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亡命之徒的邏輯
Part 1 outlaw logic
一九七四年,一個星期三的夜晚
父親剛剛下班回家。左胸牌織著“吉姆”字樣的滿是油漬的藍(lán)色工裝襯衫已被扔進(jìn)洗衣機(jī),他穿著無袖汗衫,在桌子的上首處坐下,已是饑腸轆轆。兩個哥哥和我都已經(jīng)吃過晚飯,母親把重新加熱過的菜從烤箱里取出來,重重地甩在他面前。
“加點(diǎn)土豆,親愛的?!彼叴罂於漕U邊說。
父親是個大塊頭。一米九三的個子,一百二十公斤的體重,他說,這是他的“理想體重”,“再輕一點(diǎn)兒我就得感冒著涼”。在這個星期三的晚餐時分,這一百二十公斤肥膘在他四十四歲的身體上垂墜的樣子,在母親看來是如此扎眼。
“確定你還要添土豆嗎,胖子?”她厲聲問道。
我蜷縮在客廳的沙發(fā)后面,開始不安起來。
父親卻仍低著頭,一言不發(fā)地繼續(xù)吃著。
“瞧瞧你,瞧瞧你那肥肚子喲。好啊,使勁兒吃吧,胖子。”她一邊喋喋不休,一邊把大堆大堆的土豆泥舀到他的盤中。
這下可好?!芭椤钡囊宦?,父親把餐桌往天花板上一掀,猛地起身,怒氣沖沖地逼視母親?!罢嬖撍?,凱蒂,我撅著屁股干了一整天的活兒,回到家里,就只想安安靜靜吃頓熱飯?!?/p>
一場大戰(zhàn)一觸即發(fā)。后果如何,哥哥們和我都心知肚明。母親也明白,她沖到廚房另一頭的壁掛式電話機(jī)旁,想要打電話報警。
“你就是不能消停點(diǎn)兒是吧,凱蒂?”父親咬牙切齒地指著母親,從廚房另一頭向她步步逼近。
就在他走到近前的時候,母親從壁掛支架上一把摘下電話聽筒,朝著他的額頭揮過去。
父親的鼻子開了花,頓時血流如注。
母親跑到櫥柜前,拿出一把三十厘米的主廚刀,沖著父親擺好架勢。“來呀,胖子!看我不一刀從你的蛋劃到你的雙下巴!”
兩人在廚房中央繞圈對峙,母親揮舞著三十厘米的利刃,父親齜牙咧嘴,鼻子血流不止。他從廚案上抓起一個半滿的四百毫升亨氏番茄醬瓶,擰開瓶蓋,模仿母親揮舞廚刀的樣子揮動起來。
“來呀,胖子!”母親又一次挑釁道,“看我不把你開膛破肚!”
父親像一位不可一世的斗牛士一樣擺開陣勢,用打開的瓶子往母親的臉上和身上甩番茄醬?!皳糁械梅帧!彼贿呑笥因v躍一邊說。
他一邊把番茄醬甩到母親身上,一邊躲避著呼呼生風(fēng)的廚刀,而母親則越發(fā)泄氣了。
“又擊中了!”父親戲弄道,一邊躲開又一次襲擊,一邊讓一抹番茄醬飛濺在母親身上。
兩個人繞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母親由沮喪變成疲憊。渾身是番茄醬的她,把刀扔在地板上,站直身體,一邊擦眼淚,一邊大口喘氣。
父親把那瓶亨氏番茄醬扔到一邊,撤下了他的斗牛士姿勢,抬起胳膊擦了擦從鼻子里滴下來的血。
放下了武器的兩人仍對峙著,面面相覷了一會兒,母親用拇指將番茄醬從飽含淚水的雙眼上擦去,父親呆立在那里,任鮮血從鼻子滴到胸口。幾秒鐘后,他們走向?qū)Ψ?,動物般地抱在一起。兩人雙雙跪下,躺倒在混合著血跡和番茄醬的廚房的油氈地板上……做起了愛。一盞紅燈,就這樣變成了綠燈。
這就是我父母的交流方式。
這就是為什么母親會遞給父親一張參加兩人婚禮的請柬,對他說:“你有二十四小時的時間決定來不來,告訴我結(jié)果?!?/p>
這就是為何父母結(jié)過三次婚、離過兩次婚——每次的對象都是彼此。
這就是為何我的父親在試圖掰開母親掐住他臉的手指時四次掰斷了她的中指。
這就是我的父母相愛的方式。

