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舟已過萬重山——我心目中的郁賢皓老師
一
在郁賢皓老師眾多的弟子中,我是一個沒有聽過他正式課程、卻得他浩蕩師恩一路指引的特殊的學生。
現(xiàn)在回想起來,是在大學生活開始不久,我就見過郁老師。
大學一年級第二學期的某個下午,我在南師圖書館的閱覽室里隨便看書。當時可能在看一本關(guān)于《世說新語》人稱代詞研究的港臺版書,圖書館的許多書不能外借,尤其是海外的書,必須在那里看。那時候真是瞎看書,總覺得大學的學習要與高中不一樣,要看高中不看的書;所以喜歡了《世說新語》,就要去讀與它相關(guān)的高深著作。
1980年代初的南師圖書館就是正對著寧海路老校門的一百號樓前廣場東北側(cè)的那幢小樓。古色古香,光線黯淡,走進去便有一種殿堂般的感覺,腳步和說話聲都會不知不覺放低了。坐在閱覽桌前,閉架借書臺那里稍稍一點聲音都能夠聽到。
這時候,有一個聲音傳過來:“陶老師,我還要用一下Dangweiyao!”
Dangweiyao是什么書?——我心里暗自嘀咕,要看高深著作的想法,讓我對這個書名充滿了好奇。
于是,等到陶老師把書遞到借書人的手中時,我抬頭看過去:一個戴著黑邊眼鏡、身材魁梧的中年教師接過了兩大本書名是《唐會要》的書。
啊!我明白了,這個老師是吳語區(qū)的人,他將普通話中的送氣清音t和h都發(fā)成了不送氣濁音。而《唐會要》究竟是什么書呢?我在四年大學里其實一直也沒有弄清楚。
讓我沒有想到的是:三十年后《唐會要》也成了我案頭必備的工具書。就在前幾天我還考證了其中關(guān)于“荷澤寺”條的時間錯誤,將近三十年前在郁老師手中第一次見到這部書的情形,又重現(xiàn)眼前?!绻@樣說起來,我第一次見到郁老師,他就用行動給我上了一課,向我展示了一個唐代研究者常用的工具書。
更讓我沒有想到的是:這位《唐會要》的借書人郁老師將在我后來的人生中產(chǎn)生舉足輕重的影響。
二
轉(zhuǎn)眼到了大三的第二學期,隔壁宿舍的同學倪培翔走過來說:有個勤工儉學的活兒——郁賢皓老師要找?guī)讉€字寫得好的同學幫助抄寫他即將出版的《唐刺史考》。
那個時候出版著作的教師不多,郁老師出版了他的成名作《李白叢考》,他的名字在南師中文系的學生中如雷貫耳,被奉若神人。那是個非常重要的信號,在老一輩的學者如唐圭璋、孫望、段熙仲、徐復、錢玄、諸祖耿等先生帶來南師中文系的光環(huán)之后,中青年教師的聲譽鵲起,似乎就是從郁老師開始的。按照今天的話來說,那是南師中文系新的學科帶頭人,從郁老師開始誕生了。我們那個宿舍,好像寫字都還不錯,因此,帶著一份崇敬之情,曹連觀、沈利華、王正喜都去了,我也跟著去了。
郁老師的家離學校不遠,在南大和南師之間的陶谷新村。上了二樓,便看到了迎上來的郁老師,他原來就是我大一時候見過的《唐會要》的借書人!
