍師傅不由頓住,那人又招呼一聲,茍師傅用剃刀剃缺他的耳朵。所以,茍師傅來到兜斗灣剃頭,大人小孩說話都得慢半拍,唯恐發(fā)出麻音來。

茍師傅差不多每月來一回兜斗灣。剃頭是老少男人需要的,基本上每家輪著接待茍師傅。他進(jìn)了灣子,不用叫喊,也不必甩銅片敲銅鑼,直接上農(nóng)戶家,一回一家,輪著來。他在農(nóng)戶家的堂屋里歇下?lián)?,?dān)子的前后各有一副木架:前面的木架上嵌一面花糊的方鏡,方鏡下邊是抽屜,里面裝剃頭工具;后面木架的頂頭是一根掛毛巾的橫撐,下邊有一個中空的圓圈,用于擱搪瓷臉盆。茍師傅擺好了兩副木架,正要挪椅子,東家端來半盆水,擱在其中一副木架的圓圈中。剃頭開始。剃頭不興排隊,大人或有急事的人先來,小孩子靠后;一般也不圍觀,除了等候的人。

我不喜歡茍師傅為我剃頭:我的頭老是撐不住地歪斜,他扶正時手很重,特別生硬;尤其是那條烏黑的毛巾,差不多混合了一萬人的氣味,奇怪地臭;有一次,他把碎發(fā)弄到了我的領(lǐng)子下面,我癢得不行,稍一動彈,他就猛力搡我一把,像是厭惡。而且,他給我哥哥剃頭時,總是夸贊我哥哥長得英俊——我與哥哥同父同母,他怎么不夸贊我呢?他讓我覺得自己長得不好看。這個麻子!

不過,每次剃完頭跨出門檻,我都會得到另外的禮遇——那兩只喜鵲在屋外的樹上齊聲喳喳,啪啪地扇動翅膀,為我脫離苦難而歡呼。

然而,有一回茍師傅哭了——

那天,一個調(diào)皮的男孩在門外大聲叫喊:媽,你滾回去?!皨尅备奥椤钡陌l(fā)音含混,正在堂屋里剃頭的茍師傅陡然頓住,朝門外瞟了一眼。輪到那個男孩剃頭,起初平靜無聲,突然,那男孩驚叫:日你媽,好疼!捂著一只耳朵逃脫座椅,站到旁邊去哭。不用說,那男孩的耳根是被割傷了。有人上前安撫,勸他回去繼續(xù)剃頭,他不從,只管呃呃地哭,只管罵那三個字。茍師傅不吱聲,耷拉著頭去門檻上坐下。過了一會兒,那男孩被人牽回椅子,耳根的一道米粒長的血印已經(jīng)干枯。茍師傅聽見動靜,起身回去拿剃刀。這時,我看見,他起身之際,捏著袖子擦了一把眼睛……門外,喜鵲詫異地輕喳一聲。

他是大人,為什么也哭呢?

在我,柳樹和喜鵲猶如生活的開端。

它們是那個叫作兜斗灣的灣子的標(biāo)志。兜斗灣的地域內(nèi)有無數(shù)的樹,但人們說到柳樹,比如“柳樹下見”,專指灣子南邊的那棵有喜鵲的柳樹。外來的人,外出回來的人,看見柳樹,就到達(dá)了目的地;如果來者留意,從喜鵲喳喳鳴叫的調(diào)門中,可以聽出兜斗灣此時的態(tài)度。大熱天,路人去那兒躲蔭;遭遇暴雨,行人朝那兒飛跑。有人在樹下成為朋友,有人在樹下吵過一架。

那兒還是生產(chǎn)隊的三大公共場所之一,另外兩處是隊屋的禾場與灣子中段的橋頭。別隊長講話時,以柳樹為靠山,喜鵲在樹頂安安靜靜地聽他發(fā)脾氣。開完會,社員們就近下田干活。收工了,想聽人說古、打探消息、傳播流言蜚語,也來此地相會。最浩大的一次是唱花鼓戲《王寶釧苦守寒窯十八年》,灣子里的男女老少差不多全都聚在柳樹下;公路上一輛卡車被堵住,后面的汽車拖拉機跟著停下,司機們干脆熄火,邀車上的人一起來聽?wèi)颉?/p>

