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祭侄帖
1
一九五七年,為了我考中學,爸爸把全家搬回了上海。
這是一個大動作,意義遠遠超過我考中學,這一點爸爸心里清楚。但他是一個低調(diào)而又膽小的人,什么都不會往大里說。
他不是一個創(chuàng)業(yè)型的人物,但他不能讓十九世紀后半期余、朱兩家先輩無畏的上海之旅,因自己的無能而中斷。這中間,朱家訂婚時對他的信任,更使他別無選擇。
我比全家先到上海,爸爸想讓我集中一段時間溫課備考。他在江寧路、海防路口找到一所住房,準備今后全家住,當時正由幾個木匠師傅在裝修。
爸爸完全不知道我在鄉(xiāng)下時天天給鄉(xiāng)親記工、寫信,根本沒有時間溫習功課,早就養(yǎng)成了直接面對任何一次考試的習慣,而且每次都考得很好。我把這個習慣告訴爸爸。
“你在鄉(xiāng)下天天給人家記工、寫信?從來不做作業(yè)不溫課?”這對他來說,簡直是五雷轟頂。
從前他回鄉(xiāng)探親,只見媽媽在做這些事。近兩年都是家人輪番來上海,他一直沒回去,所以不知道事情的發(fā)展。
“你媽也真是!”他有點發(fā)火。
他是一個地地道道的上海人,不會講一句鄉(xiāng)下方言,每次回鄉(xiāng)探親的時間很短,又一直準備著把家搬回上海,因此在很多問題上有強烈的“上海優(yōu)越論”。他不知道,正是在這一點上,連他小小的兒子也無法溝通了。
他既然把兒子“寄存”在鄉(xiāng)下,那么兒子不是物品,已把生命與那片土地連在了一起。
2
這小樓有一個陽臺,我趴在那里看著上海的街道景象。后來,怕爸爸在路上看到,就回到屋里看木匠師傅干活。只有聽到爸爸上樓的腳步聲,才把目光回到書本。
這天腳步聲很雜,一看,是姨媽和益勝哥來了,爸爸陪著。
姨媽還是那么漂亮,一手搭在我的肩上,滿眼含笑地把我上下打量了一下,然后打開手提包,取出兩支用厚毛巾包著的雪糕,給我一支,給益勝哥一支。
按照農(nóng)村的眼光,蓋被子是為了保暖,把雪糕包裹在厚毛巾里不是更容易融化了嗎?后來才知,厚毛巾本身不產(chǎn)生熱量,它的作用只是隔離,把炎熱的天氣和雪糕隔開。但在當時,我只覺得姨媽像魔術(shù)師一般不可理解。
還有一點不可理解的是,益勝哥跟在她身邊,她買了雪糕為什么不立即讓他吃,卻把他的那一支也一起包在厚毛巾里帶到這里來呢?
后來才知,這也是上海規(guī)矩,文明人不會在街上邊走邊吃東西。更重要的是,出于對我這個小孩子的禮貌,應(yīng)該讓益勝哥陪我吃,而不是看我吃。
你看,兩支小小的雪糕就給我?guī)砹撕脦讉€不明白??匆鎰俑缭趧冄└馔饷娴陌b紙,我也開始剝,但又抬起頭來看姨媽和爸爸:他們?yōu)槭裁礇]有?我該不該推讓給大人?這好像是祖母和媽媽對我的教育。
姨媽立即看懂了我的眼神,笑著抬了抬下巴,鼓勵我吃,也不說什么。真正懂得此間道理也是后來,在上海的高層社會看來,雪糕、棒冰之類不屬于正式冷飲,而屬于“零食”范疇,大人一般不與小孩一起吃,更不會兩個大人與小孩一起吃。什么是可以一起吃的正式冷飲呢?那就是一碟碟可以分開來的冰淇淋,或者一碗碗可以舀開來的冰鎮(zhèn)綠豆湯。
更麻煩的是,這些道理不能講,只能彼此領(lǐng)會。講破就俗了,因此姨媽也只是向我笑著抬了抬下巴而已。
這便是一個農(nóng)村小孩子到上海要面對的一切。
3
在我吃雪糕的當兒,姨媽在查看我這個小小的溫課環(huán)境,爸爸跟在她后面。
終于,姨媽轉(zhuǎn)身作出了一個總體判斷:“不行!這是讓孩子住監(jiān)獄!搬到我家去住。為什么一定要趕在今年考?急急忙忙考得上嗎?溫課一年,兩年也行,后年與益勝一起考?!币鎰俑珉m然比我大一歲,但比我低兩級。