《唐刺史考》這部書在今天文史學界的價值已經(jīng)不用再多說了。作為一部重要的工具書,它使唐代的職官史料從中央機構(gòu)擴展到官卑人眾的地方官員,體現(xiàn)了資料編纂加大加密的有序遞增,從而被張廣達先生譽為20世紀唐史史料編纂學的一個重要范式(圖1)。
圖1?《唐刺史考》書影
當時的我們并沒有理解得那么透徹,只知道這是一部即將出版的大書,我們的工作,就是將那些已經(jīng)由郁老師按照一定的體例編寫好的刺史材料再一絲不茍地抄寫在規(guī)定的方格稿紙當中。這是個枯燥的簡單勞動,字好不好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筆一筆把它寫出來。其實郁老師本身的行楷字已經(jīng)非常好認,但是他現(xiàn)在要求我們的抄寫要更加工整,不能有任何的連筆出現(xiàn)。這個要求在我后來的工作中產(chǎn)生了影響,那就是出版和發(fā)表的任何稿件,盡量不要讓文字的錯誤出現(xiàn)在作者一方。
印象里這個抄寫的工作持續(xù)有半個學期左右,其中有幾次到郁老師家中交稿或取稿。他似乎始終在忙碌著做下一步的工作,經(jīng)常是餓了吃一碗清水掛面,累了就和衣躺一下接著伏案。一副“看似尋常最奇崛,成如容易卻艱辛”的楷書對聯(lián)懸掛在寫字臺前,一個聽診器卻非常顯眼地放在對面的床頭,這兩件矛盾的東西就這樣一成不變地集中在他編撰《唐刺史考》的日日夜夜。我們?nèi)チ耍麜O聛斫淮碌某瓕懭蝿?,或者告訴我“州”的三點不能連筆以防與“卅”字混淆、三點水也不能用兩筆來連寫以防被打字員處理成單人旁……,總之是一些雞毛蒜皮的細節(jié),卻讓我印象深刻,越是到今天,就越是體味到漢字除了具有書法的藝術(shù)價值之外,最重要的功能還是正確傳達信息。
有時候,我也會拿抄寫中覺得讀不通的地方做下記號集中去問一下郁老師。那時,就看他口中說著:“噢,噢,這個材料在《全唐文》的××卷?!笔掷镆呀?jīng)準確無誤地取過某冊《全唐文》,迅捷地翻到那一頁核對起來。——這個精準的手法是怎樣做到的呢?當時除了驚嘆,好像也無從理解。直到后來有一個階段武俠小說流行乃至社會上習武成風,倒讓我想起:郁老師的這個本領(lǐng),就是“功夫”!
《唐刺史考》的工作告一段落的時候,我們都拿到了一筆不菲的抄寫費,可以用來貼補買書了。當時的費用好像還多出來一些分不均勻,王正喜就做主給每人買了一把吃西餐的小刀——這也是大學生活印象深刻的記憶:對于西餐是什么都沒有見過的我們來說,那把愚笨厚鈍的刀究竟有什么用呢?
抄寫工作結(jié)束不久,記得是一個下雨天,在經(jīng)過北大樓拐角處,我和王正喜還見到過一次打著雨傘、若有所思地走路的郁老師。他答應著我們的招呼走了過去,但忽然想起了我們是誰,又回頭說:謝謝你們幫抄寫《唐刺史考》啊!
此后,郁老師再次從我的大學生活中隱沒。
三
很快,大學的最后一個學期來臨了。
四年的大學,記錄了我很多成長的愉快歷程。但是,我最不幸的人生經(jīng)歷也在那個時期發(fā)生:我的父母在我大二、大四的時候相繼因病去世。這個打擊使原本打算回鄉(xiāng)盡孝養(yǎng)之心的我感到無所適從。于是,我選擇了去新疆工作。去一個印象中遙遠而艱苦的地方做奉獻,以此來回報父母的養(yǎng)育之恩,這是我當時最樸素的想法,也是唯一能讓我重新樹立生活信心的想法。
決心已定,便義無反顧。當其他同學還在匆忙地尋找自己的棲身之地時,我一如既往地抄寫著《說文解字》的篆書字頭,盡情享用最后的大學生活??墒牵谶b遠而遼闊的新疆,哪里有屬于我的工作呢?懸肘行筆的許多剎那,其實心境也并不完全平靜。
這個時候,郁老師的召喚來了:跟隨他做本科畢業(yè)論文的倪培翔,有次在閑聊中偶然提起了我的畢業(yè)去向。難為郁老師竟然還記得我這個曾經(jīng)為他抄寫《唐刺史考》的學生,當時就說新疆師范大學中文系的負責人薛天緯老師是他研究李白的同道,他可以推薦我前往那里任教。于是我被邀請到他家面談。