母親的手

1 指道德的黃金法則,即按照自己想被對待的方式對待他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麥康納家族從愛爾蘭遷移到英格蘭的利物浦,再到西弗吉尼亞州的小石城,又到路易斯安那州的新奧爾良。我們的先輩之中沒有皇親國戚,而是有很多偷牛賊、游船賭徒(1),還有一位阿爾·卡彭(Al Capone)(2)的保鏢。
父親出生于密西西比州的帕特森,但在路易斯安那州的摩根城長大,那里最讓他有家的感覺。
母親出生于賓夕法尼亞州的阿爾圖納,但總是說她來自新澤西州的特倫頓,原因是“誰會想出生在一個名字這么土氣的地方呢”。
我有兩個哥哥。大哥邁克(Michael)被人稱為“公雞”已有四十年,因?yàn)樗幢懔璩克狞c(diǎn)睡覺,也總能在日出時醒來。十歲時,他想要一個弟弟作為生日禮物,因此在一九六三年,父母從達(dá)拉斯衛(wèi)理公會的福利院收養(yǎng)了我的二哥帕特(Pat)。父母每年都提出要帶著帕特去見他的親生父母。直到十九歲時,他才接受了兩人的提議。
父母安排好了會面,然后三個人便開車來到住在達(dá)拉斯的帕特親生父母家。父母把車停在人行道旁,帕特按響門鈴,走進(jìn)屋里。兩分鐘后,帕特便從屋里走出來,跳上車后座。
“出什么事了?”兩個人問帕特。
“我只是想看看我爸是不是個禿頂,因?yàn)槲业念^發(fā)越來越少了。”


第一次婚禮:
一九五四年十二月二十二日

第二次婚禮:
一九五九年十二月十八日
而我則是個“意外”。幾年來,父母一直想要個孩子,但都沒成功,因此直到懷孕的第五個月,母親都以為我是塊腫瘤。我出生那天,父親沒有去醫(yī)院,而是去了酒吧,因?yàn)樗麘岩晌也皇撬挠H生骨肉。
但我確實(shí)是。

小時候的我
第一次被打屁股,是因?yàn)橛腥嗽谟變簣@操場上叫我“馬特”,我答應(yīng)了(“你的名字又不是擦鞋墊!”(3)母親吼道),第二次是因?yàn)槲覍Ω绺缯f了一句“我恨你”,第三次是因?yàn)槲艺f了“我不行”,第四次則是因?yàn)槲胰鲋e說沒有偷比薩。
因?yàn)檎f了“混蛋”“該死”和“去他的”,我被父母用肥皂洗了嘴,但真正讓我惹上麻煩的,卻是因?yàn)檎f出了那些可能會傷害自己的話,或是將這些話付諸實(shí)踐。除了傷害自己,這些言語也能夠傷別人。另外,這些言語也參與塑造了今天的我,因?yàn)樗鼈儾粌H僅是話語,也是期望和后果。這些言語,是價值觀的表現(xiàn)。
我父母告訴我,給我取這個名字是有因可循的。(4)
他們教我,不要憎恨。
他們教我,永遠(yuǎn)不要說我不行。
他們教我,永遠(yuǎn)不要說謊。
這些,都是我的綠燈。