那兒向來光明磊落:且不說爭論農(nóng)事,即便傳播小道消息,也都高聲大嗓,不怕柳樹聽見,任喜鵲一驚一乍;大白天,當(dāng)著眾人,光棍和少婦可以隨便打情罵俏;忍不住密謀壞事或搞男女關(guān)系的人于三更半夜來過后,從此不好意思面對柳樹,擔(dān)心喜鵲走漏風(fēng)聲。

事實上,那兒成了整個灣子的進(jìn)出口,不單是人的進(jìn)出,還有消息進(jìn)出、時代進(jìn)出、喜憂進(jìn)出、生活進(jìn)出、希望進(jìn)出……

我上小學(xué)后,經(jīng)常張著耳朵聆聽那棵柳樹上的聲音。

秋天的一天,中午放學(xué)回家,喜鵲喳喳地叫喚,急切,反復(fù),像是驚喜,也有慌亂。我站在臺坡口朝南邊張望,看見那兩只喜鵲在柳樹的冠頂上躥下跳,羽毛且黑且白地頻閃。接著,公路上傳來高音喇叭的聲音,有人喊:快來看,汽車撒傳單啦。

我進(jìn)屋放了書包,跑過去,公路上和公路邊干涸的溝渠里已先到了許多大人小孩,正忙著撿傳單。那些傳單有紅的、白的、黃的、綠的、藍(lán)的,跟書頁一般大小,散落在地上很是絢麗;我撿起一張,上面的文字飄出油墨的芳香,不由莫名地興奮。

只是,我不明白喜鵲的叫喚為什么透著驚慌。

傳單上有很多新鮮句子,我把傳單帶去學(xué)校,給老師看,老師說都是“革命內(nèi)容”。我聽從老師的話。有段時間,我每天跟著小伙伴去公路邊等候汽車來撒傳單。柳樹上的喜鵲喳喳一叫,撒傳單的汽車就來了。高音喇叭越來越響亮,車到近前,車上的人故意朝我們頭頂撒傳單,剎那間,五顏六色的紙片在空中飛舞,比歇在地上更加壯觀。喜鵲的喳喳聲也遽然響亮起來。傳單太多,我們不再是撿,而是抓,誰抓得多誰厲害。

有時,一片紅的或黃的傳單被風(fēng)吹向柳樹的冠蓬,擱在高處的枝葉上。我們胸前抱著一沓傳單,站在柳樹下,仰起頭,等傳單掉下來便搶,可它就是掉不下來。兩只喜鵲為我們著急,飛到歇著傳單的枝頭,喳喳地跳躥,傳單終于飄落下來……

第二年春天,天空陰晴不定。

一個落雨的黃昏,柳樹那邊發(fā)出幾聲“哇——哇”的嚎叫,仿如怪獸來臨;接著便是喜鵲喳喳地回應(yīng),聲音異常尖利激烈,伴著翅膀的啪啪撲打,展開了阻擊……至夜幕籠罩,樹上的戰(zhàn)斗戛然而止,世界萬籟俱寂,一灣子人扶著自家門框,朝著柳樹的方向。

隨后多日,柳樹在朦朧細(xì)雨中無聲搖晃。

等到天空晴了,柳樹那邊再次傳出“哇——哇”的嚎叫,竟是勝利者得意的腔調(diào)。有人高喊:烏鴉!是烏鴉!我跑到臺坡上張望,看見兩個黑暗的家伙站在柳樹頂端,踩得枝條一顫一顫。