要我在家溫課一年到兩年再考中學?這是我萬萬不能接受的。我一再說明,住在這里非常舒服。爸爸感激地看了我一眼,又用手勢阻止我,怕我講過分了,讓姨媽難堪。
姨媽在一把椅子上坐下,把我拉到她跟前,換了一種非常溫和的語氣說:“你要有思想準備。雖然都一樣叫小學、中學,上海與農(nóng)村的距離非常大。就是在上海,一個地區(qū)與一個地區(qū),一所學校與一所學校,差別也非常大。你看益勝,天天那么用功,就想轉(zhuǎn)一所區(qū)里的重點小學,幾年都沒成功。你今年先考著試試也可以,我先幫你打聽打聽,找一所錄取線最低的中學……”
我知道姨媽為我好,但我從小聽不得窩囊話。聽到“錄取線最低”之類就受不住了,抬頭看爸爸。
爸爸顯然也有點不高興,特別是姨媽說“我先幫你打聽打聽”這樣的話,好像他作父親的在這件事上什么也沒做過。他便對姨媽說:“已經(jīng)找了一所中學?!?/p>
“在哪個地區(qū)?”姨媽問。中學數(shù)量太多,校名說不過來,只能問地區(qū)。
“玉佛寺北邊。”爸爸說。
“哦,那是藥水弄了。”姨媽理解地點頭。藥水弄是當時上海生活層次最低的棚戶區(qū),可以想象那個地區(qū)中學的質(zhì)量。
“離藥水弄還遠,是重點中學?!崩蠈嵉陌职忠查_始話中有話。
“區(qū)重點?”姨媽非常驚訝。
“市重點?!卑职制届o地說,“去年大學錄取率是全市前三名,與上海中學和松江二中并列,但那兩個中學太遠?!?/p>
其實爸爸當時對我并沒有把握,但偏偏要在姨媽面前表現(xiàn)出他這個平時訥訥寡言的妹夫也會做一些大事,而且做得不露聲色。
姨媽一聽,知道爸爸今天與她有點頂上了,便笑一笑,低頭問我:“敢去考嗎?”
我說:“敢。反正高的低的都沒有把握,一樣。”
姨媽抬頭對爸爸說:“這不是小事,等他媽來了再仔細商量吧。這兩天秋雨不去我們家啦?”
爸爸說:“等考過以后吧,怕去了你太客氣,他反而不專心了?!?/p>
姨媽說:“這倒也是。益勝天天在邊上,只顧玩了?!?/p>
4
看得出來,姨媽開始變得有點氣餒,這是以前很少從她身上看到的。
爸爸很快就意識到了這個問題。姨媽和益勝哥走后,他一直在嘮叨,好像是說給我聽,又好像是自言自語:“以前總是你姨媽好勝,今天連我也好勝了,這實在不太好?!粋€人有孩子在旁邊就會好勝……”
我問爸爸:“姨媽要我到她家里去住,她家什么樣?很大嗎?”
爸爸說:“姨媽完全是為你好,為我們家好。她很苦,再過幾年你就知道了?!?/p>
5
其實哪里需要幾年?媽媽到上海后當然要去姨媽家,回來悄悄給祖母說了很多,祖母一直嘆氣。幾個舅舅來我家也會輕聲與我爸爸媽媽說起姨媽的情況,然后一起作一些討論。這一切,當然瞞不住我們小孩的耳朵。
原來,姨媽在丈夫去世之后靠夫家的接濟過活,夫家富有,相安無事,但在一九五二年的“五反”運動中夫家被判定有囤積居奇、破壞經(jīng)濟秩序的事情,遭到法辦,姨媽的經(jīng)濟來源也就斷絕了。
她為兒子王益勝定了一個很高的培養(yǎng)標準,花費不菲,這時只能把原來的房屋出租,自己和兒子住到一個十分簡陋狹小的房間里。她還悄悄地找了一份工作,在一家菜場做早班,賣菜。
照理,每月所得房租和菜場工資加在一起,也夠他們母子兩人生活了,但姨媽又特別講究排場,希望能在一些交際場所,尤其是原來富貴親戚間的姐妹圈里保持形象,每月做頭發(fā)不是國際飯店就是南京理發(fā)店,標準降不下來。這樣,經(jīng)濟就十分艱難了。人們無法想象這個在清晨的昏暗中包著頭巾、衣衫草草的勞動婦女,下午將會步履高傲地踏進南京路時裝公司或德大西菜館。
有時,她在我家遇到舅舅,就會說:“上個星期天下午三時,我看到你在南京路上,手上拿了個灰包?!?/p>
舅舅驚訝:“是啊,我去了,你為什么不叫我?”