我的父母不只希望我們遵守他們的規(guī)則,更期望我們這樣做。期望落空要比希望落空更加傷人,而希望的實(shí)現(xiàn)則比預(yù)期的實(shí)現(xiàn)更讓人快樂。希望實(shí)現(xiàn)時更容易得到快樂作為回報,落空時的損失卻更少,二者不成比例。但是,我的父母還是在心中揣了把尺子。
我雖然不提倡用體罰來讓孩子承認(rèn)錯誤,但我也知道,小時候沒有做許多不該做的事,是因?yàn)槲也幌氡淮蚱ü?。我也知道,小時候做了許多應(yīng)該做的事情,是因?yàn)槲蚁氲玫礁改傅谋頁P(yáng)和贊美。后果的作用,可以是雙向的。
我來自一個充滿愛的家庭。我們或許并不總是喜歡彼此,卻永遠(yuǎn)深愛彼此。我們擁抱、親吻、摔角、打架。我們不會把怨恨埋在心里。
在我的先人中,有很多破壞分子。這些持有自由主義理念的亡命之徒通過投票將叛軍驅(qū)逐出去,為的是削減入侵領(lǐng)土的其他亡命之徒的勢力。
我出身于一個規(guī)矩分明的家庭,在這里,在你有足夠的勇氣和能力去打破規(guī)則之前,還是安分守己為好。在這里,父母說“因?yàn)榇笕苏f了算”,那你就要照做,如若不然,等待你的不是禁足,而是皮帶抽打或是反手一記巴掌,“因?yàn)檫@能更快地讓你認(rèn)識到錯誤,也不會占用你最寶貴的資源——時間”。在我家里,受完體罰后,父母會立馬帶你穿過全城去你最喜歡的芝士漢堡和奶昔店,慶祝你吸取了教訓(xùn)。如果你違反了規(guī)矩,父母有可能會懲罰你,但如果你被人抓了個正著,他們便百分之百會狠狠教訓(xùn)你。即使皮糙肉厚,我們也知道對我們而言只是撓癢癢般的問題往往足以給其他人造成創(chuàng)傷——因?yàn)橛龅絾栴},我們要么應(yīng)對,要么否認(rèn),我們的家人,是最不會在厄運(yùn)面前哭爹喊娘的人。
這是一種哲學(xué),讓我成了一個既扎實(shí)肯干又狡猾精明的人。我勤奮肯干,也喜歡“耍些伎倆”。而這種哲學(xué),同時也帶來了一些扣人心弦的精彩故事。

正如一個乖巧的南方男孩該做的那樣,我先從我的母親說起。她可是個厲害的主兒,也是個活生生的例子,讓我們看到,不認(rèn)命的力量有多大,取決于你有多堅(jiān)決。靠著阿司匹林和不認(rèn)命的精神,她已經(jīng)戰(zhàn)勝了兩種癌癥。她是一個在具備能力之前就會說“我一定要”的女人,一個尚無條件就會說“我肯定會”的女人,一個在未受邀請時就說“我去定了”的女人。她是“便利”和“反叛”的忠實(shí)擁躉,向來不合時宜,也不懂得圓滑,因?yàn)檫@二者都牽扯到他人的批準(zhǔn)。她或許不是一群人里最聰明的那一個,但絕對不是怨天尤人的那一個。
現(xiàn)在的她已經(jīng)八十八歲了,卻很少睡得比我早,也很少起得比我晚。小時候,大人不讓她晚上出門,因?yàn)樗谔钑r把連褲襪的腳底跳出了兩個大洞,讓襪子溜到了她的腳踝上。

年輕時的母親
沒有人能像我母親那么快原諒自己,因此,她沒有任何精神負(fù)擔(dān)。我曾經(jīng)問過她會不會帶著遺憾上床。她很快回答道:“兒子,我每天晚上都帶著遺憾上床,只是一醒來就全忘了?!彼偸歉嬖V我們:“每到一個地方,不要表現(xiàn)得想把這地方買下,而是拿出一副你就是這里的主人的樣子?!蔽阌官樠裕皔es”是她最喜歡的英文單詞。
一九七七年,母親為我報名參加了在得克薩斯班德拉舉行的“小小得克薩斯先生”比賽。
我贏回了一座大獎杯。
母親為這張照片鑲了框,把它掛在廚房的墻上。

我和我的大獎杯
我每天早上來吃早飯時,她都會指指獎杯說:“你可真棒,冠軍,一九七七年小小得克薩斯先生的冠軍?!?/p>
去年,在她的剪貼簿上偶然看到這張照片時,有什么東西引起了我的注意。出于好奇,我在電腦上把獎杯上的銘牌放大。上面刻著的竟是“亞軍”。

一九七七年小小得克薩斯先生,亞軍
在“主動適應(yīng)”方面,母親簡直所向披靡,我撥通了她的電話,問道:“媽,一直以來你都說我才是小小得克薩斯先生,原來我只是亞軍?”她回答說:“不對,贏冠軍的那個孩子家里比咱們有錢,他們?yōu)榱吮荣悓iT給他買了一套高級的三件套禮服。這就是作弊。你才是小小得克薩斯先生。”