太陽當(dāng)頂時,幾個戴紅袖章的青年男子來到兜斗灣“破四舊”……遠(yuǎn)處的烏鴉哇哇兩聲,我看見一本老書被扔進(jìn)了火焰……

從此,柳樹上的烏鴉開始擴(kuò)散黑暗。

烏鴉只要“哇——哇”地出聲,準(zhǔn)會有壞消息:有人找王大猴搶了剪子不給錢,王大猴不依,馬上被人捆起來;劁豬的郭胖子為戒掉養(yǎng)家糊口的手藝,自己把自己的三根平齊的手指弄殘了一根;剃頭佬茍麻子不幫惡人剃頭,惡人砸倒他的剃頭挑子……灣子里,各家各戶到處找磨刀石,隊長帶頭“割資本主義尾巴”賣豬殺雞,剃頭的問題暫時還不知道怎么搞。都怪那兩只狗日的黑烏鴉!

有個瘦長的駝背老爹,端著半邊藍(lán)花瓷碗來到柳樹下,碗里裝滿撕碎的饃;有人問他干什么,他神秘地眨眼擺手,然后靠著樹干放下半邊碗,仰起頭大聲招呼:烏鴉烏鴉,我給你們送好吃的來了,以后不要報告那些不吉利的消息。可是,第二天,三只麻雀死在半邊藍(lán)花瓷碗的外面,兩只烏鴉在柳樹上嘎嘎直笑。駝背老爹失手了。

照樣的,烏鴉不定期地“哇——哇”嚎叫。

我家的壞消息接連不斷:父親成了最小的“走資派”,不再當(dāng)醫(yī)院院長,被下放到偏遠(yuǎn)的衛(wèi)生所打雜,不久病倒在外地……祖父因為只跟牲口說話不跟人說話,受到獸醫(yī)站領(lǐng)導(dǎo)群眾的嚴(yán)肅批判。一家人每天都擔(dān)心烏鴉出聲。祖母有空就雙手合十,閉目禱告。

冬天來了,大雪覆蓋平原。柳樹白了,樹冠上的鵲巢變成白白的一團(tuán),只有站在白鵲巢上的兩只烏鴉繼續(xù)黑暗著。有時,它們得意地哇了一聲,不是特別恐怖,日子勉強太平;然而,一旦它們真格兒“哇——哇”嚎叫,便猙獰無阻,聲音所到之處,天空霎時黑了下來。

一個雪天的午后,烏鴉的嚎叫落在生產(chǎn)隊別隊長的頭上。

別隊長也是黑色的:黑的棉衣棉褲,黑的狗鉆洞帽子。他在白雪中拖著黑的腳步,黑黑地來到我家。幾天之前,他干了一票大的:親自帶人殺掉隊里的一頭白肉豬,分給各家各戶過年。但是,眼下既然烏鴉發(fā)出黑色的哇哇聲,可見事情已經(jīng)敗露。他拜托我母親:如果他被叫去辦學(xué)習(xí)班,麻煩我母親隔天去他家看看。他的老婆有病,三個孩子還小。母親說:要不,就說是我的主意,我替你。別隊長搖頭:紙包不住火的。母親只好提醒他:天冷,多帶一些衣服。

大隊來了兩個民兵,大人和小孩送別隊長出灣子。

白白的世界,黑黑的行人。走到灣子南邊的柳樹下,一團(tuán)雪嗖地墜落,打著隊長的脖頸,隊長抬頭看樹上的黑影,撇嘴嗤了一聲。

那時,我曾想:壞消息或許怪不得烏鴉?但問題是,這兩個黑家伙畢竟野蠻地趕走了我們的喜鵲。

春節(jié)前,在等待大年三十吃肉的日子,我們幾個小伙伴各帶一把彈弓,去柳樹下射擊烏鴉。開始,一人一彈點射,打不中。兩只烏鴉調(diào)戲我們,在樹頂竄來竄去,抖落雪末,灑在每個人的臉上。后來我們喊一二三,同時射擊,嘭的一聲,有石子打中烏鴉,樹上發(fā)出啊的慘叫,兩個黑影撲撲地飛離。

