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心雕龍》之“文”與中國文論話語
《文心雕龍》是一部什么書,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曾有過一場小小的爭論。其中影響最大的,應該算是王運熙先生的觀點了。他在《〈文心雕龍〉的宗旨、結(jié)構(gòu)和基本思想》一文中說:
人們一提到《文心雕龍》,總認為它是我國古代最有系統(tǒng)的一部文學理論書籍,其性質(zhì)相當于今天的文學概論那樣。我過去也是這樣看的。誠然,《文心雕龍》對不少重要的文學理論問題,如文學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內(nèi)容與形式的關(guān)系、文學批評的標準和方法等等,都作了系統(tǒng)的論述,發(fā)表了精到的見解,理論性相當強,不妨把它當作一部文學理論專著來研究;但從劉勰寫作此書的宗旨來看,從全書的結(jié)構(gòu)安排和重點所在來看,則應當說它是一部寫作指導或文章作法,而不是文學概論一類書籍。注
王先生在《劉勰論文學作品的范圍、藝術(shù)特征和藝術(shù)標準》一文中又指出:“劉勰心目中的文學范圍雖然很寬泛”,但“可以肯定地說,劉勰心目中文學作品的主要對象是詩賦和富有文采的各體駢散文,而詩賦尤占首要地位”注。在《魏晉南北朝文學批評史》中,王先生又貫通以上觀點而謂:“《文心雕龍》全書,廣泛評論了歷代作家作品,涉及到不少重要文學理論問題,論述有系統(tǒng)而又深刻,無疑是一部偉大的文學理論批評著作。但從劉勰寫作此書的宗旨看,從全書的結(jié)構(gòu)安排和重點所在看,它原來卻是一部寫作指導或文章作法?!?sup>注李淼先生則從完整認識《文心雕龍》理論體系的角度,指出:“不能把《文心雕龍》說成是‘文章理論’或‘寫作指導和文章作法’,或其他什么理論,而應該明確確定是文學理論,其理論體系是文學理論體系?!?sup>注這場爭論涉及的范圍不大,更沒有充分地展開,但實際上,直到今天,關(guān)于《文心雕龍》一書的性質(zhì),仍然難以得出一個公認的結(jié)論。筆者認為,在當代文藝學的語境下,王先生說《文心雕龍》“不是文學概論一類書籍”,是完全正確的;但王先生何以又小心地說《文心雕龍》“無疑是一部偉大的文學理論批評著作”呢?原因可能是“說它是一部寫作指導或文章作法”,也與現(xiàn)代文章寫作學并不一致,這也正是李淼先生不同意《文心雕龍》是文章作法的原因。這里,筆者想借此指出的是,解決諸如《文心雕龍》性質(zhì)等問題認識上的兩難之困,可能需要暫時走出現(xiàn)代文藝學的語境,著力于《文心雕龍》乃至中國古代文論話語的還原。即以《文心雕龍》一書的性質(zhì)而論,假如以現(xiàn)代文藝學的概念體系來衡量,無論說它是文學概論還是文章作法,都會讓人覺得似是而非而心有未安;而從《文心雕龍》的實際出發(fā),搞清楚劉勰所論之“文”的內(nèi)涵,或許會有不同的認識。
一
按照筆者的???,《文心雕龍》全書共有 587 個“文”字(不包括《隱秀》篇補文),其中用于人名 35 個,地名 2 個,篇名 10 個,出于引文者 23 個,屬于衍文者 1個,合計 71 個注;除此之外的“文”字,可以說皆為《文心雕龍》專用術(shù)語,共有 516個注。顯然,被劉勰用得如此頻繁的這個“文”字,稱得上《文心雕龍》的第一術(shù)語了。正因如此,不少龍學家對這個字予以極大的關(guān)注。