這之后,一九八二年,我參加了七年級詩歌比賽。投稿截止的前一晚,我把我的詩拿給母親看。
“不錯,再改改。”她說。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開始寫下一稿。
幾個小時之后,我對自己的成果挺滿意,于是又把詩拿給母親看。
她讀了讀,什么也沒說。
“所以呢,你覺得怎么樣?”我問道。
她沒有回話,而是把一本精裝書翻到預(yù)先標(biāo)好的一頁,然后把書放在我面前,指著一段內(nèi)容問我:“你覺得這一首怎么樣?”
如果我只想與你并肩而坐,
對你訴說心聲……
你是否會側(cè)耳傾聽?(5)
這是安·阿什福德(Ann Ashford)的一首詩。
“我挺喜歡的,”我說,“怎么了?”
“那就寫這一首吧?!蹦赣H說。
“寫這一首?你是什么意思?”
“這首詩你能看懂嗎?”
“能是能,但是……”
“如果你喜歡這首詩,又能看懂,那這首詩就是你的了。”
“但是媽媽,這首詩不是我的呀,是安·阿什福德寫的?!?/p>
“這首詩對你來說有意義嗎?”
“有的,這是在說一個你愛的人只想坐下來跟你聊聊天?!?/p>
“沒錯。所以如果你喜歡這首詩,能懂其中的意思,對你又有意義,那這首詩就是你的……寫下來吧?!?/p>
“還要署我的名嗎?”
“對呀。”
我便照做了。
就這樣,我贏得了七年級的詩歌比賽。
我母親小時候沒受過什么教育,因?yàn)椴幌矚g自己的成長經(jīng)歷,為了生存,她便將過去抹去,重新構(gòu)建起自己的成長經(jīng)歷。她一直相信,你所理解的東西就是屬于你的,你可以署上自己的名,把功勞歸于自己,以此為生,靠它賺錢,贏取獎牌榮譽(yù)。被控剽竊怎么辦?她會說:“怎么可能,他們或許永遠(yuǎn)也不會發(fā)現(xiàn),就算發(fā)現(xiàn)了,他們能做的也就是批評批評你,然后把獎牌收回去而已,管他們干什么?!?/p>
很顯然,早在演員成為我的職業(yè)之前,母親就已經(jīng)在為我做準(zhǔn)備了。
又是一盞綠燈。


母親讓我們領(lǐng)會了無畏的存在主義,而父親則教我們學(xué)會了明辨是非的判斷力。尊稱他人“先生”和“女士”、紀(jì)律、忠誠、堅(jiān)持、職業(yè)道德、謙遜、成人禮、尊重女性以及掙足夠的錢來養(yǎng)家,這些都是他所重視的特質(zhì)。他畫畫、學(xué)習(xí)芭蕾,曾效力于綠灣包裝工橄欖球隊(duì),熱愛孤注一擲,關(guān)注龐氏騙局(6),喜歡贏得東西而不是花錢來買,還夢想著若能發(fā)一筆足夠用到退休的“橫財(cái)”,就在佛羅里達(dá)的海灘上開一家秋葵湯館。
父親將三個兒子“拆解揉碎”,為的是將我們塑造成人。父親尊崇黃燈,確保我們在表達(dá)個人主義之前先學(xué)會做人的基本原則。用橄欖球術(shù)語來說,他教我們在充當(dāng)外接手(7)之前,先學(xué)會攔截和擒抱這些基本技能。
對于父親一家之長的地位,大家都心知肚明,如果三個兒子中有誰想要挑戰(zhàn)這個觀點(diǎn),他就會說:“想挑戰(zhàn),我隨時奉陪?!蔽覀兌挤浅>次匪?。這不是因?yàn)樗麄蚺按^我們,而是因?yàn)樗俏覀兊母赣H。我們敬仰他。他的形象超越了法律和政府,他絕不容忍愚蠢之人,除非你承認(rèn)自己就是那個蠢人。他乖戾暴躁,對弱者和無助之人抱有同情心,卻用一種粗俗的詼諧看待世界和自己。他說:“我寧愿開開心心地輸錢,也不愿百無聊賴地賺錢。”他也是一個自尊心很強(qiáng)的人,如果有誰給他第二次機(jī)會,他會永生難忘。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末,有一位銀行家拒絕給他貸一筆款幫他擺脫債務(wù),他說:“現(xiàn)在你有兩種選擇,要么在我面前把這扇門關(guān)上,要么跟我一起從這扇門走出去?!弊詈笏玫搅四枪P貸款,兩個人也并肩走出了大門。他喜歡辦聚會、喝啤酒、講故事,這三項(xiàng),他都是一把好手。