但黑影不會罷休,我們并未取得勝利。

隊長還沒有從“學(xué)習(xí)班”出來,烏鴉依然相信天空屬于自己的領(lǐng)地,隨時在灣子上空劃一道弧,從容地回到柳樹上。我們開始運用“敵駐我擾”的戰(zhàn)術(shù),不時拿起彈弓去樹下襲擊。持久戰(zhàn),比誰能夠“再堅持一下”,最后一次,逃走的烏鴉不再出現(xiàn)。

不過,此后兩年喜鵲也沒有回來。

期間,灣子里的那個駝背老爹時常倚坐在柳樹下。

我去看他,發(fā)現(xiàn)他身邊放著半邊的藍(lán)花瓷碗,碗里裝著谷子。我說烏鴉已經(jīng)走了咧,他說曉得,碗是洗過的,他在等候喜鵲。我以為荒唐,卻不知道如何勸慰他。回家,我說給祖母聽,祖母告訴我:駝背老爹是舍不得藍(lán)花瓷碗,那碗是他家祖?zhèn)鞯模f社會討米要飯都揣在懷里,可惜,烏鴉趕走喜鵲后,那碗被破了“四舊”。

一天早晨,駝背老爹在半路碰見我,笑嘻嘻的,用手遮著缺少門牙的嘴,對我說:幫我做件壞事吧。我問:什么壞事?他說:在學(xué)校里搞點釘子鐵絲。我問:為什么?他說:修碗。我便答應(yīng)了。幾天之后,我?guī)е臇|西去找他。他家在灣子北頭。我到他家時,他正在禾場樹蔭下的小方桌上敲敲打打。已是六月天氣,他光著上身,皮囊下墜,肩胛高蹺,額頭淌著汗水,嘴巴揪得歪歪的。他見到我很高興,趕緊拿手遮擋著笑。我把兩顆細(xì)釘、一套風(fēng)鉤和一截半尺長的鋼絲放到桌上,他看了看細(xì)釘和鋼絲,留下;然后把風(fēng)鉤還給我,說這個沒用,不要浪費,裝回去。我問修碗的進(jìn)展,他起身去屋里,拿來用麻線纏繞的整只藍(lán)花瓷碗,擱在方桌中央,再從桌上撿起一枚小爬蟲似的鉤釘,給我講鋦瓷工藝。我問瓷碗鋦好后漏不漏水,他說不會,他弄到了桐油和石灰,會抹油灰的。我想看他鋦瓷,他說這是細(xì)活,不要影響他。我拿著風(fēng)鉤離去。

不久,駝背老爹又回到柳樹下。我過去,看見一只整全的藍(lán)花瓷碗,歇在樹腳,碗里照例裝有谷子;他捂著嘴笑,一手拿起碗來給我欣賞,那碗的裂縫上的鋦釘排列得彎彎長長,像一條行走的蜈蚣。我蹲下身,好奇地接過碗來觀摩。他不放心我的動作,伸出手來懸空托著。我說:讓我去溝邊試試,看漏不漏水。他連忙捧住我的手,把碗拿回去。他那么慌張,讓我覺得他的鋦瓷并不成功……

可喜的是,次年開春,柳樹上傳出兩聲喳喳的鳴叫。

喜鵲回來了!我們?nèi)タ聪铲o。歡悅中,一個最小的男孩問:這兩只喜鵲是原來那兩只喜鵲嗎?眾人搶著回答:當(dāng)然是!肯定的!于是便在共同的愿望里更加歡悅。

次日,郵遞員到我家,送來父親的信。父親在信上說,他在三百里外當(dāng)副營長,帶領(lǐng)民工點炮開山,修建焦(作)枝(城)鐵路,這是一項“三線建設(shè)”工程,說明組織上是信任他的;他每天在山里從事體力勞動,飯量大了,人也胖了,請他的母親和我們的母親放心。接下來,說到家中的每個人,一一囑咐。信是哥哥在念。信還沒有念完,祖母和母親已歡喜得嗚嗚哭泣。哥哥拿著信,等她們哭完。她們哭了一陣,連忙喊:念——快念呀!

