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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大學(xué)藏上宮廄戶寫《維摩詰經(jīng)》補說

龍沙論道集 作者:劉屹


北京大學(xué)藏上宮廄戶寫《維摩詰經(jīng)》補說

一、引?言

1995年10月,北京大學(xué)圖書館與上海古籍出版社合編的《北京大學(xué)藏敦煌文獻》(全二冊)出版。我曾經(jīng)寫書評對其中重要的卷子和一些需要補充的研究信息做了說明。書評中對編號為J.4的“《維摩詰經(jīng)》卷下”寫卷費了較多的筆墨。

此書的編者在書后《敘錄》中對此卷作了如下描述:

北大附J4 維摩詰經(jīng)卷下

后秦鳩摩羅什譯 日本舊藏寫經(jīng)

白麻紙,共6紙。高26.9cm,廣239cm,紙幅47.4?cm。卷心高20cm,天頭3.6cm,地腳3.3cm。

凡127行,每紙28行,行17字。烏絲欄,楷書,墨色深勻。

卷首題:“法供養(yǎng)品第十三”,尾空一行題:“維摩詰經(jīng)卷下”。后空一行為小字雙行密書,計16行,行31至38字。卷末題記為:“經(jīng)藏法興寺”,“定居元年歲在辛未上宮廄戶寫?!?/p>

文內(nèi)標題還有“囑累品第十四”(第四紙)。

尾有“凈土寺藏經(jīng)印”黑文長方印。紙背騎縫處均有“張勛伯珍藏”朱文橢圓形印。

參見《大正藏》第十四卷經(jīng)集部475號,556頁上至557頁中。

此件尾題“維摩詰經(jīng)卷下”的后一行下部,鈐有“凈土寺藏經(jīng)”??;再下一行,即“小字雙行密書”的16行,是僧肇的《維摩詰經(jīng)序》。此段序文之后,空一行,后有題記:“始興中,慧師聰信奉震旦善本,觀勤深就,篤敬三寶。”再空一行,為“經(jīng)藏法興寺??定居元年歲在辛未,上宮廄戶寫。”

我在前揭書評中對此卷的粗淺看法可以歸結(jié)如下:(1)題記中的“上宮廄戶”即日本歷史上有名的圣德太子;(2)“慧師聰”即圣德太子的百濟老師僧慧聰;(3)“法興寺”即后來的飛鳥寺;(4)“歲在辛未”,可比定為日本推古天皇十九年、隋煬帝大業(yè)七年,即公元611年;(5)此件寫經(jīng)有可能是圣德太子親筆書寫,較之日本國內(nèi)現(xiàn)存的所謂圣德太子寫“三經(jīng)義疏”更為珍貴;(6)“凈土寺藏經(jīng)”印為敦煌凈土寺之印,表明此件曾經(jīng)流入敦煌;(7)卷背的“張勛伯珍藏”也表明此件很可能出自敦煌藏經(jīng)洞;(8)“始興”和“定居”兩年號尚需留待高明。

上宮廄戶寫維摩詰經(jīng)

1998年11月,我借參加法門寺唐文化國際學(xué)術(shù)會議的機會,向當時在北大留學(xué)的本間寬之先生討教了此件題記的一些情況。我還將此消息告訴韓昇先生。他聽后對此很感興趣,并告訴我說“始興”和“定居”很可能是日本的私年號。我尋此提示也終于查到“定居元年”正是見于日本史書記載的私年號,且與我推測的“歲在辛未”為611年正相吻合(1)。此后,我們還通過幾次信討論此件。韓昇先生表示他越來越懷疑此件的真實性,并叮囑我一定要核查原卷。但我由于各種原因一直沒能檢核原件。

2000年6月,榮新江先生在首都師大舉行的“紀念敦煌藏經(jīng)洞發(fā)現(xiàn)一百周年國際學(xué)術(shù)研討會”上發(fā)言,提及張廣建(即張勛伯)的藏品來自廷棟,是王道士早在斯坦因到來之前就已從藏經(jīng)洞中取出部分精品,特意奉獻給自己的老上司廷棟,以后又被人從廷棟處奪去,獻給了張廣建(2)。我當時覺得這對于理解北大藏上宮廄戶寫經(jīng)的流傳也是一個重要的線索:上宮廄戶寫經(jīng)是否在斯坦因到來之前,就被王道士從藏經(jīng)洞中取出送人了?由此重新激發(fā)了我對探索此卷的興趣。

