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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大巴扎

徒步絲綢之路Ⅱ:奔赴撒馬爾罕 作者:[法]貝爾納·奧利維耶


二 大巴扎

五月二十日,沙阿博拉吉,一百五十一公里

阿拉·薩迪很不耐煩?,F(xiàn)在是晚上七點半,這一天真是漫長啊。他陷在一把老板椅中,雙腳舒舒服服地擱在寬大寫字臺上,正在休息。這個背著紅色大背包剛走進來的歐洲人并沒有讓他從瞌睡中醒來。很好,因為這外國人正好也不想要什么東西。他不是放下而幾乎是扔下他的行囊,一屁股跌坐在一把椅子上。

太瘋狂了,我真不應(yīng)該走上四十公里。可是道路如此美麗,路上村莊又那么少,我?guī)缀鯖]得選擇。沙阿博拉吉農(nóng)莊將是我今天的歇腳處。幾乎所有帶“沙阿[9]”的地名,在伊斯蘭革命后全部被改掉,不過這種做法很快被叫停,沙阿博拉吉得以莊嚴地保留了自己的名字。阿拉·薩迪和我,就這樣過了十來分鐘。等我稍緩過勁,我怯生生地想要一杯茶,但他看都不看我一眼,仿佛我不存在似的。我也沒有再堅持。

這時餐館的門被猛然推開,進來的是扎費爾,就是我中午遇到的那位醫(yī)生,總是那么火急火燎。他過來坐到我桌邊,從衣袋里掏出一把焦糖,喊道:

“給我的朋友來杯茶!”

阿拉·薩迪這回終于聽見了,慢吞吞走向廚房。他個子不高,腰圍來補,這讓他看上去像只圓球,看不出年紀,大概在二十五到四十歲之間。手臂上和襯衫領(lǐng)口露出黑黑的汗毛,然而腦殼上卻一根毛都沒有。他拖著沉重的步子像只白鵝似的搖搖晃晃,拖鞋踩在地磚上發(fā)出“噗哧、噗哧”的聲響。他回來時我問他有沒有房間出租,他抬頭看看天,仿佛在請真主證明我言行的輕率。

“哪兒會有空房間呢?”

他抬抬下巴,指向無窮遠。

我拿出昨晚咖啡館那個自命不凡的男人給我的名片,他接過去仔細看了一會,但似乎不認得上面的波斯語。醫(yī)生過去幫忙:“古力·阿薩迪”。一聽到這個名字,阿拉·薩迪立刻露出燦爛笑容,房間當然也有啦!他要去給我做一頓美食。他走了,邁著幾乎敏捷的步伐去做飯。我不知是什么造就了這樣的魔力,但我樂享其成,吃了我入境以來最好吃的一頓晚飯。有一句波斯諺語這么說,“面包是神的恩賜”,為這胖子帶來的美食,我寧愿遭受懲罰。

做醫(yī)生的那個男人又急匆匆離開,去照顧他的病人。不過我并沒有獨自待很久,一會又進來一個家伙,幾乎連拽帶拖地把我拉去參觀他的煙草烘干機。隨后又向我介紹他的兩個兒子,其中一個會講幾句蹩腳的英語。兩兄弟長得一點都不像。

“很正常,”那人說,“他們不是一母所生?!彼钢诟舯陂T口等我的兩個女人,一位浮腫的臉上堆著笑容,另一位年輕些的咧嘴露出黑洞洞的口腔,因為她牙齒全掉了。這場景讓我很不適,我更愿意回我的房主那兒,但他已經(jīng)沒有了剛才我用餐時的那份殷勤。

阿拉剛才蜷縮過的那把椅子上,現(xiàn)在威嚴地坐著個老頭,朝我投來冷冷的一瞥。那是阿拉的父親,與他簡直一個模子里刻出。老頭可不認識什么古力·阿薩迪,也毫不在意。我的房間泡湯了。阿拉小步溜進廚房,躲了起來。這時又進來一個老頭,這一位倒是喜氣洋洋很有活力,來跟那個欠他錢似的老家伙打招呼。來人戴頂絨線小帽,黑色小胡須,下巴還有一大捧扇形的花白大胡子,氣度不凡。特別是阿卜杜拉·阿卜杜拉希笑容明媚,露出潔白的牙齒,還鑲著兩顆金色的犬牙。他上前同我打招呼時,我把找房間的事拋到了腦后,問可不可以給他拍張照片。他大度地接受了,我掏出相機。這時邊上的老家伙換了表情:我又有房間了??傊?,我不用擔心會流落街頭,除了兩名游手好閑的小青年爭相要接待我留宿外,剛才那位煙草種植者也提議我可以去他家過夜。我趕緊謝絕。

那個矮胖子重新露面,帶我去我的“房間”——廚房邊上的一間小屋子,我要睡在地下。我問他名字的拼寫是否跟穆斯林的真主一樣的寫法??上俏拿?,啥也不懂。好吧,我們不是每天都有機會睡在安拉的屋子里。

我在升起的熱浪中走了一個半小時,真有點想打退堂鼓。哇,奇跡出現(xiàn)了,大亞拉臘山閣下和小亞拉臘山就在那里,莊嚴聳立于蔚藍天際。我在凝望中出神,竟然沒有聽到一個小牧童走過來,發(fā)現(xiàn)他在我身邊時,我吃了一驚。經(jīng)過一番例行的打聽,他的好奇心得到滿足,于是麻利地爬上一個小山包,雙手合攏做喇叭狀,朝山坡另一側(cè)大聲喊著他剛聽到的事。像是一種回聲,我們聽到更遠處的一個聲音傳遞著這個消息,從一個山谷傳到另一個山谷。如果說我想悄悄經(jīng)過這里,現(xiàn)在肯定不行了,至少我已經(jīng)聲名遠播到了大不里士!