念完信,母親和祖母去找東西,準(zhǔn)備按信上的地址寄給父親。我問哥哥:副營長是多大的官?哥哥說:副營長只被營長一人管,一個營有3個連,一個連有3個排,一個排有36人,共計320多人。我又問:父親是醫(yī)生,怎么當(dāng)了副營長?哥哥說:父親也是院長,有管人的經(jīng)驗。我依然疑惑:干嗎讓醫(yī)院院長去當(dāng)修鐵路的副營長呢?哥哥不耐煩了:父親是黨員,黨叫干啥就干啥唦。

七月的一個傍晚,喜鵲不停地喳喳。母親說,照父親上次信里的意思,他們應(yīng)該完工下山了。吃過晚飯,母親帶著我和哥哥去公路上碰運氣。我們走過那棵柳樹,兩只喜鵲特意跳到低處來,沖我們喳喳鳴叫。我們按捺激動的心情,去公路邊站著,朝父親回來的西邊方向眺望。天色暗了,我們不肯回去。

月亮升起時,遠(yuǎn)處出現(xiàn)人影。我和哥哥丟下母親,向人影奔跑過去:果然是父親!我們接過父親身上的行李,父親一手扶著哥哥的肩,一手搭在我頭上,三人并排往回走,走到母親的面前,母親在月光下靜靜地微笑。然后我們一起回家。

經(jīng)過柳樹,喜鵲的喳喳鳴叫猶如鞭炮。

日子里,風(fēng)開始把莊稼的芬芳從田野吹來。

也有別的好消息:西哈努克親王再次訪華,公社要放電影《智取威虎山》,生產(chǎn)隊的母牛下了仔,嗡鼻子叔叔準(zhǔn)備國慶節(jié)結(jié)婚,別隊長說今年的水稻豐收在望,茍麻子重新巡回剃頭(不收錢,改為記工分),父親在外地又開始做醫(yī)生了……插隊知青到來時,喜鵲驚異地喳喳,表示歡迎;喜鵲有時也會隨意喳一聲,跟熟人打一個招呼;有時飛到低處跳躍,逗小孩子們玩耍,跟年輕男女說笑,冷不丁朝埋頭走路的人俯沖過去,差一點擦著眉毛。

直到日子重復(fù)久了,竟讓人忽略柳樹上的動靜。

又一年春天,喜鵲喳喳地叫著,一個年輕的跛子,迎著陽光,一歪一顛地從公路上走來,走過柳樹,走進(jìn)灣子里。他是生產(chǎn)大隊的秀才,肩上扛著一袋石灰,手里拎著一只紅塑料桶,桶里插了一支掃帚一樣的大毛筆。一會兒,別隊長在我家屋山頭擺一張方桌,幫助跛子爬到方桌上,跛子站起身,開始用“掃帚”蘸桶里的石灰水,往墻上寫字;字很大,寫完兩個,從方桌上下來,隊長挪動方桌,他再爬上去寫兩個字。方桌挪了三次,墻上出現(xiàn)一句話:抓革命,促生產(chǎn)!字白得耀眼。接著,他去下一家寫標(biāo)語,從灣子南頭一直寫到北頭,陽光下的兜斗灣頓時又白又亮。

兩只喜鵲不識字,翩翩地飛到各處看新鮮……

轉(zhuǎn)眼,田野的稻子和棉花收獲歸倉,一隊青壯年男勞力從灣子里浩蕩而出,后面跟一輛牛拉的膠輪大板車,板車上碼著被褥行李以及箢箕、扁擔(dān)、鐵鍬等工具。經(jīng)過柳樹時,兩只喜鵲喳喳地歡送。他們是要去80里外的湖區(qū),參加開河筑堤的水利工程。因為水利是農(nóng)業(yè)的命脈??汕嗄耆俗吆?,灣子里少了喧鬧,兩只喜鵲時常寂寞,站在柳樹頂上張望,像靜候征夫的人,弄不出細(xì)微響動。