2000年7月,韓昇先生在香港舉行的“紀念敦煌藏經(jīng)洞發(fā)現(xiàn)一百周年敦煌學(xué)國際研討會”上發(fā)表文章,論及隋唐時期東亞的“佛教外交”,對此件正式提出了自己的看法。認為“無論從文書本身,或者從日本的國情分析,都難以支持此件文書出自圣德太子手筆的判斷。相反,認為此文書出自后人手筆的可能性要大的多”。同時他也指出:“此件文書的制作者對圣德太子的歷史事跡相當熟悉,且能正確使用寺院的私年號,最大可能為與日本古寺有深厚關(guān)系者,或為僧人,或為寺院寫經(jīng)生,但不會是中國人?!?月,在敦煌召開的“紀念敦煌藏經(jīng)洞發(fā)現(xiàn)曁敦煌學(xué)一百周年國際學(xué)術(shù)討論會”上,韓昇先生也作了相同的發(fā)言。作為深諳隋唐史和日本史的專家,他的意見特別值得重視(3)

也是在敦煌會議期間,我就此問題請教過六七位國內(nèi)外知名學(xué)者。他們或是對此件表示出極大的懷疑,或是稱尚未注意此件,我沒有得到任何支持我的意見。他們對此問題的謹慎態(tài)度是可以理解的,而我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不再完全堅持最初的看法了。2000年11月,我在榮新江先生和北大圖書館張玉范女士的幫助下終于見到了此卷的原件。在原物面前,我最初的一些推測已被事實所推翻。本文一是將我目睹原卷的一些情況加以介紹,二是補充一些相關(guān)的背景資料。至于此件真?zhèn)蔚亩ㄕ?,還是要留待高明。

二、關(guān)于“凈土寺藏經(jīng)”印

此卷尾鈐的“凈土寺藏經(jīng)”印,是我判斷其曾入藏敦煌藏經(jīng)洞的一個主要證據(jù)。但實際上,這個印章很難說就是敦煌的凈土寺藏經(jīng)印。首先,原卷上的“凈土寺藏經(jīng)”印章是朱印,而不是《敘錄》所說的“黑文長方印”,而“黑文長方印”才是敦煌凈土寺藏經(jīng)印的普遍形制。其次,北大此件上“凈土寺藏經(jīng)”印的尺寸也與真正的敦煌遺書上所鈐凈土寺印不符。

在核查北大此件之前,我在中國國家圖書館善本部李際寧先生和黃霞女士的幫助下,親眼看過4件入藏于中國國家圖書館的、鈐有“凈土寺藏經(jīng)”印的敦煌寫經(jīng)。即新0321《佛本行集經(jīng)》卷第十九、新0331《根本薩波多部律攝》卷第十二、新0341《諸星母陀羅尼經(jīng)一卷》和國家圖書館近年從拍賣會上買進的一件《佛說無常經(jīng)》。在這四件確定無疑的敦煌寫經(jīng)上面,所鈐的“凈土寺藏經(jīng)”印都是墨色的。我還逐一測量了這幾件“凈土寺藏經(jīng)”印的大小尺寸,結(jié)果都是外廓6.5×1.8厘米,內(nèi)廓6.1×1.4厘米。不僅國圖這幾件印章的尺寸一樣,墨色一致,且與英藏、法藏品中的“凈土寺藏經(jīng)”印也能夠基本吻合(4)。故可認為敦煌寫經(jīng)中“凈土寺藏經(jīng)”印的普遍形制為:外廓6.5×1.8厘米,內(nèi)廓6.1×1.4厘米,且都是墨色。而北大此件的印章是朱印,其外廓只有5.5×1.5厘米,內(nèi)廓只有5.2×1.3厘米。印色與大小都與敦煌“凈土寺藏經(jīng)”不符,故很難說此“凈土寺藏經(jīng)”印就是敦煌凈土寺的藏經(jīng)印。雖然從理論上講,即便目前所見的敦煌“凈土寺藏經(jīng)”都是墨印,也未必就能絕對排除此朱印為敦煌印的可能性,但我認為這種可能性是極小的。

那么,此“凈土寺藏經(jīng)”印會不會是日本寺院的印章?早在1909年11月,日本學(xué)界剛剛得知敦煌遺書的消息后不久,內(nèi)藤湖南氏就曾指出敦煌本《老子化胡經(jīng)》卷十(P.2004)尾部所鈐的“凈土寺藏經(jīng)”印形制與日本古寺藏經(jīng)印相似,這是日本古代寺院模仿中國的一個方面(5)。并且,位于日本廣島縣尾道市的凈土寺,就是在圣德太子時期修建起來的,寺內(nèi)還藏有作于14世紀的“南無佛御影”,傳說是仿照上宮廄戶兩歲(或說三歲)時東向合掌口稱“南無佛”的姿態(tài)而雕刻的木像。所以日本的這個凈土寺,從一開始就與圣德太子有密切的關(guān)系,寺中收藏有上宮廄戶寫經(jīng)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不過據(jù)我所知,日本目前似乎尚未發(fā)現(xiàn)鈐有此凈土寺印的古寫經(jīng),故無從直接對照。而現(xiàn)存日本古寺院的藏經(jīng)印幾乎少有稱“某某寺藏經(jīng)”的,如念佛寺藏經(jīng)印為“一切經(jīng)南都善光院”,勸修寺為“勸修寺大經(jīng)藏”,法隆寺為“法隆寺一切經(jīng)”,石山寺為“石山寺一切經(jīng)”,北林院為“北林院經(jīng)藏”等等(6)??梢姮F(xiàn)知日本古寺的藏經(jīng)印,一般稱為“某某寺一切經(jīng)”或“某某寺經(jīng)藏”。稱作“某某寺藏經(jīng)”就要算特例了,而現(xiàn)在還沒有這樣的例子。所以此印章究竟是否出自哪個日本的凈土寺,還不能肯定。我最初判斷此件出自敦煌凈土寺的一個理由,就是從印章的形制和字體來看,北大此件與確定無疑的敦煌凈土寺印極為相似。此印不與日本古寺用印的習(xí)慣相合,反而與敦煌凈土寺用印極為相近,這是非??梢傻?。是否天壤間恰恰有與敦煌凈土寺用印極為相近、而只在印色和大小上有所不同的另一“凈土寺藏經(jīng)”?。窟€是有人刻意摹仿敦煌“凈土寺藏經(jīng)”印偽造而成?