陸侃如、牟世金先生《文心雕龍譯注》全書的第一條注釋就是關(guān)于“文”的,其云:“一般來說,劉勰用這個字來指文學或文章,但有時也用來指廣義的文化、學術(shù);有時指作品的修詞、藻飾;有時則指一切事物的花紋、彩色……”注馮春田先生在《文心雕龍語詞通釋》中,概括了“文”的五個義項:一是“廣義上包括世界萬物的形容聲貌以及社會文化和文學辭章等?!瓕V肝膶W、文章?!种疙嵨摹!肝牟?,文辭形式,與‘質(zhì)’或‘實’相對?!倍恰爸覆始y、花紋”,三是“有文采”,四是“文字”,五是“法,規(guī)章”注。在此基礎上,馮先生列舉了諸如“文人”、“文人相輕”、“文士”、“文才”等以“文”為首的七十多個詞組,并逐一進行了解釋,可以說是對《文心雕龍》之“文”的一次前所未有的大規(guī)模檢視。周振甫先生在由他主編的《文心雕龍辭典》中,專門作了“文釋”,其云:“劉勰講的‘文’,有各種不同的含義。一指文字……二指文彩……三指音律……四指文辭……五指韻文……六指駢文……”又說:“劉勰講的文,主要是講文章……原來劉勰講的文章,主要是講駢文?!?sup>注陳書良先生在其《〈文心雕龍〉釋名》中,將“文”的含義概括為九個方面:一是“文學作品或文章”,二是“講究音節(jié)、聲韻的作品”,三是“花紋色彩”,四是“人為美的作品的文采、華美”,五是“作品的藝術(shù)形式”,六是“文化、學術(shù)”,七是“人為美的聲音”,八是“文字”,九是“文治、禮法”。注
上述對“文”的解釋,除了周振甫先生以外,都有一個共同的義項,也可以說是中心義項,那就是“文學或文章”。顯然,以“文學或文章”來解釋《文心雕龍》之“文”,則這個“文學或文章”當然是現(xiàn)代文藝學中的“文學或文章”。然而,劉勰自己也恰恰經(jīng)常把“文”叫做“文學”或“文章”,只不過劉勰的“文學”或“文章”與我們今天所謂“文學或文章”大相徑庭了。因此,在現(xiàn)代文藝學的語境下,對《文心雕龍》之“文”,似乎也只能以“文學或文章”來解釋了;但這對《文心雕龍》本身而言,此“文學”非彼“文學”,此“文章”非彼“文章”,也就有些不倫不類而齟齬難通了。或許正是因為如此,周振甫先生便舍棄了這個“文學或文章”,而用“韻文”、“駢文”來代替,而且特別指出“劉勰講的文章,主要是講駢文”。但如此一來,《文心雕龍》豈非成了一部“駢文概論”?這顯然又是不符合《文心雕龍》一書的實際的。
其實,《文心雕龍》一書所用“文”字雖多,其含義卻并不復雜。筆者以為,《原道》以下這段話中的三個“文”字,正好概括了全書之“文”的中心含義:
自鳥跡代繩,文字始炳。炎皞遺事,紀在《三墳》;而年世渺邈,聲采靡追。唐虞文章,則煥乎為盛。元首載歌,既發(fā)吟詠之志;益稷陳謨,亦垂敷奏之風。夏后氏興,業(yè)峻鴻績;九序惟歌,勛德彌縟。逮及商周,文勝其質(zhì);《雅》、《頌》所被,英華日新。注
從“文字”到“文章”再到“文質(zhì)”,正包含了《文心雕龍》之“文”的基本內(nèi)容。正如周振甫先生所說,“劉勰講的文,主要是講文章”,但這個“文章”并非“主要是講駢文”,當然也不是現(xiàn)代文藝學中與“文學”相對的“文章”,而是形諸書面的所有“文字”,也就是章太炎所謂“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謂之文”注。對此,劉勰說得是非常明白的?!毒氉帧酚性疲骸胺蛭南罅卸Y(jié)繩移,鳥跡明而書契作,斯乃言語之體貌,而文章之宅宇也?!?sup>注劉勰認為,文字乃是語言的形象符號,也是文章寫作的工具。因此,“心既托聲于言,言亦寄形于字;諷誦則績在宮商,臨文則能歸字形矣?!?sup>注也就是說,作者的思想感情表現(xiàn)為有聲的語言,語言則落實到有形的文字。吟詠諷誦,在于聲韻的和諧;落筆成文,則視文字的運用了。所謂“聲畫昭精,墨采騰奮”注,文字運用精確,作品自然奮飛??梢?,在劉勰的心目中,用“文字”寫成的“文章”,必然也必須追求辭采,以便能夠充分表現(xiàn)作者的思想感情,這也就是“文勝其質(zhì)”了。正因如此,劉勰所謂“文”,就與“采”或“彩”密不可分,如《征圣》所謂“精理為文,秀氣成采”注、《銓賦》所謂“鋪彩摛文”注、《才略》所謂“劉楨情高以會采,應玚學優(yōu)以得文”注等。從而,所謂文章的寫作,關(guān)鍵也就是文采的運用問題了。如《情采》:“若擇源于涇渭之流,按轡于邪正之路,亦可以馭文采矣?!?sup>注《镕裁》:“情理設位,文采行乎其中?!枰?,職在镕裁:檃括情理,矯揉文采也。”?注顯然,“文章”也就意味著“文采”了。