郁老師同情我的遭遇,也嘉獎我的志向,很快便修書新疆,向薛天緯老師推薦。
天氣開始熱起來了,我還在抄著《說文解字》。忽然就有那么一天,郁老師緊緊捏著一封信,急匆匆地來到了我所居住的四舍。他比我還著急地等待來自遠方的回音,因此從系里拿到信后,家也沒回就跑來了。薛老師來信了,他非常重視郁老師的推薦,向?qū)W校人事處了解了相關(guān)政策后,便回信郁老師,讓我在暑假之后直接去新疆師范大學報到。那封掛號信寫得非常熱情,我至今還記得對郁老師和我都稱“同志”,既是那個時代的烙印,也是對我前往鄭重其事的表現(xiàn)——那一天,我走向社會的第一份工作就這樣得到了。
此后的兩三個月,我有機會多次去郁老師家,向他匯報后來我與薛老師、與新疆方面直接聯(lián)系的情況。他也仿佛是自己要去新疆一樣,向我交待出門應該注意的事項。有一天,跟我說起在新疆這樣的北方地區(qū)教書,應該講好普通話,忽然便停下來看著我說:“你的普通話講得怎么樣?”他完全忘記了我們一直在用普通話交談,而是非常認真地從語言的角度重新開始注意我的說話。一分鐘后,他認真地說:“唔,你的普通話還可以,到了新疆應該沒有問題!”就是在類似這樣的交流中,他幫我操心著遠行的各種細節(jié)。
那時候的南師中文系每年有四個平行班,一百六十多人,我這樣一個非常平庸的青年學生,竟然能夠得到既沒有擔任過我任何課程、又具有崇高學術(shù)聲望的學者郁老師的悉心過問,真的覺得是一種奢侈。這也提高了我對自己將來成為教師的要求和期待。
帶著郁老師的殷殷囑咐,經(jīng)過四天三夜的火車旅途,1985年8月20日,我來到了新疆。從此我在新疆師范大學中文系度過了25年的教學和科研生活。這四分之一世紀的青春歲月,成為我珍貴的財富。每當我閉上眼睛遙想西北時,茫茫的天山雪峰就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已經(jīng)與祖國的西北融化在一起!——是郁老師的推薦重塑了我的人生。
四
要說因為大學里的這些接觸、大學畢業(yè)時候一個關(guān)鍵性的推薦,使我對郁老師終身銘感,那是一點也不過分的;但要因為這些我就到處吹噓郁賢皓是我的老師,那又實在有些自抬身價。
我現(xiàn)在之所以非常自豪地稱引郁老師是我的老師,是因為我有其他作為郁老師的學生而十分充足的理由:我畢業(yè)離開南師的日子,恰恰是郁老師給我的學術(shù)關(guān)懷和指導,從此穿越千山萬水不斷傳來的開始。
首先,是他的推薦決定了我的學術(shù)道路。當我到新疆師范大學報到之后,似乎不由分說,我就成了中國古代文學教研室的教師,并且作為薛天緯老師的助教,開始隋唐五代文學的教學和科研工作。在新疆師大的歲月里,薛天緯老師成了我重要的導師,我最初的教學和科研道路,都與他耳提面命的指導分不開。這種種的因緣,容我以后用專門的篇幅,記錄在遙遠的新疆那些對我有知遇之恩的師友們。郁老師和薛老師似乎每年都會在唐代文學或者李白研究的專業(yè)會議上相見,我的近況成為他們交談的重要話題。直到去年,郁老師還在回憶當我去了新疆一年之后,薛老師與他見面、感謝他輸送了一個優(yōu)秀的青年教師到新疆的時候,他如釋重負的心情。
其次,是郁老師真切地關(guān)注著我的工作,從很多方面給我力所能及的幫助。他的著作出版,總不忘記簽名贈送給遠方的我。有時候托我的同學倪培翔寄給我,有時候他又親自到郵局寄我。像每封寄給我的信件一樣,他給我的郵包都不厭其煩地寫全了“新疆維吾爾自治區(qū)”的名稱,這個小小細節(jié)也讓我感受到他處事認真的態(tài)度。從他早期的著作如《謫仙詩豪李白》《李商隱》《百科知識十萬個為什么·文史編》,到后來的《唐風館雜稿》《李白與唐代文史考論》,甚至具有工具書性質(zhì)的《唐刺史考全編》《唐九卿考》等,我都擁有他的簽名贈送本。他的《百科知識十萬個為什么·文史編》,我敢說是影響我早年教學生涯最深刻的一部書。那些在我們的教科書中很難找到、在日常生活中時時會思考的文史問題,翻翻他的這本書,似乎都有答案。在今天的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大概一個“百度”檢索,就可以得到相關(guān)的資料信息。但是在上個世紀的讀書時代,郁老師卻通過自己半個世紀的閱讀和需要,將這些內(nèi)容匯總到一起,可謂金針度人,功德無量。至于專業(yè)類的文史著述在我學術(shù)研究中的重要性,更是不言而喻了。
