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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口

人畜之間 作者:蔣子龍著


關口

我對“海關”和“口岸”的性質總是不能分得很清楚。根據(jù)字面解釋,“海關”應該是檢查進出國境的貨物的,可是各色人等出國、回國,也必須得通過“海關”的檢查?!掇o海》給“口岸”下的定義是:“對外通商的港埠”??捎行┛诎都炔皇歉劭谝膊皇谴蟪鞘校挥袔组g房子守著一條有欄桿的通道……

于是,我私自把“海關”和“口岸”合并,統(tǒng)稱“關口”。

人的一生總要經歷過許多各式各樣的關口,在“緊要關口”又最容易見到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自覺不記錄下來也是一種遺憾——

我見過的最有趣的關口是中國最西北角上的霍爾果斯。關口前的廣場上是一片花花綠綠的用大包堆成的山頭,每一座山頭的旁邊都有白人男女在看守,他們就是中國人俗稱的“俄羅斯倒爺、倒奶”。其實,他們中更多的是哈薩克斯坦和吉爾吉斯坦人。這些倒來了一個又一個大包的倒爺、倒奶們,此時有的在吃東西,有的哼著小曲兒,有的幾個人湊在一堆兒大聲說笑,廣場上一派豐收的喜悅。

我大體估摸一下人數(shù),再粗略地推算一下廣場上的包裹,平均每個人至少擁有三個以上的大包。我自信在文人堆里算是力氣大的,每天早晨做游泳前的準備活動時,臥推可舉起70公斤。我跟一白人青年點點頭,走過去伸手一抓他的大包,其包居然紋絲未動!

真令我倒抽一口冷氣,不覺對這些倒爺、倒奶們肅然起敬。

他們在霍爾果斯置辦不出來這些大包,距此最近的購物點也要到七八百公里以外的烏魯木齊,或許還要到他們眼里的購物天堂去進貨——那是距離霍爾果斯至少在1000公里以上的喀什。真不知他們是怎么把大包弄到這里來的?看上去每一個包大小都差不多,捆扎得結結實實。

賺錢不容易。

但錢的驅動力又是無比巨大的。這些異族青年男女都顯得很輕松、快樂……

一對情侶的神情和小動作吸引了我——他們的大包碼放得很整齊,男的趴在大包上,舉著計算器在專心地計算,女的則舒舒服服地躺在大包上面,臉上蓋著遮陽帽,一雙赤裸的秀足一直伸到男的眼皮底下,優(yōu)美地蹺蹺著,腳趾不停地扭動,像十個靈巧的小人在表演舞蹈。男的可能覺得自己的注意力被分散了,眼睛還不肯離開計算器,卻騰出一只手輕輕地摁了一下女的腳趾。當他的手離開以后,女的腳趾又舞動起來……男的裝做看不見,沒有笑,顯然也沒有生氣,堅持著計算??吹贸鏊挠嬎闾匾?,也許是在計算購物花了多少錢,或者是在計算回國后能賺多少錢。女人那可愛的腳趾卻一直動作個不停,撩得他心猿意馬,不能集中精神。最后他想出了一個絕招兒,把女人的一雙腳攬到懷里,用下巴頦壓住,雙手舉著計算器繼續(xù)運算。他在做這一切的時候眼睛始終沒有離開計算器,是那樣專注,自然,旁若無人。

——我在旁邊看得既開心又感動。

這一幕是發(fā)生在1992年的秋天。1997年的初冬,霍爾果斯關口的一位負責人公差路過天津來看我,我問他那倒爺、倒奶以及他們的大包還多不多,他說多得很,現(xiàn)在每天的成交額平均在300萬元左右。

厲害!

珠海拱北——則是我認為最熱鬧的關口。旗幟林立的各種旅行社,把源源不斷的游客一撥兒接一撥兒地送到澳門。多的時候關口前的廣場上排列著40幾個旅行團——在中國稱得上是團的,一般都不會少于20人。幾十名導游,搖動著幾十種不同的旗幟,站在高臺階上大聲叫喊,核對本團游客的姓名,布置注意事項。黑壓壓,煙騰騰,人頭攢動,吵吵嚷嚷。直看得我眼暈,澳門不過是彈丸之地,怎么盛得下天天像潮水般的游客?

抬頭看澳門關口的門樓,卻如同一張咧開的哈哈大笑的嘴,仿佛在說:來吧,來吧,越多越好,來一個人就得給澳門撂下一份兒錢!