快過年了,生產(chǎn)隊經(jīng)請示大隊同意,可以殺一頭豬。一日,陽光普照,隊屋前大張旗鼓地?zé)?、清場、磨刀;可豬還沒有響動,一隊人馬出現(xiàn)在公路遠(yuǎn)處,柳樹上的喜鵲爆發(fā)似的喳喳鳴叫,是灣子里那伙青壯年勞力回來了……殺豬的就笑:狗日的們,已聞到氣味咧。

但過完年,別隊長打起柳樹的主意。

上年里,常有手扶拖拉機在灣子旁邊噠噠地駛過,別隊長想為生產(chǎn)隊買一臺,由于錢不夠,擱著,年后突然發(fā)現(xiàn)可以把柳樹鋸了做木料賣錢,已聯(lián)系買家來看過,價錢合適。于是,他在柳樹下召集幾名隊干部開會,大談農(nóng)業(yè)的出路在于機械化,宣布鋸樹計劃。結(jié)果,他遭到了全體反對。年長的說:這棵柳樹已經(jīng)成了精,動不得。年輕的反問:柳樹鋸了,喜鵲去哪兒?別隊長也犟:一次說不攏,二次;二次說不攏,三次。雙方爭論最激烈時,婦女組長仰頭看樹上,擺著手小聲說:莫讓喜鵲聽見了。眾人不由一怔。

就在這次會議的第二天,兩只喜鵲悄然飛離柳樹,去向不明。別隊長望著天空抽完一支煙,不再提鋸掉柳樹的事。

多日后,喜鵲回到柳樹上,每天清晨輕柔地喳喳,向一灣子人表達(dá)謝意。別隊長搖頭嘆息:老子差點落下罵名咧。

大約過了半年,別隊長另生一計:把灣子前面的三畝水杉林鋸掉。水杉林的水杉不到十米高,還沒有長成棟梁之材,賣給外地人做檁條或椽子,勉強可以湊齊買手扶拖拉機的錢。這回,別隊長不用跟其他干部商量,趁我母親去仙桃照看病中的父親時,直接吆喝社員干了,收到的錢已交付出去,就等著開回手扶拖拉機。

可是他得罪了我母親。因為那塊水杉地是母親帶人開墾的,那片水杉林是母親組織栽種的,那些水杉苗是父親幫母親從很遠(yuǎn)的外地弄來的,雖是公家的財產(chǎn),但那是一處清新、一個愿景,父親每次回來休假,都要和母親去看那片水杉林……母親回到灣子里,發(fā)現(xiàn)水杉林不見了,去找別隊長,別隊長坐在手扶拖拉機上嘻嘻笑,母親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你這個矮子,目光短淺,永遠(yuǎn)當(dāng)不了大官的!

鄉(xiāng)村的貧窮令人茫然,我開始莫名地疏遠(yuǎn)灣子里的人事。

十二歲,我背上行李,離家去毛嘴中學(xué)住讀。出灣子時,兩只喜鵲喳喳地為我送行。此后,我親耳聽到的喜鵲叫聲只跟我有關(guān):在我回來或離去時喳喳地響起。因為它們的鳴叫,我還在公路上,祖母已站在臺坡口,用手搭著額頭,朝柳樹方向觀望。我看見祖母,向她奔跑,一口氣跑到臺坡下,大聲叫喚她,跨上了臺坡,站到她面前;她落下遮在額頭的手,雙手捧著我的臉,干枯的眼睛不停眨巴,一邊喃喃地說:我兒瘦了。我便笑,牽她進(jìn)屋。

