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仆役統(tǒng)治

泰戈爾散文精選 作者:泰戈爾 著,一熙 譯


仆役統(tǒng)治

在印度歷史上,仆役統(tǒng)治時期并不讓人感到幸福。在我的生活歷史中,仆役統(tǒng)治的時期也沒有什么光榮和快樂可言。國王換了一個又一個,用來約束和懲罰人的法規(guī)卻沒有變過。那時的我們還沒有機會對這個問題展開哲學(xué)思考,打就打吧,誰還不是被打大的。世間通行的法則不就是大的揍人、小的挨揍嗎?后來,我花了很長時間才悟出另一個相反的真理:小孩闖禍,大人受苦。

獵物不會從獵人的立場來看待善惡。這就是為什么警覺的鳥兒在槍響前用叫聲警告同伴,卻被獵人詛咒為惡鳥。同樣,我們挨打時要是號啕大哭,懲罰的人就覺得我們這樣做很不得體,認為這是對仆役統(tǒng)治的反抗。我忘不了,為了有效地鎮(zhèn)壓這種反抗行為,我們的腦袋是怎樣被塞進裝滿水的大罐子的。毫無疑問,哭叫在施罰者眼中是招人厭的,而且很可能產(chǎn)生更大的不愉快。

我現(xiàn)在都很納悶,仆人們?yōu)樯兑绱藲埧岬貙Υ覀?。沒錯,我們很淘氣,但行為還不至于惡劣到遭受如此對待的地步,那么真正的原因恐怕就是,照看好我們的負擔重重地壓在仆人們的肩上,而這種負擔即使最親近的人也難以承受。如果只讓孩子做個孩子,聽任他們跑呀、玩呀,滿足他們的好奇心,一切自然就簡單多了。但要是你總想把孩子關(guān)在屋里,不讓他們玩耍,叫他們正襟危坐,那他們肯定會制造一些難以解決的麻煩事。這樣一來,原本孩子通過自己的童心很容易搬動的重負,全都落到了監(jiān)護人的身上——就像寓言中提到的那匹馬,被人扛著走,而不讓它四蹄著地,雖然收了錢,扛夫用肩扛著這么重的負擔,每走一步,他們都要抽鞭子,報復(fù)這頭可憐的牲畜。

童年時代的大多數(shù)暴君,我只記得他們的拳打腳踢,其他的都忘光了。但有一個人在我的記憶里永不褪色。

他名叫依什沃,以前當過鄉(xiāng)村教師。他是個古板、正派、穩(wěn)重和嚴肅的人。在他眼中,這個世界塵土太多、清水太少,到處都是臟兮兮的,所以他必須與骯臟的環(huán)境長期保持戰(zhàn)爭狀態(tài)。汲水時,他會用閃電般的速度把罐子戳進池子里,為的是避開水面的污穢,從沒有污染的深處取水。就是他,在水池里沐浴時,要用胳膊不斷地撥開浮在水面的污物,然后突然把腦袋埋進水里,仿佛自己使了個計策,騙過了水池。走路時,他伸出的右臂與身體形成夾角,看樣子連他自己的手臂都不相信身上的衣服是干凈的。他的行為舉止都表現(xiàn)出一種努力,一種避開所有不潔之處的努力,而這些不潔,來自一條條不設(shè)防的路徑,借助泥土、水源、空氣和人們的舉手投足,變著法子來害人。他的嚴肅是深不可測的。說話時,他會微微歪著頭,用低沉的聲音吞吞吐吐地說出字斟句酌的句子。背地里,他文縐縐的辭令成了大人們調(diào)侃的對象,他用過的一些夸張的短語,成了我們家庭妙語庫中的珍藏。但是我懷疑他使用的表達方式,今天聽起來是否還生動活潑,因為書面語和口頭語曾經(jīng)差別很大,如今卻越來越接近彼此。

這位曾經(jīng)的老師找到了一種能讓我們在晚上保持安靜的方法。每天晚上,他都會把我們召集在一盞燈罩裂了縫的蓖麻油燈旁,給我們讀《羅摩衍那》和《摩訶婆羅多》里的故事。另外幾個仆人也來加入聽眾的行列。油燈把巨大的影子投射到屋頂?shù)臋M梁上,小壁虎趴在墻上捉蟲子,在外面的廊廳,蝙蝠像個發(fā)了瘋的托缽僧,旋轉(zhuǎn)不停地飛舞,我們則驚訝地張大嘴巴,靜靜地聽著故事。

我還記得,有天晚上他講到了俱舍和羅婆的故事,這兩個勇敢的孩子揚言要把父親叔伯打得一敗涂地,于是,在這個光線昏暗的房間里,緊張的寂靜中洋溢著熱切的期盼。夜已經(jīng)深了,睡前聚會的時間也快要結(jié)束了,可是離故事結(jié)局還遠得很。

在這緊要關(guān)頭,父親的隨從基肖里來解圍了,他唱起達蘇·羅易創(chuàng)作的快節(jié)奏的歌謠,一下子就唱到了故事的結(jié)尾??死锏彝咚_《羅摩衍那》里那些十四音節(jié)的慢板旋律突然失去了風采,我們被羅易的歌謠如洪水般涌來的韻律淹沒了。

某些日子,這樣的誦讀會引發(fā)一場有關(guān)神話經(jīng)典的爭論,當然最后總是由依什沃做出一番深奧的評判,爭論才會結(jié)束。雖然依什沃只是一個看管孩子的仆人,在仆役社會中的地位是最低的,但他就像《摩訶婆羅多》里的祖父毗濕摩一樣,每到這時候,他就威嚴得讓人忘記了他的身份,地位至高無上。

我們這位嚴肅而可敬的仆人有一個弱點,為尊重歷史的真實,我必須提出來。他吸過鴉片,這讓他難以抵擋油膩食物的誘惑,所以他早上給我們端來一杯牛奶時,嘴上說不想喝,心里卻想喝得很。要是我們稍稍流露出對這杯牛奶的反感,他可不會為了本著對我們健康負責的態(tài)度,逼著我們喝下去。

除了牛奶,我們對其他食物的消化能力,依什沃也持有偏見。晚飯時,一個堆著油炸薄餅的木質(zhì)托盤會放在我們面前,他小心翼翼地從高處把幾張餅子扔進我們的餐盤,免得手沾上不干凈的東西——這就像是從神的手中奪食,神的心頭十分不樂意,但礙著面子,還是施舍一點。他也會問我還要不要添一張餅,我當然明白最讓他高興的回答是什么,為了讓他滿意,每次都說不用添。

依什沃還負責保管我們的零花錢,每天下午去采購點心。一大早他都會問我們想吃什么。我們知道,越便宜的,他就覺得越好,所以我們一般只要個炒米花啥的,或者是難以消化的煮鷹嘴豆和烤花生。顯然,在飲食方面,依什沃可沒有像討論經(jīng)典作品時那么一絲不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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