關(guān)于我的父親——美式橄欖球運(yùn)動員吉姆·麥康納的報道
邁克是父親的長子。相比于帕特和我,父親在邁克的撫養(yǎng)上付出得更多。第一個原因是,邁克是他的第一個孩子。第二個原因是,到了后半生,父親便由于工作而常常在路上奔波。邁克是一個自信、好斗、勤奮又有悟性的人,他擁有一顆嬉皮士的心,對世界上的弱者充滿同情。他在壓力之下也能保持鎮(zhèn)靜,擁有美洲獾一般的痛覺閾,遇到困難時,你第一個想要得到的就是他的力挺?!八览锾由^好多次了,”母親總是這么說他,“你和帕特還得多多求神保佑,但邁克命大得很。”

父親和我們?nèi)值?/p>
我們是在對《舊約全書》的敬畏中長大的,這是一個宗教氣息很濃的家庭,但是,父母并非只會用地獄的酷刑來說教。絕非如此。在父母的管教中,也包含著耶穌仁慈的教誨。

上高中的時候,邁克開始蓄起長發(fā)。因?yàn)樗^發(fā)太長,橄欖球隊(duì)的教練吉姆·考德威爾(Jim Caldwell)命令他把頭發(fā)剪短。父親同意了,邁克卻不愿服從。
第二天開車送邁克去上學(xué)的時候,父親說:“兒子,你看上去跟嬉皮士沒兩樣,而且如果不剃你的頭發(fā),教練就要把你從隊(duì)里踢出去了?!?/p>
“老爸,我不在乎,頭發(fā)是我的,如果他想把我踢出球隊(duì),那就悉聽尊便,反正我不剪頭發(fā)。”
“兒子,聽我的,別再倔了,快把你那該死的頭發(fā)剪掉?!?/p>
邁克憤憤不平地說:“不行,老爸,我就是不剪?!?/p>
“孩子,聽我說——”
“而且,耶穌也留了長頭發(fā)呢!”邁克脫口而出。
父親沉默了。打宗教牌是個損招,邁克明白,這可能會讓這次交涉對他有利。父親還是一語不發(fā),只管繼續(xù)往前開。
兩人快到學(xué)校門口時,邁克堅(jiān)信自己的“耶穌”戰(zhàn)術(shù)已經(jīng)奏效,而就在這時,父親卻一踩油門飛速開過學(xué)校。
“怎么回事,爸,你在干什么呀?”邁克道。
父親一聲不吭地又往前開了十幾公里。突然,他把車往路邊一停,俯過身去打開副駕車門,把哥哥推到車外,說:“是啊,別忘了,兒子,耶穌去哪兒都是靠步行的!”
那天,我哥哥上學(xué)遲到了,不只是因?yàn)楦赣H把他扔在了離學(xué)校十幾公里的地方,還因?yàn)樗谌W(xué)校的路上順道去了趟理發(fā)店。