因此,盡管劉勰“以有文字著于竹帛”者均謂之“文”,但這個“文”或“文章”卻又必須是美的,必須是富有文采的。這正是羅宗強先生所指出的:“我國古代雖然所有文章都稱為文,但是有一條發(fā)展線索在這所有文章中或有或無、或隱或現(xiàn)、或充分或不充分地存在著,那就是對于藝術(shù)特質(zhì)(或稱文學特質(zhì))的展開和探討?!绷_先生又說:“在劉勰的文學思想中,不僅存留有學術(shù)未分時的文章觀,而且有文學獨立成科過程中逐步展開的對于文學藝術(shù)特質(zhì)的追求。他不僅論述了神思、風骨、體勢等命題,而且論述了比興、聲律、麗辭、夸飾、隱秀等主要屬于藝術(shù)技巧方面的問題。重視神思、重視聲律、重視駢辭儷句,酌奇玩華,都是文學自覺的趨勢起來之后的追求。這樣我們就可以清楚地看到劉勰文學思想的另一面。這一面,就是他反映著我國古代文學思想中明確追求藝術(shù)特質(zhì)的發(fā)展趨向?!?sup>注所以,劉勰所謂“文”、“文章”,與我們今天所說的“文章”是顯然不同的。
至于劉勰所謂“文學”,亦如章太炎先生所說:“文學者,以有文字著于竹帛,故謂之文;論其法式,謂之文學?!?sup>注《文心雕龍》中有三處用到“文學”一詞,一處是《頌贊》篇的“崔瑗《文學》”注一語,指的是崔瑗的《南陽文學頌》一文;另外兩處都在《時序》篇,一云“唯齊楚兩國,頗有文學”注,一云“自獻帝播遷,文學蓬轉(zhuǎn)”注,這兩個“文學”皆有文化學術(shù)、文人學士之意,也就是關(guān)于“文”的學問。除此之外,劉勰關(guān)于“文”和“學”的對舉,也有助于我們理解所謂“文學”,如:《時序》所謂“元皇中興,披文建學”注,《才略》所謂“二班、兩劉,弈葉繼采,舊說以為固文優(yōu)彪,歆學精向”注,以及“然自卿、淵已前,多役才而不課學;向、雄以后,頗引書以助文”注,等等。這些“文學”,與我們現(xiàn)代文藝學中的所謂“文學”,也是顯然不同的。
實際上,中國古代很早就有“文學”一詞?!墩撜Z·先進》云:“德行:顏淵,閔子騫,冉伯牛,仲弓。言語:宰我,子貢。政事:冉有,季路。文學:子游,子夏?!?sup>注“文學”乃是孔門四科之一,楊伯峻先生謂:“指古代文獻,即孔子所傳的《詩》、《書》、《易》等?!?sup>注所以,“文學”之“學”,從一開始就是“學問”之意?!盾髯印ご舐浴酚性疲骸叭酥谖膶W也,猶玉之于琢磨也。詩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學問也。和之璧,井里之厥也,玉人琢之,為天子寶。子贛、季路,故鄙人也,被文學,服禮義,為天下列士?!?sup>注這段話中有兩個“文學”,且荀子自己已經(jīng)做了解釋:“謂學問也?!痹谒抉R遷的《史記》中,更有不少“文學”,值得我們仔細玩味,如:
元年,漢興已六十余歲矣……而上鄉(xiāng)儒術(shù),招賢良,趙綰、王臧等以文學為公卿……后六年,竇太后崩。其明年,上征文學之士公孫弘等。注
晁錯者,潁川人也?!晕膶W為太常掌故。注
夫齊魯之間于文學,自古以來,其天性也。注
及今上即位,趙綰、王臧之屬明儒學,而上亦鄉(xiāng)之,于是招方正賢良文學之士?!案]太后崩,武安侯田蚡為丞相,絀黃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學儒者數(shù)百人。注
公孫弘為學官,悼道之郁滯,乃請曰:“……郡國縣道邑有好文學,敬長上,肅政教,順鄉(xiāng)里,出入不悖所聞者……一歲皆輒試,能通一藝以上,補文學掌故缺?!味Y次治掌故,以文學禮義為官,遷留滯?!扔谜b多者,若不足,乃擇掌故補中二千石屬,文學掌故補郡屬,備員?!薄源艘詠?,則公卿大夫士吏斌斌多文學之士矣。注