最后也是更為重要的,是郁老師后來不間斷地引導我從事學術(shù)的研究。我發(fā)表的第一篇文章《道藏所見唐刺史考》,就是在他的親自過問下,在1992年第4期的《南京師大學報》上發(fā)表的。那時,我在薛天緯老師的指導下,參加一個《新編全唐五代文》的編纂工作。我們被分配了編輯一些唐代道教徒的文章,這需要從《道藏》中尋找其原始出處。這樣,我在普查的過程中,注意到了昔年為郁老師抄寫過的唐代刺史的資料。我曾經(jīng)好奇地取郁老師已經(jīng)出版的《唐刺史考》對照,發(fā)現(xiàn)有些內(nèi)容沒有被吸收進去,因此寫信給郁老師匯報這一發(fā)現(xiàn)。他馬上給我回信,囑我在普查唐文的過程中,將這些刺史材料摘錄出來。后來,他便根據(jù)我的這些摘錄,重加選擇和編排,推薦給學報,并以我個人的名義發(fā)表了。那一年在母校南師的《文教資料》上,還同時發(fā)表了我的另外一篇《“喜雨”別解》的小文。這兩篇文章是我工作七年之后才有的一些成績,是母校和母校的老師給了我學術(shù)的鼓勵。而當《道藏所見唐刺史考》這篇文章在來年又被《復印報刊資料·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轉(zhuǎn)載時,對于一個初學者來說,它帶給我繼續(xù)學術(shù)之路的動力更是達到了極點!
我還在郁老師的指導下,從事起李白的研究工作來(圖2)。他在擔任中國李白研究會會長并兼任《中國李白研究》年刊的主編時,親自向我約稿撰寫每年的李白研究綜述,并約我為他主編的《李白大辭典》撰稿。在這些基礎的工作中,使我了解到李白研究的前沿動態(tài)。我后來根據(jù)自己的興趣,選擇了李白在中國民間社會的影響作為努力的目標,發(fā)表了《道藏所見李白資料匯輯考辨》、《李白貞義女碑考辨》、《脫靴的高力士:一個文學配角的形成史》、《戲曲作品中的李白形象研究》、《李白題材的小說作品敘論》等論文,這一步步的成績,無疑都是在郁老師的感召下做出的。后來他又擔任《中國古代詩文名著提要·漢唐五代卷》的主編,知道我的博士論文在從事唐代文人張說集的研究,又立即向我約稿,鼓勵我在張說研究方面寫出具有權(quán)威性的提要來。
圖2?1992年作者與郁賢皓老師在長江天門山段江輪留影
正是這些點點滴滴的關(guān)懷和扶持,使我確立了以學術(shù)為生命的人生追求。
五
我的一生中,遇到很多好老師。他們在教誨我的過程中,只要發(fā)現(xiàn)我的一點優(yōu)長,從此便不遺余力地幫助我、扶持我,使我能夠有今天的學術(shù)之路。
郁老師是其中的一位良師,但是與我后來遇到的其他老師不同的是:當他對我還不了解、也不管我將來是否是塊材料的時候,就給了我不求回報的無私幫助。我慶幸自己有這樣的運氣,從此得以與郁老師持續(xù)了很長并會繼續(xù)延長的師生之誼。
我總結(jié)自己大學畢業(yè)以來的求學之路,雖然成績無足稱道,但在方法論上,確實有很多方面接受了郁老師的學術(shù)影響。我的走上李白研究和唐代文史考證之路,我的考證細節(jié)但又注意文史的宏觀意趣,無疑都有郁老師的潛移默化存在。當我在去年作為優(yōu)秀青年人才被引進到北京大學歷史學系暨中國古代史研究中心工作,作為校外推薦人的復旦大學陳尚君教授給了我很高的褒獎,其中一段提到:“(朱玉麒的)專業(yè)是中國文學,最初的學術(shù)研究顯然受到南京師范大學郁賢皓教授的影響,注意從第一手文獻的發(fā)掘進行文學史料的鑒別和考辨,在利用《道藏》史料方面有一些重要的發(fā)現(xiàn)?!蔽腋屑り惿芯淌诘泥嵵赝扑],更感激他對我在學術(shù)上受到郁老師影響的認定。