鈐有李盛鐸印章的敦煌寫卷中存在偽寫本,已是人所共知的事實。造假者仿制李盛鐸的印章,蓋在那些真真假假的敦煌寫卷上,以此標明自己的卷子是貨真價實的敦煌寫經(jīng)。如我在前揭書評中認為同書所載的D.117《天尊說濟苦經(jīng)》就有這樣的嫌疑。如果此“凈土寺藏經(jīng)”印為偽造的話,其目的也該如此,只不過我們目前還未見到類似的事例。鈐有“凈土寺藏經(jīng)”印的敦煌寫經(jīng)也是較早流散和刊布出來,十分便利于造價者模仿偽造的。如前述內(nèi)藤湖南氏所見、由羅振玉等人最早刊布的第一批敦煌寫經(jīng)中,就有P.2004《老子化胡經(jīng)》卷十,卷尾鈐有凈土寺印(7),還有《敦煌遺書總目索引》著錄的“散701”和“散905”兩件也是有“凈土寺藏經(jīng)”印的(8)。但后兩件都尚未刊布。相對而言,造假者根據(jù)P.2004的影印本造偽的可能性最大(9)。印章的形制和字體可以摹仿,但從影印本根本無法看出印色和實際的尺寸。所以造假者只能從字體和印章大致輪廓上,摹仿較早刊布的敦煌凈土寺印,而無從確知真正敦煌凈土寺藏經(jīng)印的尺寸和印色。

究竟是敦煌凈土寺除了常見的墨印之外還有這樣一個朱?。炕蚴侨毡镜膬敉了虑『糜袀€與敦煌相似的藏經(jīng)???還是有人仿照敦煌凈土寺印有意作偽?現(xiàn)在我還無法輕下斷語。

三、關(guān)于寫卷的文本

歷史上《維摩詰經(jīng)》凡七譯,四佚三存。所存三本即:吳支謙譯兩卷本,后秦鳩摩羅什譯三卷本和唐玄奘譯六卷本。敦煌遺書中這三個本子都有。北大此件是上、中、下三卷的羅什譯本之下卷。羅什譯本下卷,從第十品《香積佛品》至第十四品《囑累品》為止。而此件僅存《法供養(yǎng)品》第十三和《囑累品》第十四?,F(xiàn)據(jù)北大此件與敦煌S.1258《維摩詰經(jīng)》卷下和《大正藏》14卷所收的羅什譯《維摩詰經(jīng)》卷下三本文字略作對照,簡列異同如下:

從上表可以看出,北大此件與《大正藏》或宋元明三本相對照,文字上差異比較明顯。北大此件有三處明顯的脫文,即(11)(14)和(16)。這種情況不像是抄經(jīng)者有意為之,或是粗心漏抄,或是所據(jù)底本如此。在除此之外的17條異文中,與敦煌寫本相同的有11條,相異的有5條,原缺無從對照的1條。據(jù)此可以認為:此卷的經(jīng)文不是后人根據(jù)較晚的本子刻意偽造的,而是可以信賴的較早的抄本。

“凈土寺藏經(jīng)”印之后的雙行小字,抄錄的是僧肇的《維摩詰經(jīng)序》,這種在全經(jīng)末尾抄寫經(jīng)序的體例是很特別的。但考慮到傳為圣德太子所作的《維摩詰經(jīng)義疏》,就是主要參考了僧肇《注維摩詰經(jīng)》而作的,則在正文之后抄寫僧肇序,又不是不可理解的事情了。此序見于僧祐《出三藏記集》卷八《維摩詰經(jīng)序第十二》(10)。此外《大正藏》卷38所收僧肇《注維摩詰經(jīng)》十卷,其“卷第一并序”?在卷首也有僧肇序。敦煌遺書中S.1347、S.2496和P.2149等都是對僧肇序的解釋,且都不完全?,F(xiàn)將北大此件與這幾處的僧肇序文字異同簡示如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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