倪寬既通尚書,以文學應郡舉,詣博士受業(yè),受業(yè)孔安國。注于是漢興,蕭何次律令,韓信申軍法,張蒼為章程,叔孫通定禮儀,則文學彬彬稍進,《詩》《書》往往間出矣。注
這眾多的“文學”,皆為文章博學之意,與《論語》、《荀子》所謂“文學”,是完全一致的。因此,自古以來,我們的“文學”指的主要就是關(guān)于“文”的學問?!段男牡颀垺穼Α拔膶W”一詞的運用,可以說淵源有自,與中國古代文化乃是一脈相承的。
二
可以看出,在《文心雕龍》和中國古代文論中,“文學”一詞與現(xiàn)代文藝學的“文學”完全不同,而“文章”才大約相當于我們今天所謂“文學作品”。這在中國古代文論中,也仍然是一以貫之的?!墩撜Z·公冶長》云:“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sup>注《論語·泰伯》云:“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注顯然,這個“文章”乃是“文學”中的“文”,指的是作品?!盾髯印し窍唷吩疲骸肮寿浫艘匝裕赜诮鹗?、珠玉;勸人以言,美于黼黻、文章;聽人以言,樂于鐘鼓、琴瑟?!?sup>注可以看出,“文章”還包含華美、文采之意,這可以說是“作品”的引伸之意了?!妒酚洝と辶至袀鳌份d公孫弘語云:“臣謹案詔書律令下者,明天人分際,通古今之義,文章爾雅,訓辭深厚,恩施甚美。”注這個“文章”,當然也是作品。班固《兩都賦序》云:
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禮官,考文章,內(nèi)設金馬石渠之署,外興樂府協(xié)律之事,以興廢繼絕,潤色鴻業(yè)?!恃哉Z侍從之臣,若司馬相如、虞丘壽王、東方朔、枚皋、王褒、劉向之屬,朝夕論思,日月獻納;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倪寬、太常孔臧、太中大夫董仲舒、宗正劉德、太子太傅蕭望之等,時時間作?;蛞允阆虑槎ㄖS諭,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雍容揄揚,著于后嗣,抑亦雅頌之亞也。故孝成之世,論而錄之,蓋奏御者千有馀篇。而后大漢之文章,炳焉與三代同風。注
這段話中的兩個“文章”,已經(jīng)不是一般的作品,而是文人“或以抒下情而通諷諭,或以宣上德而盡忠孝”的辭賦之作,那就更是今天所謂“文學作品”了。班固在其《漢書》中,也用了不少“文章”,如:
明年當封禪,式又不習文章,貶秩為太子太傅,以倪寬代之。注
漢之得人,于茲為盛,儒雅則公孫弘、董仲舒、倪寬,……文章則司馬遷、相如,……而蕭望之、梁丘賀、夏侯勝、韋玄成、嚴彭祖,尹更始以儒術(shù)進,劉向、王褒以文章顯。注
及司馬相如游宦京師諸侯,以文辭顯于世,鄉(xiāng)黨慕循其跡。后有王褒、嚴遵、揚雄之徒,文章冠天下。注
這些“文章”或“文辭”,指的顯然是不同于學術(shù)著作的藝術(shù)之作。尤其是以“儒雅”與“文章”相對而言,其意就更為明顯了。王充的《論衡》一書,也屢用“文章”一詞,如“學士有文章之學,猶絲帛之有五色之巧也”注、“漢世文章之徒,陸賈、司馬遷、劉子政、揚子云,其材能若奇,其稱不由人”注,等等,這些“文章”亦與學術(shù)顯然有別,其別在“猶絲帛之有五色之巧也”,“文章”乃是一種具有形式美的藝術(shù)。