“那天要與喬莎去紅房子,我先去國際飯店底樓燙發(fā),頭頂罩著,怎么叫你?”
聽到這種對話,祖母總會給我媽媽使一個眼色,卻又不說什么。
但有一點心照不宣,只要姨媽在,所有的人都不會提到菜場。等姨媽走后,祖母、爸爸、媽媽總會充滿同情地感嘆很久。尤其是祖母,姨媽最崇拜的女性,必定在任何細節(jié)上袒護姨媽,說:“一個女人帶著兒子苦熬,太難了。”
6
爸爸那次雖然講了好勝的話,其實還是被姨媽的警告震動了一下。
他明白確實不能無視鄉(xiāng)村和上海在教育水平上的差別。但他太忙,正急著回鄉(xiāng)張羅搬家,想來想去,只能挽請安徽的叔叔請假到上海來,監(jiān)督我溫課。
叔叔知道,無論是搬家還是升學都是大事,正在思慮自己怎么出力,一收到爸爸的信,第三天就到了上海。
爸爸回鄉(xiāng)去那天還是不放心,千叮萬囑。我卻當著叔叔的面用大人的口氣與他商量:“爸爸,搬家時別忘了把伯伯的那個書箱搬來?!?/p>
爸爸好不容易終于想起了那個箱子,卻又覺得那都是一些陳年老書,不值得整個兒搬來搬去,便說:“箱子太大了,這次行李又多,你就說要帶哪幾本吧。”
我說:“盡量都要?!妒酚涊既A錄》、《世界名作選》、《芥子園畫譜》和林語堂的《開明英文讀本》,還有,我正在練的顏真卿字帖?!?/p>
我故意有點炫耀,為的是向爸爸說明,一個每天給人家記工、寫信卻從來不溫功課的孩子,反而能接觸不少書。
叔叔笑了,看了我爸爸一眼。
我轉(zhuǎn)身對叔叔說:“還有一部《石頭記》,媽媽說這就是你最喜歡的《紅樓夢》,但我看不懂?!?/p>
叔叔收住了笑容,又重復(fù)了幾年前在鄉(xiāng)下給我說的那句話:“這書你不要看,太悲苦?!?/p>
7
爸爸回鄉(xiāng)搬家去了,叔叔倒不太在乎我溫課,只領(lǐng)著我在上海各處走走。他覺得這門課更重要一些。
到很多地方,我會說:“這兒外公領(lǐng)我來過?!笔迨迓牭竭@話很警惕,立即問:“他給你說什么了?”我立即知道我錯了,不應(yīng)該在叔叔面前提外公。
叔叔其實并不了解外公,他只記得在我爸爸和媽媽結(jié)婚時,余、朱兩家的巨大差異,這種差異對他這么一個青年學生來說非常敏感,直接聯(lián)系到了他已經(jīng)偷偷接觸過的階級斗爭學說。土改時,叔叔是工作隊員,而外公成了地主,這條界限一直橫亙在兩人中間,嚴格說來是橫亙在叔叔心間。
去年暑假我跟著外公來上海玩時,叔叔也來過幾天,有過一次見面。外公為躲過叔叔的冷臉,便說:“下午我?guī)镉甑脚荞R廳去看看。”
叔叔立即接口,眼睛卻沒有看著外公:“不是跑馬廳了,是人民廣場。”
我連忙問:“為什么過去叫跑馬廳?”在小孩聽來,“跑馬廳”比“人民廣場”來勁多了。
外公正要解釋,叔叔正色道:“那是舊社會剝削階級的名堂!”外公也就噎住了。
一來二去,叔叔和外公似乎見不得面。一見,剛剛還在說笑的叔叔就會嚴肅起來,就像披上了盔甲,而什么都不在乎的外公,也會一臉沮喪,似笑非笑,真像過去確實罪大惡極一樣。
后來我在很多次政治運動中經(jīng)常會想起叔叔和外公見面的情景,領(lǐng)悟在很多情況下,批判者和被批判者往往都是一種扮演。雙方一旦扮演就無法溝通,越是無法溝通越是扮演得逼真,時間一長彼此都以為是真的,再也無法撤退。
今天外公不在,叔叔也就沒有警惕下去。在這個問題上,我是站在外公一邊的,覺得外公是一個最簡單的人,根本不像叔叔想的那么復(fù)雜。讓人費解的倒是叔叔自己:為什么對外公這么警惕,對我媽媽卻那么尊重?還有,外公說的“跑馬廳”被你說成是“舊社會剝削階級的名堂”,那么你喜愛萬分的《紅樓夢》也不會是新社會的名堂吧?