父親一開始在德士古加油站做經(jīng)理,后來又去做管道運(yùn)輸工,然后到當(dāng)?shù)匾患医懈适靠频墓緭?dān)任管道銷售員。他是個挺能干的管道銷售員,還為邁克在那家公司謀到了一份賣管道的工作。沒過多久,我的哥哥就成了一位特能干的銷售員。不到一年,二十二歲的邁克就成了公司的首席銷售。老板讓邁克負(fù)責(zé)公司最大的訂單,對接一位名叫唐·諾爾斯(Don Knowles)的買家。父親為邁克深感自豪,但不管怎樣,老子還是老子,兒子還是兒子。
我們家房子后面的土巷旁邊有一座老舊的木制谷倉,父親將他以前拉管道時用的卸完貨的十八輪大貨車停在里面。那是一個星期六的晚上。
“兒子,今晚咱們在谷倉里喝點(diǎn)啤酒、扔會兒飛刀吧。”爸爸對邁克說。
“好嘞,老爸,日落時谷倉見?!?/p>
大約十點(diǎn)鐘,好幾瓶啤酒下肚之后,父親終于走到邁克身邊,說道:“兒子,咱們像以前那樣去卷管子吧,有陣子沒這么干了?!?/p>
所謂“卷管子”,就是把卸空了的十八輪大貨車開到別人碼放管子的院子里,把別人的管子裝上車,開車把管子偷走。父親還在運(yùn)管道的時候,他和邁克會選定幾個周六晚上干這事兒。
“老爸,你想卷誰的管子?”
爸爸?jǐn)[出挑釁的架勢,對邁克說:“唐·諾爾斯的。”
天啊,大事不妙。
“不行,老爸,這事兒我不能做。我剛接到唐·諾爾斯的單子,你知道的。”
“我當(dāng)然知道。兒子,幫你在甘士科找到那份工作的人是我,要不是我,你也拿不到那個客戶。所以,你該效忠于誰,兒子?是你老爸還是唐·諾爾斯?!”
“老爸,你知道這么說不公平?!?/p>
“小子,什么不公平?!你現(xiàn)在翅膀硬了,不能像以前那樣跟你老爸一起去卷管子了是嗎?是不是?臭小子,你現(xiàn)在出息了?!”
唉,兇多吉少。
“喂,老爸,別激動……”
父親脫掉了他的襯衫?!皠e啊兒子,咱來看看你現(xiàn)在翅膀有多硬了。你覺得你現(xiàn)在夠爺們兒,連老爸的話都不用聽了?想證明你爺們兒,先把你爸打趴下。”
“喂,老爸,我可不想——”
啪!父親張開右掌,照著邁克的臉猛扇下去。邁克向后踉蹌了一步,然后站直了,開始擼袖子。
“看來是非打不可了?”邁克說。
“對,非打不可了,來呀,臭小子?!?/p>
父親身高一米九三,體重一百二十公斤,邁克一米七八,體重只有八十公斤。
一場惡戰(zhàn)是免不了了。
父親俯下身去,向前一步,一記右勾拳打在邁克的下巴上。
邁克摔倒在地。父親朝他步步逼近。
躺在地上的邁克回過神來,看到身邊的地上有一根一米五長的窄木條。
就在爸爸又發(fā)起一拳進(jìn)攻的時候,邁克抓起那根木條,像揮棒球棍一般向父親腦袋右側(cè)掄去。
父親踉蹌著后退了幾步,雖然被打得頭暈?zāi)垦?,但仍然沒趴下。
“別鬧了,爸!我不想跟你打架,我今晚也絕不會去偷唐·諾爾斯的管子!”
雙耳流血的父親轉(zhuǎn)過身來,回敬邁克一記右勾拳。
“臭小子,你非去不可?!彼贿呎f,一邊伺機(jī)靠近躺在地上的邁克。
木條已經(jīng)落到了遠(yuǎn)處,父親又向他逼近,邁克從地上抓起一大把沙礫朝父親的臉?biāo)^去,瞇住了他的雙眼。
爸爸跌跌撞撞地后退,掙扎著想要摸清方向。
“夠了,老爸!結(jié)束了!”
但父親怎會善罷甘休。雙眼看不見東西的他朝著邁克的聲音傳來的方向猛撲過去。邁克輕松避開了。
“夠了,老爸!”
現(xiàn)在的父親活像一頭雙目失明、雙耳淌血、匍匐在地的熊,他又一次向邁克撲去。
“臭小子,你在哪兒呢?我那不愿跟他老子一起去卷唐·諾爾斯的管子的兒子在哪兒?”
邁克拾起那根一米五長的木條,做好迎戰(zhàn)的準(zhǔn)備。
“老爸,我告訴你,不打了。如果你再攻擊我,我就拿這根木條把你敲暈過去?!备赣H聽得一清二楚,他站穩(wěn)身體,一邊撲向邁克一邊說:“盡管來吧,兒子?!?/p>
啪!木條打中了父親的腦袋。
父親被打得暈頭轉(zhuǎn)向,倒在地上,蜷縮成一團(tuán)。
“糟了,爸?!”邁克大吃一驚,懷疑自己是不是失手把父親打死了。
這下邁克帶了哭腔,他跪倒在父親身邊,大喊道:“該死!爸!我不是告訴你別再惹我了嘛!”
父親躺在那里,一動不動。
邁克在躺倒的父親身邊跪了快五分鐘,泣不成聲。
“我不想動手的,爸,是你逼我的?!?/p>
這時候,父親恢復(fù)了神志,緩緩站起身來。
“對不起,爸!”邁克哭喊道,“對不起!”
父親站直了身體,抹去臉上的沙礫。驚惶的邁克一邊哭,一邊為可能來臨的下一輪惡戰(zhàn)做著準(zhǔn)備。視線恢復(fù)清晰的父親,將目光集中在剛剛把他打暈的這位年輕人身上,這就是他的長子。
這場戰(zhàn)斗落下了帷幕,淚水也從父親的臉上滾落。但這是驕傲和欣慰的淚水。父親張開雙臂走向邁克,給了他一個深情的熊抱,對著他大聲宣布:“這才是我的兒子,這才是我的兒子?!?/p>
從那天起,邁克便與父親平起平坐,父親也平等地對待他。父親再未向邁克提出挑戰(zhàn),無論是身體上、道德上還是理念上。兩個人成了最好的哥們兒。
你看,成人禮對于我父親而言有著重要的意義,如果你覺得自己翅膀硬了,足以和他較量,就得證明給他看。邁克就是這么做的。