魏晉南北朝的文論家們更是經(jīng)常以“文章”來概括五花八門的文體。曹丕說:“蓋文章,經(jīng)國之大業(yè),不朽之盛事?!?sup>注陸機云:“游文章之林府,嘉麗藻之彬彬?!?sup>注摯虞的著作題名即為“文章流別論”。蕭子顯認為:“文章者,蓋情性之風標,神明之律呂也?!?sup>注蕭統(tǒng)評價陶淵明說:“其文章不群,詞采精拔?!?sup>注蕭綱勉勵其弟蕭繹云:“文章未墜,必有英絕,領袖之者,非弟而誰?”注又論曰:“立身之道與文章異,立身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注至于《文心雕龍》,則有二十四處用到“文章”一詞,如《原道》:“唐虞文章,則煥乎為盛”注,《征圣》:“圣人之文章,亦可見也”注、“天道難聞,且或鉆仰;文章可見,寧曰勿思”?注,《宗經(jīng)》:“洞性靈之奧區(qū),極文章之骨髓”?注、“性靈镕匠,文章奧府”?注《正緯》:“事豐奇?zhèn)?,辭富膏腴,無益經(jīng)典,而有助文章”?注,《風骨》:“文章才力,有似于此”?注,《定勢》:“文章體勢,如斯而已”?注,《情采》:“夫以草木之微,依情待實;況乎文章,述志為本”?注《聲律》:“故言語者,文章神明樞機”注,《事類》:“文章由學,能在天資”注,《指瑕》:“丹青初炳而后渝,文章歲久而彌光”注,《附會》:“凡大體文章,類多枝派”注,《時序》:“磊落鴻儒,才不時乏;而文章之選,存而不論”注,《才略》:“虞夏文章,則有皋陶‘六德’,夔序‘八音’,益則有贊”注,《序志》:“古來文章,以雕縟成體”注、“唯文章之用,實經(jīng)典枝條”注,等等。顯然,《文心雕龍》之“文”,主要就是指“文章”;從這個意義上說,《文心雕龍》正是一部“文章學”。但必須明確的是,這里的“文章”決非今天與所謂“文學創(chuàng)作”相對而言的一般文章,而根本就是所謂的“文學作品”。
然則,六朝人所謂的“文章”,主要包括哪些文體呢?這只要看一看范曄在《后漢書·文苑傳》中所用到的大量“文章”,就非常清楚了:
王隆字文山,馮翊云陽人也?!芪恼?,所著詩、賦、銘、書凡二十六篇。注
初,王莽末,沛國史岑子孝亦以文章顯,莽以為謁者,著頌、誄、復神、說疾凡四篇。注
永元元年,車騎將軍竇憲復請毅為主記室,崔骃為主簿。及憲遷大將軍,復以毅為司馬,班固為中護軍。憲府文章之盛,冠于當世。毅早卒,著詩、賦、誄、頌、祝文、七激、連珠凡二十八篇。?注
黃香字文強,江夏安陸人也?!觳W經(jīng)典,究精道術(shù),能文章,京師號曰“天下無雙江夏黃童”。?注
李尤字伯仁,廣漢雒人也。少以文章顯。和帝時,侍中賈逵薦尤有相如、楊雄之風,召詣東觀,受詔作賦,拜蘭臺令史?!?、賦、銘、誄、頌、七嘆、哀典凡二十八篇。尤同郡李勝,亦有文才,為東觀郎,著賦、誄、頌、論數(shù)十篇。注
崔琦字子瑋,涿郡安平人,濟北相瑗之宗也。少游學京師,以文章博通稱。注
邊韶字孝先,陳留浚儀人也。以文章知名,教授數(shù)百人。注
劉表及荊州士大夫先服其才名,甚賓禮之,文章言議,非衡不定。……衡時年二十六,其文章多亡云。注
很明顯,這些所謂“文章”,乃是詩、賦、銘、誄、頌、祝等等的統(tǒng)稱,都是當時的語言藝術(shù)之作。
也許正因如此,魯迅先生專論魏晉之文的著名論文《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之關(guān)系》,題“文章”而不稱“文學”,論述過程中則是二者并用而以“文章”為多。如說“漢末魏初這個時代是很重要的時代,在文學方面起一個重大的變化”,又說“漢末魏初的文章是清峻、通脫”注;在引證劉勰“嵇康師心以遣論,阮籍使氣以命詩”之后,魯迅先生解釋說:“這‘師心’和‘使氣’,便是魏末晉初的文章的特色。”注顯然,這些“文章”都是我們今天所謂“文學作品”,而且有時主要是指詩。實際上,在詩歌藝術(shù)輝煌燦爛的唐代,人們恰恰是喜歡用“文章”來概括以詩歌為主體的藝術(shù)之文的。如王勃:“夫文章之道,自古稱難?!?sup>注陳子昂說:“文章道弊五百年矣?!?sup>注李白詩云:“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fā)?!?sup>注杜甫感嘆:“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sup>注又說:“庾信文章老更成,凌云健筆意縱橫?!?注韓愈有云:“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注又曰:“李杜文章在,光焰萬丈長?!?sup>注這許多“文章”,大多說的是詩歌或辭賦。