不過上帝保佑,在卡拉赫—齊亞—埃丁,我并沒有如預(yù)想中的那樣被轟轟烈烈地迎接……這倒讓我很快找到一間有舒適床鋪和熱水的房間。然而幸福很短暫,天亮前,我就被一記猛烈砸在我房間隔墻上的聲音驚醒,原來這堵隔墻被當作足球場球門的邊框,附近的一群搗蛋鬼在旅館走廊里踢球……這個國家的小孩什么時候才睡覺呀?

烈日當空,我沿一條貼近河流的公路跋涉了一個多小時。一拐彎,看見一家飯館,說飯館有點夸張,其實就是四根插地的柱子,撐起一個由樹枝和稻草搭成的頂棚,棚下的陰影里放了兩張桌子。我坐下來,毫不客氣地把被汗水浸濕的襪子脫下,放在太陽底下曬。我開始吃飯,逃不掉的烤洋蔥和一個西紅柿。拉祖爾停好大卡車,過來向我訴說他的霉運:之前,他做運送游客的生意(這就解釋了他一口出色的英語),但現(xiàn)在他的企業(yè)破產(chǎn)了,他只能幫人拉燃料油。為了不忘記他學(xué)了二十年并且無比尊崇的阿爾比恩[10]的語言,他從不放過任何與偶遇的外國人交流的機會。因為他一直捋著自己的小胡子,我忍不住問為什么伊朗人都有小胡子?

“因為只有女人才沒有胡子。”他一本正經(jīng)地說道。

無可辯駁的理由,我不由得陷入沉思。

拉祖爾工資很低,但十年后老板會把這輛車送給他。這種安排很巧妙,司機會精心維護這龐然大物,仿佛那已經(jīng)就是自己的車。他離開后,我在一堆剛割下的草垛上小憩了片刻。我要付錢時,老板拒絕了。不,你什么都不欠我,他說道。我堅持付錢,因為昨天我剛學(xué)會這里的客套規(guī)矩,在接受一樣禮物之前,至少得先拒絕兩次。前天,在復(fù)習過塑封卡片上的句子后,我問一個賣明信片的小販:我要付你多少錢?他手放在胸口回答我說:不要錢。送給我了?謝謝,我有點驚訝地說道,一邊把明信片放進衣袋,這被看作一件蠢事。知道實情后,我可不能再次表現(xiàn)得像個沒教養(yǎng)的人。所以我又堅持了一次、兩次……但今天的情況和客套沒關(guān)系:老板告訴我說拉祖爾在付飯錢時把我的那份也一并付了。這種默默的東方式的慷慨,總是讓我大吃一驚。你能想象一個西方人在送出一份禮物后,不等著你回謝他一聲?

現(xiàn)在是下午五點,熱浪退卻,但坡度很陡。從一個山谷翻越到另一個山谷后,我放下背包喘口氣,也讓被汗水浸濕的后背干燥一下。山腳下,埃沃格利綠洲在一片石頭之海中呈現(xiàn)一塊塊喜人的綠色,看上去近在咫尺。路牌指示五公里,而事實上我的GPS不會搞錯,它顯示有十公里。況且我走了五公里后,看到一塊相同的路牌,還是標示著五公里。

原野上氣象萬千。公路上,夕陽把火紅的光芒投到一長溜汽車的擋風玻璃上。望向北面,一輛卡車沖進一條土路,揚起彗星尾巴似的一股塵土。遠處,一排山峰劃破藍天,在灼熱的氣流下,看上去微微顫動。我要經(jīng)過的最后一個山丘腳下有個警察局,它的上方豎著霍梅尼和哈梅內(nèi)伊的兩幅巨大照片。我等著全副武裝的警察突然出現(xiàn),但是沒有,只有成群結(jié)隊的白鷺唱著三個音符。還有兩只白鷺在天空打轉(zhuǎn),陪伴著我。

夜里到達埃沃格利,如果我能找到一家旅館——人家向我保證能找到——那么這漫長的一天就算是黃道吉日了。后來過了好幾天我才發(fā)現(xiàn),伊朗人的“旅館”這個詞實際上是指餐館。如果一家飯館既能提供吃飯又能提供住宿,就被稱作“mossafer-kh?né”或者“客?!?。但是那些小老板為了吸引外國游客,就把他們的飯館貼上“旅館”的牌子。當我打聽沿途的古老驛站時,我永遠不知道人家指給我的小客棧是現(xiàn)代抑或古老。我詢問的一家小飯館以及后來的兩家都拒絕為我提供住宿。我已準備好睡在星空下,因為夜幕已降臨。我上門的第四家小飯館,由兩個一身黑衣的男人經(jīng)營。現(xiàn)在正是伊朗人為公元六八〇年被刺殺的什葉派第三位伊瑪目侯賽因服喪的哀悼之月。身材高大的哥哥看起來是老板,他很愿意接待我,如果警察不找麻煩的話。他說我可以睡在me?it(祈禱室),那是專門為卡車司機祈禱準備的小房間。我剛在這間僅有一條祈禱毯的陋室安頓下來,弟弟就進來找我。他把我的行李搬到侍者的房間,讓侍者今晚睡祈禱室。讓一名基督徒睡在一處穆斯林的禮拜處,肯定不合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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