祖母活著的時候,無論我在哪里,都聽得見那兩只喜鵲在兜斗灣南邊的柳樹上喳喳鳴叫……那里是我人生的理由。

1982年,我還在念書,據(jù)說喜鵲有過一次覺悟很高的表現(xiàn)。

當(dāng)時,試行“包產(chǎn)到戶”的消息傳開了,柳樹上不時發(fā)出嘹亮的喳喳聲。一天早晨,別隊長外出開會,兩只喜鵲喳喳地飛離柳樹,為他送行;可等到下午,隊長臉色沉暗地回來,它倆雙雙歪了頭,一聲不響。次日,生產(chǎn)隊在柳樹下開會,別隊長傳達(dá)“包產(chǎn)到戶”政策后,表示目前只是“試行”。有人問:到底包還是不包呢?別隊長不表態(tài)。有人直言:隊長,你是不是怕丟了權(quán)力?別隊長惡道:包了老子也是隊長咧。眾人喊起來:那就包呀!隊長仍不肯明確表態(tài)。這時,兩只喜鵲急了,跳到地上一陣喳喳大叫。隊長掉頭看喜鵲,有人說:你看,喜鵲也贊成包。

“包產(chǎn)”的事暫時擱起來。

就在這當(dāng)口,天空突然一暗,灣子南頭傳來消失已久的“哇——哇”嚎叫。接著,柳樹上掀起激戰(zhàn):兩只烏鴉哇哇地?fù)湎騼芍幌铲o,兩只喜鵲喳喳地迂回還擊,搖晃的枝葉一串趕著一串奔跑……但這次喜鵲異常驍勇,怎么也不離開柳樹。母親說,她舉著長竹竿去給喜鵲幫忙,有一只烏鴉猖狂地?fù)渥母皖^,她刺中了那只烏鴉,兩個黑壞家伙最后溜之大吉。

柳樹上的戰(zhàn)爭平息了,喜鵲每天喳喳地催促“包產(chǎn)”。母親在柳樹下等來隊長,跟他說:實事求是,別拖了,分吧。隊長嘆息:您也覺得應(yīng)該分?母親說:你想做喜鵲還是烏鴉?隊長眼皮一抖,訕訕地笑。

往后,兜斗灣家家戶戶每年有余糧……

現(xiàn)在,往事永逝。我在武漢,站在現(xiàn)實的柳樹下。

這是一棵注定的柳樹,或者就是老家的那棵柳樹。

——但這不是懷想與鄉(xiāng)愁。且不論現(xiàn)在的交通快捷信息靈通,事實上,我后來每年清明都回老家給埋在那里的先輩掃墓,幾乎可以及時看到兜斗灣的變化,至少那里的概況一直在我的視域之內(nèi)。而今,那個21戶人家的灣子還在,整個兒移了方位,家家起樓房,房前屋后栽了好看的花、種了好吃的果,灣子南邊那棵柳樹業(yè)已消亡,偶爾聽見的喳喳聲不知來自哪片樹林;至于兜斗灣這個名字,沒人接續(xù)使用,因了鄉(xiāng)村管理需要,已改為別灣村第×組……在我的觀念里,這一切都是必然而可喜的進(jìn)步,沒理由愁緒蔓生。

——也無所謂現(xiàn)代性批判。我在城里的批判與任何柳樹無關(guān)。況且,從前我在兜斗灣的柳樹下親身體驗過貧窮的窘?jīng)r,而眼下東湖西岸柳樹下的生活無疑是好的。我一向以為,同時捏造“農(nóng)耕溫馨”而批判“城市荒漠”的人若不是出現(xiàn)邏輯故障,便是情感的企鵝。城市文明歷來比鄉(xiāng)村發(fā)展走得更快。一個老男人無論怎么懷念搶剪子磨菜刀的歲月,也絕不會希望自己的兒孫回到從前的那里去生活。懷念是自私的,不一定是理想。倒是有一種可能,現(xiàn)在或者未來,城市溫馨與鄉(xiāng)村愜意可以相異共美——而文明,也包含個體可以自由地對生活做出選擇。若說批判,城市和鄉(xiāng)村永遠(yuǎn)需要在檢討中前行。