三
在中國古代文論中,“文章”與“文學”、“文”與“學”是分得很清楚的。劉劭《人物志·流業(yè)》有云:“蓋人流之業(yè),十有二焉:……有智意,有文章,有儒學?!?sup>注又說:“能屬文著述,是謂文章,司馬遷、班固是也。能傳圣人之業(yè),而不能干事施政,是謂儒學,毛公、貫公是也?!?sup>注他指出:“儒學之材,安民之任也。文章之材,國史之任也?!?sup>注可見,“文章”與“儒學”乃是不同的才能,一為“屬文著述”,一為“傳圣人之業(yè)”?!度龂尽の簳弧份d夏侯惠稱贊劉劭語云:“故性實之士服其平和良正,清靜之人慕其玄虛退讓,文學之士嘉其推步詳密,法理之士明其分數(shù)精比,意思之士知其沉深篤固,文章之士愛其著論屬辭,制度之士貴其化略較要,策謀之士贊其明思通微,凡此諸論,皆取適己所長而舉其支流者也?!?sup>注這里所謂“文學之士”和“文章之士”,已經(jīng)清楚地表明了“學”與“文”的區(qū)別與聯(lián)系,也就明確了“文學”與“文章”的不同含義。
蕭繹《金樓子·立言》有一段著名的論述:
古人之學者有二,今之學者有四。夫子門徒,轉(zhuǎn)相師受,通圣人之經(jīng)者,謂之儒。屈原、宋玉、枚乘、長卿之徒,止于辭賦,則謂之文。今之儒,博窮子史,但能識其事,不能通其理者,謂之學。至如不便為詩如閻纂,善為章奏如伯松,若此之流,泛謂之筆。吟詠風謠,流連哀思者,謂之文。而學者率多不屬辭,守其章句,遲于通變,質(zhì)于心用。學者不能定禮樂之是非,辯經(jīng)教之宗旨,徒能揚榷前言,抵掌多識,然而挹源知流,亦足可貴。筆退則非謂成篇,進則不云取義,神其巧惠,筆端而已。至如文者,惟須綺縠紛披,宮徵靡曼,唇吻遒會,情靈搖蕩。注
這里的“古人之學者有二”,指的是“通圣人之經(jīng)”的“儒”和“止于辭賦”的“文”,郭紹虞先生主編的《中國歷代文論選》說:“前者屬于學術(shù)的范疇,后者屬于文章的范疇?!?sup>注是非常正確的。這里的“今之學者有四”,實際上只論及“學”、“筆”、“文”三者。所謂“學”,指的是“博窮子史”的學者,他們“率多不屬辭”,而只是“守其章句”,雖然“徒能揚榷前言,抵掌多識”,但其“挹源知流,亦足可貴”。至于“筆”和“文”,《文心雕龍·總術(shù)》有云:“今之常言,有文有筆;以為無韻者筆也,有韻者文也。”注當然,蕭繹所謂“筆”和“文”,除了以是否有韻相區(qū)別,還有文采多寡等的不同,但無論如何,二者顯然都屬于“文章”的范疇。所以,盡管六朝以來較之前代名目更多,實際上仍然是“學”和“文”即“文學”與“文章”兩個方面。
唐代姚思廉撰《梁書》,其《文學傳》有云:
昔司馬遷、班固書,并為《司馬相如傳》,相如不預漢廷大事,蓋取其文章尤著也。固又為《賈、鄒、枚、路傳》,亦取其能文傳焉。范氏《后漢書》有《文苑傳》,所載之人,其詳已甚;然經(jīng)禮樂而緯國家,通古今而述美惡,非文莫可也。是以君臨天下者,莫不敦悅其義,縉紳之學,咸貴尚其道,古往今來,未之能易。高祖聰明文思,光宅區(qū)宇,旁求儒雅,詔采異人,文章之盛,煥乎俱集。每所御幸,輒命群臣賦詩,其文善者,賜以金帛,詣闕庭而獻賦頌者,或引見焉。其在位者,則沈約、江淹、任昉,并以文采,妙絕當時。至若彭城到沆、吳興丘遲、東海王僧孺、吳郡張率等,或入直文德,通宴壽光,皆后來之選也。約、淹、昉、僧孺、率別以功跡論。今綴到沆等文兼學者,至太清中人,為《文學傳》云。注
這里,姚思廉說得很明白,之所以叫“文學傳”,乃是“文兼學者”,“文”就是“文章”或“文采”,所謂“文章尤著”、“文章之盛”、“文采妙絕”,等等;“學”則是對“文”之研究,所謂“文學”。正因如此,劉勰、鐘嶸等文論家就都被列入了“文學傳”,他們可謂真正的“文兼學者”,這是毫不含糊的。