有天凌晨兩點鐘,跟我同去澳門的一位朋友要回珠海,我把他送到關口,方知連接珠海和澳門的關口是夜不閉關的,一天24小時開放。只見燈火通明,門戶大開,確實還有人進進出出。

在我的經歷中,閉關最早、又最冷清的,當數(shù)云南老山腳下的天??诎读恕?/p>

我們訪問老山下來,緊趕快趕想?yún)⒂^一下這個非同尋常的關口,等趕到天保,下午5點鐘剛過,關口大門卻已經緊閉,關前關后一片靜悄悄。

第二天我們還要經此去越南,上午8點多鐘又趕到天保關前,除去光線明亮以外,其安靜程度和前一天傍晚相差無幾。由于越南來接我們的車子未到,我們只好坐在關前等候,從8點多鐘到11點多鐘,3個小時里未見有一個人出關或進關。

沒有人進出,還算得是一座關口嗎?

快到12點鐘的時候,越方的檢查人員忽然擁進屋子,圍住一個人,大家扒頭探腦、興趣盎然地嘁嘁喳喳了好半天,才放他出去。這是個農民裝束的人,肩上背著一條破麻袋,他來到中國的土地上,呼啦又被中國檢查人員和我們這些看熱鬧的人圍住了,大家呆的實在太膩煩了,好不容易有人過關,誰不想瞧瞧是什么人,肩上背的是什么東西?哪怕是一只蒼蠅也要數(shù)數(shù)它有幾條腿。那人的確是個農民,麻袋里裝著三條活魚,往地上一放還急扭蹶檁,給天保關口增加了一點活趣,給大家提了提神兒。我卻只顧看魚,沒有聽清那農民到底是來串親戚的,還是來賣魚的?

越南來接我們的車子終于到了,該我們辦理過關手續(xù)了。以往我多在機場進出關,不論哪個國家的關口,給我的感覺都是更注意檢查證件,而越方檢查人員,似乎對我們這些人毫無興趣,他們盯住的是我們手中的行李。我們原沒有去越南采購的打算,人人輕裝簡從,只帶了隨身用具和一兩件洗換的衣服。越南守關者竟然把這些零星東西一件件地從包里掏出來,把玩一番,然后在長桌上攤開。排在我前面的是蒙族詩人查干,他帶了半本稿紙,那越南檢查員竟將稿紙一頁頁地掀了一遍……

我站在后面揣摩他們心態(tài),當天下午肯定就只有我們這一批過關者了,他們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如仔仔細細地翻包找樂兒。甚至說不知多少天才能趕上一批成隊伍的過關者,還不好好過過把關的癮!剛才一個農民三條魚還被檢查半個小時,何況我們每個的包里都像個小雜貨鋪?想到這兒,我就不再嫌麻煩了,輪到我的時候主動把包里的零碎兒一件件全抖落開來,還舉起采訪本兒一頁頁地翻給他看,他想不檢查都不行……

5天后,我們要從越南的下龍灣直奔天?;貒?,越南的司機說這段路需跑13個小時,而天保的關口下午5點鐘就關門。我們深知天保的大門關得早,關得嚴,關得雷打不動,千萬不能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地被關在國門外面。

早晨4點鐘我們就出發(fā)了。我曾多次出國,惟這一次在國外呆的時候最短,回國的心情卻又最急迫,真恨不得一步到家。跟我同行的人想也如此,一路上是大家在催促司機,催促越南陪同,惟恐不能在5點鐘以前趕到天保。下午4點多鐘,大家的情緒突然興奮起來,高聲唱起了《歌唱祖國》、《長江之歌》……

有人看著窗外的里程碑大聲報數(shù):離著國門還有10公里!

大家齊聲高喊:10公里!

9公里,8公里,7公里……5點鐘過一點我們到達天保關口,無論是越方還是中方,都沒有對我們進行檢查。不知是他們忙著下班,還是認為我們這些人實在也沒有什么可檢查的?實際上我們在越南也真的沒有買什么東西,甚至比出關的時候東西還減少了——出差的時候每人至少帶了5瓶礦泉水,在越南期間都喝光了,回來的包里自然就松癟多了。

大家高高興興地進了關,由于長途奔波,許多人進關后的第一件事是去廁所,《中國作家》一位老夫子式的負責人,說了一句大實話:回來尿尿都是痛快的!

想不到這個最冷清的關口,卻讓人感到最親切,一下子有了近于回到家的感覺。國家的關口就是國門,進了國門當然離家門也就不遠了。

199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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