8
正說著,我們已經(jīng)到了福州路一家舊書店的門口。叔叔說:“這個地方最有意思,我每次到上海把一半時間耗在這里?!?/p>
這時我已經(jīng)跟著他走進了店堂,他還在解釋:“全是舊書,比新華書店更有價值……”他見我不聲不響,便低下頭來看著我,而我完全是一副被什么震傻了的模樣,只是兩眼發(fā)直地叫一聲——
啊,書!
這么多書,一排排地壘成了高墻,高墻又層層疊疊。一種巨大的敬畏推拒著我,又有一種巨大的吸力拉拽著我。
叔叔覺得我的發(fā)傻一定出自一個鄉(xiāng)下孩子的大驚小怪,便用一個具體的書目打斷我:“你說你正在練顏真卿的字帖?這好,我也給你買一本吧?!?/p>
這很有效,我從發(fā)傻中醒來,心想叔叔怎么也會看重書法?這可是外公的強項,讓我練顏真卿,也是外公的意見。
9
叔叔引我到碑帖柜臺,請營業(yè)員找顏真卿。那位上了年歲的營業(yè)員打量了他一下,說:“我們最近收到了他的一部帖子,珂羅版影印的,可能有點貴?!?/p>
“多少?”叔叔問。
“九元,這是葉家的藏品?!睜I業(yè)員說著已把那個帖子拿了出來。
葉家?我長大后還曾經(jīng)回憶到這個細節(jié),是葉楚傖家,還是葉恭綽家?營業(yè)員快速而模糊地把一家姓氏當作常識隨口吐出,可見上海是有一些驚人的家族的,能把一座城市罩住了。
老年營業(yè)員這種輕描淡寫的口氣,真不知要比那些大聲嚷嚷的推銷者高過多少氣勢。上海給人的壓力,就在這里。至少在當時,即便在上海長大的叔叔也失去了追問哪個葉家的勇氣。
那個營業(yè)員遞過帖子后就走開了,在柜臺另一角翻動著一些書籍,只以眼睛的余光注意著這邊。我猜,他這樣做,是要表現(xiàn)出一家大店對顧客隨意翻閱的尊重,仍然是一種若即若離的上海氣度,既讓人佩服又讓人生氣。
叔叔恭敬地把帖子移到柜臺外沿,讓我一起看。封面上直書一排字:“顏真卿書祭姪帖”。
叔叔按了一下我的手說:“你每次給我寫信,署名前的姪字都像這個,用女字邊,現(xiàn)在報上說,北京的語言學家有了新規(guī)定,寫豎人邊?!?/p>
“那我下次一定改寫豎人邊?!蔽伊⒓错憫?yīng),卻又提了一個問題:“顏真卿祭侄,他侄兒比他先死嗎?”
叔叔說:“這事我倒不知道。也可能是別人的祭侄文稿,請他書寫?!彼戳宋乙谎?,似乎覺得一對當代叔侄在這樣猜測著一對唐代叔侄,有點好玩。
他抿了一下嘴,雙手已經(jīng)打開了帖子。
10
分明他驚慌失措地屏住了氣,沒有了聲音,我能見到他捧帖的手在微微顫動。
我連忙伸頭去看,也大驚失色,眼前出現(xiàn)的完全不是我平日見過的那種字帖,而是滿篇煙云,黑霧森森,潦草恣肆,時斷時續(xù),涂涂抹抹,極不規(guī)整。我疑惑地轉(zhuǎn)臉看叔叔,滿眼是疑問:這也算好字嗎?
叔叔根本沒有理我,只是伸手招呼那位老年營業(yè)員過來,再問一次:“多少?”