未來的人不會只在一棵柳樹下乘涼。

我所在意的是,東湖西岸的這棵柳樹與我建構(gòu)了一個神奇的精神格局:它的矗立,讓我心中的那棵柳樹日益蓬勃。

我不相信人造神,但敬畏自然。一棵顯形柳樹與一棵隱形柳樹的會合有著不可言說的神性。在深秋或初冬的月夜,我來到這棵伸張著光禿禿的枝杈的黑色的柳樹下,得以異常清晰地看見從前那棵立在兜斗灣南邊的蒼翠的柳樹——它們相距兩百里,相隔四十年,但它們因為我,于同一時空存在。它們原本就在同一時空嗎?我想到了超越四維空間的“無維時空”的景觀——想到了時空的同在性。那么,這兩棵柳樹便是相處在同一時空:其中一棵以光禿禿的枝葉呈現(xiàn)空無時,另一棵以繁茂的翠綠替它展示生機和生意;反之亦然。那看不見卻看見了的兩只喜鵲,它們同時屬于這兩棵柳樹,包括喳喳的鳴叫,包括喳喳鳴叫的音律變化……而且,無論怎么變化,都是對生活的悠悠關(guān)切與情義,指向相同而莫名的人類遠(yuǎn)景。

于是又有鄉(xiāng)愁,超越那個兜斗灣的鄉(xiāng)愁。

于是也有批判,撇開都市與鄉(xiāng)村的批判。

這些年,母親在她的五個子女家巡回居住。兩年前的春季,她住在我家,每天走出院子,去柳樹附近的荒地干活。她已年逾八旬,高而胖,膝腿沒勁;她帶上一把矮小的塑料椅,坐在椅子上做事。荒地凹凸不平,散布碎磚細(xì)石,長滿野藤雜草。她用小鏟一下一下地鏟斷藤草的根莖,赤手一塊一塊地?fù)鞌n磚石,像愚公面對一座山。我去看她,希望她歇著,她不應(yīng),專注地鏟出一塊石頭;我上前去幫她撿石頭,她撥開我的手,自己拿起來丟到磚石堆上。沒幾天,荒地亮堂了席大的一片,我笑她:這是公家的地咧,您想侵占呀?她說:公家的地也不能荒著。為了成全她,我托人從外地買來28棵橘樹,在荒地栽下。她則笑我:就會花錢。然后去橘林里干她的活。

又過幾天,她把橘林的地面清理成了熟地,開始下種栽苗;我又去看她,正要跨進(jìn)地里,她極不信任地擺手:站著,不要亂踩。有一次,她在矮椅上站不起來,我沖過去攙扶她,她站住了,忽然看見一棵青椒苗被我踩倒,連忙擺手讓我走開,又蹲下身去。不久,橘林里就長出了一些纖細(xì)可喜的綠色。有時,我站在窗前觀望橘林,看著母親坐在矮小的椅子上除草或者施肥。我想,對于母親而言,蔬菜已不是決定喜憂的緣由,而勞作才是她丟不掉的習(xí)慣,這習(xí)慣的踐行便是愉悅或舒服;而且,她信任她的習(xí)慣,信任她種出的青椒、茄子、冬瓜、南瓜、絲瓜、西紅柿、豆角、蛾眉豆……她的篤定不需要別人的看法,只在她的歲月里落實。

母親離開我家去下一家之前,把橘林的蔬菜一棵一棵交代給家里的家政阿姨,出了門又轉(zhuǎn)回身來說:記下我的手機號,不清楚就打電話。去年秋天,橘林掛果,橘林的蔬菜長勢旺盛;母親來了,每天去蔬菜地披閱她的作品。家政阿姨問:要不要在橘林外扎一圈籬笆?母親擺手:不用,公家的地,誰要摘誰就來摘。

今年春天,母親在橘林里巡視,我陪在她的身邊。看完菜地,她忽然抬頭仰望橘林外的那棵柳樹。柳樹舉著巨大的冠篷,兩只畫眉嘰喳地飛進(jìn)綠叢。母親詫異而悵然地問:是喜鵲嗎?

我不由一驚,趕緊笑道:有您,就能聽到喜鵲的喳喳!

原來,那聲音既不需要聽見,也不需要看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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