友情戰(zhàn)勝癌癥

幾年沒寫東西了。想寫，寫不動了。兩年工夫，連著得了三個癌，咽癌、肺癌、淋巴癌，忽然之間成了癌癥專業(yè)戶。

到了這個時候，心里生出許許多多后悔。最大的后悔是沒有珍惜過去。現(xiàn)在才知道健康是最最可貴的，是最最幸福的，有了健康想干什么都能干。我寫作四十多年了，年輕時有勁寫卻寫不成，那個年代只要能活過來就謝天謝地了。一九七九年以后，文學終于迎來了春天。春天是美好的，應當是發(fā)奮干活兒的季節(jié)，可也會使人懶洋洋的。我就是讓懶耽誤了好時光，總想著不急，慢慢來；想寫的沒寫，只想著明天再寫，明年再寫，竟然忘了一個真理：只有今天才屬于自己，明天是誰的——天知道。我終于迎來了昨天的明天，也就是今天，萬沒想到我的今天竟是屬于癌癥的。時至今日，我才認識到昨天的可貴，昨天要是抓緊一點，把能寫的東西寫出來，今天就會少了許多后悔。

連著得幾個癌癥，按常理說，會使我感到悲涼，會使我陷入陰暗。恰巧相反，這幾個要命的癌癥，使我看到了春光，使我感到了溫暖，使我想擁抱這個世界。說這種感受之前，先說我這個人。

我是個草木之人，沒有多少文化，只上過簡師，相當于現(xiàn)在的初中，當初學習寫作，全是生活所迫，走投無路才愛上文學。寫了幾十年，實際上沒寫出多少東西，沒寫出過傳世之作，到今天仍是個業(yè)余作者，作品也只有業(yè)余作者的水平。論社會地位，只當過幾年縣文聯(lián)主席。文聯(lián)只有三個人，那兩位都比我有才華有本事，說不定將來會出個托爾斯泰一般的人物。我的性格也倔，不會拉關系，沒結(jié)交下三朋四友，更沒有攀高結(jié)貴。說這些都是為了證明我是個草木之人?，F(xiàn)在，能給別人辦好事就香，辦不了好事能壞別人的好事也香，我兩者都不沾。我家住在縣醫(yī)院門前，常?？吹铰牭揭恍┳屓撕牡氖拢耗衬橙俗≡毫耍≈?，昏迷不醒，沒人來打個招呼，過兩天輕了，不礙事了，馬上車水馬龍，川流不息的人來探視；某某人住院了，小病，人群前呼后擁爭著探視，過幾天病重了，眼看不中了，病房里連個人毛都沒了。老婆常給我講這些眉高眼低的事，我聽了就像涼水澆頭。我說革命不分先后，不管人家是先去看后去看，總還有人去看了，只怕咱要到這一步?jīng)]先人也沒后人。寒心的事看多了便心寒了。

沒有料到的和料到的事發(fā)生了。自從得了癌癥，朋友不是少了而是遍天下了。前前后后在鄭州住了兩年醫(yī)院，南陽文友和朋友們幾次去看。他們都是窮文人，去一趟鄭州很不容易，不僅送去了心意，還送去了錢和物。鄭州文藝界的朋友更是無微不至，幾次手術(shù)時，朋友們都在手術(shù)室外面等著，看著我平安出來才回家。住了幾百天，天天都有朋友去看我，陪我說閑話解心焦，給我買想吃的東西，給我拿去了書報。這些朋友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都比我有成就，都是我的老師，有不少還是我的領導。一日復一日地去看我，看一個過去對他們毫無幫助的人，看一個得了絕癥不知道明日死活的人，這是純粹的友情絕對的真情。每當他們走進我陰冷的住室，我都感覺到陽光來了，春天來了。我像走進綠色的草地，看見水牛在悠閑地吃草，小鳥在牛背上跳躍唱歌。眼前出現(xiàn)了大片盛開的桃花，比火還紅……心底不僅忘了癌癥，還升起了青春的活力，就像小孩看見了鮮花一樣興奮，感受到了生命的可愛，生活的可貴。

四面八方給了我活的希望，生的樂趣?？h里市里，平時來往過的和沒有來往過的領導，三番五次到鄭州看我，到我家看我。他們費了好大勁才找到我住的那個陰暗角落，給我送來了厚厚的情誼。現(xiàn)在治病簡單，有錢自有好藥，沒錢一片藥也不會讓你白吃。治病靠的是醫(yī)院是大夫，可是得先有了錢，醫(yī)院才讓你靠、大夫才讓你靠?？h里經(jīng)濟很困難，在很困難的情況下解決了我治病的困難，也就是掏錢給我買了條命。說到這里，忘不了中國作協(xié)和中華文學基金會，張鍥同志代表他們寫來了信，寄來了友情，寄來了補助。作家協(xié)會和中華文學基金會是為作家服務的，可是竟然服務到我頭上，服務到一個深山老林的業(yè)余作者頭上，使我深受感動。一位南陽領導現(xiàn)在調(diào)來省里，他去看了我很多次。他說，老喬，每次來看你，你這里都有朋友，活到這個份兒上也真夠味了。是的，直到今天，我回到了遠離城市的家里，朋友們或者電話，或者書信，或者長途跋涉來看我，一次一次，不為別的，就是為了讓我挺住，讓我活下去，讓我多享受幾天燦爛的陽光，多過幾天美好的生活，一個被真情浸透了的人，我一定不辜負浸透了我每個細胞的真情，活下去，堅持活下去！既然一個癌兩個癌三個癌都挺過來了，四五六個也會頂住闖過去！

干了幾年癌癥專業(yè)戶，洗凈了我的心，洗亮了我的眼睛。原來我們的社會這么美好，雖然有不盡如人意處，可是處處有真情，人人有愛心，陽光灑滿了大地，大地盛開著鮮花。

我無力回報朋友們的關愛，我知道朋友們關愛我時從無想到我的回報，我心里卻時時在呼喊：朋友們，我欠你們的太多太多了，我沒有別的，我只有熱愛你們，永遠！我期盼著早一天重新拿起筆，寫出這份友情真愛，寫出美好的生活！

一九九六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