誠然,中國古代文論有著漫長的歷史,“文學”、“文章”觀念也并非一成不變的,而是有著不少變通的用法,應該說情況是頗為復雜的。但萬變不離其宗,可以說,在整個中國古代文論史上,上述關(guān)于“文學”、“文章”的基本含義,乃是一以貫之的。只是到了二十世紀初,英文的“l(fā)iterature”一詞被翻譯為“文學”,用以指語言的藝術(shù);“五四”運動以后,這一翻譯被廣泛接受并流行至今。對此,現(xiàn)代文藝學早已習焉不察了。但從中國古代文論的角度而言,這實在是一個歷史的誤會;因為這一誤會,使得現(xiàn)代漢語中的“文學”一詞面臨諸多尷尬的境地。比如,研究哲學的人叫哲學家,研究歷史的人叫歷史學家,研究數(shù)學的人叫數(shù)學家,那么研究文學的人呢?顯然不能叫文學家,因為文學家一般是指那些創(chuàng)作“文學作品”的人。再如,我們的中文系都有“文藝學概論”之類的課程,但這里的“文藝”一般不包括繪畫、音樂等的藝術(shù),而只是指文學;所謂“文藝學”,嚴格說來是“文學學”,只是這個“文學學”實在太拗口了,只好用不包括藝術(shù)的“文藝學”來代替。又如,現(xiàn)在很多大學都有文學院,但實際上文學院的人很少從事文學創(chuàng)作,應該說只有我們的魯迅文學院才是名副其實的。所以,大學里的文學院其實是指“文學學院”。還如,著名的《文史哲》雜志,這個“史”當然是史學,這個“哲”當然是哲學,可是這個“文”是文學嗎?《文史哲》雜志顯然不刊登文學作品,這個“文”是指對文學的研究;對文學的研究只能叫“文學學”,所以“文史哲”并非“文學、史學、哲學”的簡稱,而是“文學學、史學、哲學”的簡稱。那么,同樣一個“學”字,在同樣的使用環(huán)境中,卻面臨如此的尷尬。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尷尬呢?就因為我們把“ literature”一詞翻譯成了“文學”。這一翻譯首先是無視漢語的基本規(guī)范,試想,這里的“學”如果不是指學術(shù)、學問、學科,又能指什么呢?可是英文的“l(fā)iterature”似乎并沒有“學”的這些含義。也許正因如此,現(xiàn)代文藝學所謂“文學”之“學”,其實是不知所指、沒有意義的,上述所謂“文學作品”的習慣說法,實際上根本就是不倫不類的。因此,筆者以為,把“l(fā)iterature”一詞翻譯為“文學”,乃是一個歷史的誤會,因為它不僅無視漢語的基本規(guī)范,而且無視中國古代文論的傳統(tǒng),割斷了中國古代文論的傳統(tǒng)。
那么,還原中國古代文論的話語,是否就能擺脫這一尷尬的境地呢?應該說,這是一個極為復雜的問題,不是簡單的肯定或者否定可以回答的。但就“文學”、“文章”之詞而言,筆者認為是可以解決的。按照上述羅列的中國古代文論中關(guān)于“文學”、“文章”的基本話語,研究“文”(文章)的人自然就是文學家了,所謂《文史哲》,當然是“文學、史學、哲學”的簡稱,原本是名副其實的。所以,“ literature”不能翻譯為“文學”,而應該翻譯為“文章”;而作為“文章之學”(Literary study)的“文學”,或可翻譯為“Philology”注。
不過,問題并非如此簡單。筆者在拙著《〈文心雕龍〉與中國文化》的“后記”中曾說過這樣一段話:“本書探索《文心雕龍》的文論思想,多用‘文章’一詞,或徑用一個‘文’字,有時則‘文章’、‘文學’并用。此無他,主要是想符合劉勰思想的實際?!男牡颀垺摹?,在現(xiàn)代漢語中很難找到與之相適應的詞語。今天的‘文學’一詞固然不能概括這個‘文’,即使‘文章’一詞也是差強人意;劉勰之‘文’的實質(zhì)固然是‘美’,但徑直稱之為‘美’有時卻并不妥當。之所以出現(xiàn)這種‘兩難’之境,我以為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我們現(xiàn)代文學理論的‘失語’———失去了我們自己的語言。