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學研究與科學提倡
“科學研究”與“科學提倡”是完全兩件事,但是我們中國人似乎分不十分清楚。這兩件事是有先后的,提倡時期在前,實地研究時期在后,但是我們中國人講究了二三十年的科學,到如今似乎還在第一時期之內(nèi),還是始終在那里提倡。
最近吳稚暉先生的全集出版了。翻看他的總目,第一集便是堂而皇之的“科學”;但是仔細看去,十多篇的文字里,一部分是有提倡性質(zhì)的,其余連提倡的意味都不很明顯,和實地研究更是不相干了。然而在我們中國人的眼光里,這都是科學文字,凡做科學文字的人,不妨奉以為圭臬。
大約三十年前,英國生物科學家《天演論》的著者赫胥黎讓他的全集公布于世。這部全集實在有兩大部分。第一部分是赫氏的通俗論文,演講的底稿,與在生物科學以外的研究錄;合訂成九大冊,是Appleton公司出版的,總名為“赫氏論文集”。第二部分是赫氏生物科學研究的成績,是赫氏一生用了積銖累寸的功夫得來的;每一篇有一篇的特殊貢獻,在科學史上有永久的價值的;這一部分合訂成四厚冊,歸Macmillan公司出版。如其把這兩部分的內(nèi)容比較一下,可知在第一部分里的文章,不論他包含多少科學的材料,終究只好放在第一部分里,在第二部分里是完全沒有位置的。為什么?因為他只有提倡性質(zhì),而沒有研究性質(zhì)。
見了吳老先生全集的目錄,因而聯(lián)想到赫胥黎的全集,因而引起一番比較。這并不是對吳老先生,有甚批評;吳老先生雖很難說是一個科學家,但是他有他的學術(shù)上的貢獻,我們不能小覷。不過編書的人把他一部分的文墨歸并起來,貿(mào)貿(mào)然冠以科學二字,很足以表出我們中國人分不清楚科學研究和科學提倡的迷糊心理罷了。
中國的科學沒有跳出提倡時期,并且沒有把提倡和研究分清楚;還有一個很好的證據(jù)。這個證據(jù)可以在中國科學社的組織里見到??茖W社里的領袖人物,都是有相當能力的,那決沒有問題;但是中間有幾位領袖,無論他學問如何淹博,能力如何廣大,卻似乎與科學二字不能發(fā)生多大關(guān)系,或者從前發(fā)生過關(guān)系,如今事過境遷,這種關(guān)系就很難維持了。歐美各國科學組織的領袖,十九是在科學研究上,不論那一方面,有過多量的成績的。他們有了研究的成績,出來發(fā)提倡的議論,自然不怕沒有良好的影響。但是中國人的提倡科學,就是許多科學社里出來的人物,怕不免始終在那里隔著靴兒搔癢。隔靴搔癢式的科學提倡,如何可以使中國的科學事業(yè)脫離提倡時期而進入實地研究時期呢?
總之,科學原無須乎特別的提倡,至少,科學提倡不能成為一種獨立的作業(yè),也不是一張嘴,一支筆可以做得到的。給有志于研究的人一個生存的機會,把他們的成績獎勵起來,他們的人格推崇起來,這提倡的至意便寓于其間了。
(選自1930年11月《讀書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