“九元?!?/p>
“我買下了,包一下?!?/p>
九元區(qū)區(qū)之數(shù),在當時,無論對叔叔而言還是對這家舊書店而言,都是一筆不小的交易。叔叔步出店門時神色凝重。我知道,那本字帖他將自己收藏,不會給我。
11
出門后看到舊書店西邊還有一個小門面,寫著“舊書收購處”,我立即想起,去年外公帶我來上海時,曾到這里賣過書。
四函《蘇東坡集》,用一塊包袱布包著,從鄉(xiāng)下帶到上海,據(jù)他自己估計,能賣一個好價錢。
那天他在這兒小心翼翼地解開包袱,把這一大沓線裝書捧上去。一位中年營業(yè)員將手上握著的圓珠筆夾在耳朵上,取出一函,好多薄本,他極為熟練地把書蹾齊,橫過來,讓線裝的書脊朝上,然后用大拇指斜批一下,就像只是在絲線訂扎處摸了一遍。
做完,再蹾齊,放過一邊,再做第二函。
四函很快都做完了,這時營業(yè)員才抬起頭來看外公,說:“缺了兩本,九元?!?/p>
也是九元。今天叔叔用這個數(shù)買了一本,去年外公用這個數(shù)字賣了一堆。
外公當時覺得開價實在太賤,便茫然地看著營業(yè)員,嘴里只吐出含糊的三個字:“能不能……”
那位中年營業(yè)員的回答也很簡單:“我們是國營單位?!?/p>
當時連“國營企業(yè)”也不習慣說,只說“單位”。
外公最怕有人提及政治歸屬,覺得如果再啰嗦下去就是在與國家討價還價,而他是個地主。他立即點了點頭。
12
外公拿到錢后說要請我吃飯,其實是他自己想喝酒。
“東頭的杏花樓太貴,還是對面的鴻運樓吧?!彼盐?guī)н^了馬路。
當時像我們這樣一老一小在外面吃一頓飯,全部費用也就是七八角錢,可那是我第一次進上海館子,覺得處處新奇。
外公還在生剛才那個營業(yè)員的氣,對我說:“這一帶以前叫四馬路,也不是一個正經(jīng)地方!”
他的言下之意是:“神氣什么呢?”
怎么不正經(jīng),我是長大后才聽說的。這里曾是紅燈區(qū),而且等級不高。
其實,很多與書籍文字有關(guān)的機構(gòu)也都躋身其間。在老上海,很多文人早已習慣與色情相鄰而居。據(jù)包天笑先生回憶,他在棋盤街的《蘇報》社上班時,編輯室的對窗就是妓院的客房,妓女們和編輯們早已熟如家人,每天上班下班還輕松地互打招呼。有一次包天笑先生在夜風刺骨的擁擠江舟中,還受到一位“對窗妓女”的俠義幫助:他想在船舷邊小便而站不穩(wěn),那位妓女解下自己的褲帶把他攔腰一縛,緊緊拉住,才解決了問題。這幅圖像只能屬于上海,猛然一看確實不大正經(jīng)。
幾杯酒下肚,外公已經(jīng)在生自己的氣了:“秋雨,你想想,我這一杯下去,喝掉了蘇東坡幾首詩!”
13
這是一年前的往事,都不能告訴叔叔,我現(xiàn)在只老實地跟在他后邊走。
叔叔一手把我攬在他身邊,要我與他并排,他走在外邊,保護著我。
這樣一來,我就貼近了花圃邊的鐵欄桿。我邊走邊把手捋在上面,滑滑涼涼的,很舒服。
叔叔一見,立即阻止,說那欄桿臟。
我說:“很干凈啊,連灰塵都沒有。”
叔叔停步,好像要正式批評我,或要給我講一段他自認為很重要的話。果然——
他說:“我說臟,是指細菌、病毒,不是鄉(xiāng)下的泥巴、灰塵。鄉(xiāng)下的那種臟不叫臟,上海這種看不見的臟,才真正叫臟。那么多人,你摸一把,我摸一把,看上去光光滑滑,實際上什么都留下了,才叫臟?!?/p>
他在給我講衛(wèi)生知識嗎?是,又不是。我怔怔地看著他,他稍稍有點亢奮。
他當然不相信我這么個孩子能夠完全領(lǐng)悟。但他不知道,對一個孩子來說,領(lǐng)悟不多,記憶很好,而且特別能記住那些不大能領(lǐng)悟的部分,然后用很長的日子,去慢慢反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