我后來總有機會與郁老師在相隔一兩年見一次面,向他匯報我的近況,并聽他閑談。和郁老師的聊天是非常享受的。除非你問起,一般他不會主動地、一本正經(jīng)地跟你談什么學問。我覺得這也是他認真謹慎的地方:學術(shù)從來需要鑿實,你如果需要了解他的學問,他都寫在了書上;而聊天的過程往往容易使客觀的事實走樣,所以不如不談。對他來說,聊天是艱苦的學術(shù)工作的課間休息。他會跟你談自己早年在上海當工人、當記者的故事,談他在南京這么多年印象深刻的菜品,甚至會跟你談談現(xiàn)代中國的股市行情。
在這樣的閑談中,他尤其好談他的學生們。自從我認識郁老師以后,他就開始擔任研究生導師,碩士、博士、博士后,陸陸續(xù)續(xù),帶出了很多。往往在談興甚濃的時候,他會用這樣的引子開始:“我的學生×××……”他會說起這些學生在讀書時的情況、工作后的業(yè)績,充滿了褒揚之情。我就是在這樣的閑談中,首先聽到了他的學生傅承洲、查屏球、諸葛憶兵、尹楚彬、陳泳超、胡可先、邵炳軍等等的名字,然后才在不同的地點和時間,陸續(xù)識荊并一一“建交”的。
我有時候想,郁老師的這個閑談,也不完全可以等閑視之。這些繼承了他學術(shù)衣缽、延續(xù)了他學術(shù)生命的弟子,在閑談之中,實際上是寄托了他對學術(shù)的執(zhí)著和學術(shù)的理想。
我希望自己日有寸進,而郁老師也天天健康。
這樣,我就會有一種期待,期待到南京拜訪郁老師的師友們,會從他那里聽到:
“我的學生朱玉麒……”
六
我還記得1985年離開母校的前夕,拿著畢業(yè)紀念冊去請郁老師題詞鼓勵的情景。
他用鋼筆認真書寫,并鄭重蓋章。印痕未干的題詞拿到我手中的時候,我看到了讓我終身受益也沒齒難忘的名言:“人無癖不可與交,以其無深情也;人無疵不可與交,以其無真氣也。”(張岱《陶庵夢憶》)(圖3)我非常感動在這臨別之際,郁老師將他自己喜歡的名言寫出來與我共勉。從此,我也將這句話銘刻在心底,作為指導我處世的準則:我會努力將完美作為人生的目標去追求,但是絕不因此而唯唯諾諾,成為八面玲瓏的鄉(xiāng)愿小人!
圖3?郁賢皓老師為作者畢業(yè)題詞
然而,這個題詞的過程還沒有結(jié)束。郁老師忽然對我說:你的字寫得好,給我也寫一幅,就寫李白的“兩岸猿聲啼不住,輕舟已過萬重山”!然后他對自己鐘愛這一詩句的原因作出解釋說:解放以來的歷次運動,把許多人推向了風口浪尖,他們出盡風頭,甚囂塵上,就像兩岸的猿聲那樣,最終卻一事無成;這個時候許多默默無聞、埋頭學問的人,雖然被冷落、遭白眼,時機一到,他們必將蓄勢而發(fā),如輕舟順流而下,直達彼岸!
李白的《早發(fā)白帝城》是我們最早學會的唐詩之一,但是我從來沒有想到可以有這樣的理解、這樣的境界!這個時候的郁老師就像當年的王國維一樣,通過詩歌的“誤讀”,將人生的哲學賦予其中。
當時的我,雖然日日臨池,但哪有寫成書法的本事!我還沒有妄自尊大到拿出自己的習字去破壞郁老師如此美好的學術(shù)境界。所以在那天,我是從郁老師那里收獲了兩段題詞。這些精彩的人生感悟,讓我常常想起,因此在漫漫的路途中,至今還未曾迷失!
現(xiàn)在,當我回顧與郁老師的師生情緣時,我已經(jīng)看到:正像李白所描述的那樣,任憑兩岸猿聲喧囂不已,郁老師是那一葉從長江上游飄然而下的輕舟,長風破浪,創(chuàng)造了杰出的學術(shù)成果,匯入到人類文化的汪洋大海之中。
現(xiàn)在,在郁老師的八十壽慶來臨之際,我也已經(jīng)看到:“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他又欣然揭開了學術(shù)的九秩華章!
2011年6月12日,北大中關(guān)園
原載張采民編《郁賢皓先生學術(shù)思想研究文集》,南京:鳳凰出版社,2012年,185—194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