失去了對抗的力量,也就失去了團(tuán)結(jié)的力量。

下一個有幸領(lǐng)略父親培養(yǎng)男人的方法的,是帕特。過去的四十年中,“公雞”大哥在得克薩斯西部經(jīng)營著他的石油生意,我在好萊塢全力打拼,帕特則一直全心全意忠于家庭,也總是陪在母親身邊。在成長的過程中,他照顧我、支持我,讓我跟他的朋友一起玩,帶我接觸搖滾樂,教我打高爾夫、開車、和女孩約會,還給我買了人生中的第一瓶啤酒。
帕特是我的英雄。他的英雄是埃維爾·克尼維爾(Evel Knievel) (8)。

帕特與馬特的童年“飆車”照
帕特的成人禮發(fā)生在一九六九年早春一個周五的晚上,也是我“奇跡般”降生人世的八個月前。那天,父親和幾個朋友在弗雷德·史密瑟(Fred Smither)離家?guī)仔r車程的狩獵營地小聚。晚間的娛樂“節(jié)目”,已經(jīng)發(fā)展到誰能尿得夠高,高到滋過別人頭頂?shù)沫h(huán)節(jié)。
每個男人從矮到高在谷倉墻邊排好,在頭頂處畫上標(biāo)記,然后其他人便嘗試著看看誰能不踮腳把尿撒到標(biāo)記的上方。唯一一個能把尿滋到一米九三的父親曾是這個游戲的贏家,而這也是他在自己頭上做出的標(biāo)記的高度。獎品是什么?那就是盡情自夸的權(quán)利。
但是那天晚上,父親不是谷倉里最高的人,身高兩米的弗雷德·史密瑟才是。盡管父親以前贏過比賽,但他還是要挑戰(zhàn)一下能不能把尿滋過弗雷德的頭頂。弗雷德站起身來,在墻上做好標(biāo)記。
“加油,大個兒吉姆!你能行!”父親的朋友們?yōu)樗膭艃?。父親又灌了一瓶啤酒,向后仰身,把尿噴射出去。
不行,一米九三是他能噴到的最高點(diǎn)了。
“我就知道,大個兒吉姆,我就知道你尿不到我的頭上,沒人能做到!”弗雷德·史密瑟大喊道。
父親立刻反唇相譏:“我兒子可以?!?/p>
“吹牛吧,吉姆,不管你兒子還是其他什么人,都休想尿過我的頭頂?!备ダ椎伦I笑道。
“他要不能才見鬼了。你想賭什么?”
“你想賭什么?”
父親瞥見谷倉角落的干草垛上靠著一輛舊的本田XR-80越野摩托車。要知道,帕特一整年都在央求得到一輛越野摩托車作為圣誕禮物,但是父親明白,無論是新是舊,他都買不起。
“弗雷德,我跟你賭那邊那輛舊越野摩托車,賭我家兒子能把尿撒過你頭頂?!?/p>
這個提議惹得大家哄堂大笑。弗雷德看了看那輛越野摩托車,然后把目光移回父親身上,說:“成交,如果他做不到,你欠我二百美元?!?/p>
“我手頭可拿不出二百美元,弗雷德,但如果我兒子尿不到你頭頂上,那你就留著我的皮卡吧。”父親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