實際上,《文心雕龍》的理論體系有著很強的自洽性,其概念的運用是并不含糊的,‘文’也一樣。我之所以慎用‘文學’一詞,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企圖‘復原’劉勰的理論話語?!?sup>注顯然,當“文學”一詞在現(xiàn)有意義上被普遍運用了一個世紀之后,它已經(jīng)不僅僅是一個單一的詞匯了,而是與眾多詞匯、文句乃至文化現(xiàn)象相關(guān)聯(lián),而且又直接影響到人們對“文章”一詞的理解和使用。所以,居今而言,把“l(fā)iterature”翻譯為“文章”,恐怕還難以被接受,這也正是筆者所謂“兩難”的原因所在,則所謂文論話語的還原也就決非一蹴而就的了。
季羨林先生有言:“我們中國文論家必須改弦更張,先徹底擺脫西方文論的枷鎖,回歸自我,仔細檢查、闡釋我們幾千年來使用的傳統(tǒng)的術(shù)語,在這個基礎上建構(gòu)我們自己的話語體系,然后回頭來面對西方文論,不管是古代的,還是現(xiàn)代的,加以分析,取其精華,為我所用?!?sup>注對此,筆者深以為然,并曾指出:“我想,‘仔細檢查、闡釋’工作的重要性,研究者們大多已認識到了;但這個檢查和闡釋要‘徹底擺脫西方文論的枷鎖’而‘回歸自我’,則是一個相當艱苦的過程。”注這里,筆者想要補充的是,無論這一回歸過程如何艱苦,要想擺脫現(xiàn)代文藝學中諸如“文學”等詞語的諸多尷尬,我們都必須認真面對并最終踏上中國文論話語的回歸和還原之路。
注:王運熙:《〈文心雕龍〉的宗旨、結(jié)構(gòu)和基本思想》,《復旦學報》1981 年第 5 期。
注:王運熙:《劉勰論文學作品的范圍、藝術(shù)特征和藝術(shù)標準》,《文心雕龍學刊》(第三輯),濟南:齊魯書社,1986 年,第 3、4 頁。
注:王運熙、楊明:《魏晉南北朝文學批評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 年,第 330 頁。
注:李淼:《略論〈文心雕龍〉的文學理論體系》,《文心雕龍學刊》(第一輯),濟南:齊魯書社,1983 年,第 125 頁。
注:用于人名者,如“文王患憂”(《原道》)、“文帝、陳思”(《明詩》)、“文舉屬章”(《書記》)等;用于地名兩處,分別為“講文虎觀”(《時序》)、“置崇文之觀”(《時序》);用于篇名者,如“獨制《文言》”(《原道》)、“昔陸氏《文賦》”(《總術(shù)》)等;出于引文者,如“‘夫子文章,可得而聞’”(《征圣》)、“桓譚稱:‘文家各有所慕’”(《定勢》)等;屬于衍文者一處,為“斯則得百氏之華采,而辭氣文之大略也”(《諸子》)。
注:陸侃如、牟世金先生《文心雕龍譯注》曾據(jù)巴黎大學北京漢學研究所編《文心雕龍新書通檢》謂《文心雕龍》全書中單獨用“文”字共三百三十七處(見《文心雕龍譯注》上冊,濟南:齊魯書社,1981 年,第 2 頁),乃《通檢》一書不確。陳書良先生《〈文心雕龍〉釋名》之第九單元“文”則謂“文 412 處”(見該書第 48 頁,長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7 年),未知何據(jù)。
注:陸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龍譯注》(上冊),第 2 頁。
注:馮春田:《文心雕龍語詞通釋》,濟南:明天出版社,1990 年,第 642 -643 頁。
注:周振甫主編:《文心雕龍辭典》,北京:中華書局,1996 年,第 190 頁。
注:陳書良:《〈文心雕龍〉釋名》,第 48 -50 頁。
注:[梁]劉勰:《文心雕龍·原道》,戚良德:《文心雕龍校注通譯》,第 4 -5 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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