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楊絳散文 作者:楊絳 著,止庵 編


楊絳有一本散文集叫做《將飲茶》。且問飲的什么茶。據(jù)作者在“代序”里說,乃是孟婆茶,“喝一杯,什么事都忘得一干二凈了”。但她又說:“我夾帶著好些私貨呢,得及早清理。”她的幾本書——這本,還有《干校六記》《雜憶與雜寫》,都是在遺忘之前給我們講些往事。

楊絳所作大部分是以回憶為內(nèi)容的敘事散文,放到整個現(xiàn)代散文的背景上看,恐怕這是她的最大貢獻了,在這方面實在很少有人能與之比肩。楊絳是長于敘事的,此外她還寫過一些小說,但我私心以為她的敘事散文比她的小說寫得更好,因為就敘事而言,她的長處雖在于“表現(xiàn)”卻并不在于“編造”,她的散文乃是以真的生活做底子。套用一句現(xiàn)成的話,楊絳是一位習慣“讓事實說話”的作家?;蛘哒f她做的也只是孔子所說的“辭達而已矣”,但是這除了寫得好,還得要原本的內(nèi)容有分量,值得寫,這是楊絳自信的地方。

當然她不是什么都寫。她的散文大多寫在晚年,是把一生過了,揀值得一說的事情說說,她不是大驚小怪的人。她的功夫在剪裁上,“筆則筆,削則削”,由此看得出輕重,其實她從來也不著意渲染。在她的散文里絕少抒情的成分,因為用不著;我們讀了她的文章誰都知道她的有情。

楊絳散文是以深厚取勝,這是因為她對生活體會得深。這個深,是在感情方面,或者說人生體驗方面,而不主要是強調(diào)什么觀點;她寫的是人生,但“人生”在她的作品中總是具體的,活生生的。所以楊絳并不是通常意義上的那種思想家,她寫的也不是啟示錄。楊絳總是選擇最能承載她的人生體會的東西寫,在她的作品中我們注目的不是某一點什么,而是整體上的體會,我們從整體上體會到她對人生對社會對歷史的把握,但表現(xiàn)起來卻是通過一個個小小細節(jié),如此她的深厚乃是及于天地萬物——我覺得這就最接近于古人所謂“悲天憫人”的本義。譬如《干校六記》寫一次“圍獵”:

“躲在菜葉底下的那只兔子自知藏身不住,一道光似的直躥出去。兔子跑得快,狗追不上。可是幾條狗在獵人指使下分頭追趕,兔子幾回轉(zhuǎn)折,給三四條狗團團圍住。只見它縱身一躍有六七尺高,掉下地就給狗咬住。在它縱身一躍的時候,我代它心膽俱碎?!?/p>

楊絳的幾本書,就文章的美而言,也是我們散文中不可多得的佳作。浮躁堆砌依然時興,她的文章卻寫得何等樸素自在,今以“不可多得”稱之,非是諛詞,倒是一種發(fā)自內(nèi)心的祝愿。說到底還是文化底蘊深厚。現(xiàn)在還在寫散文的作者中,楊絳當屬最有文化的了,而且她的文化真正是中西合璧,無論中西她承繼的都是最有貴族氣息的一脈:看似隨意實是精心,從遣詞到謀篇皆如此;崇尚質(zhì)樸,反對炫耀夸飾,摒棄一切故作深沉、一切高談闊論。我們可以從純正的意義稱楊絳的散文為“貴族文學”。作者行文態(tài)度平和,但又時時有一種風趣,既不因平和失掉了風趣,也不因風趣破壞了平和,此之謂恰到火候。這原來不是刻意得到,應(yīng)該說是某種感覺罷。此處所說的風趣也就是個智慧,與其說是文章的,還不如說是做人的。我因此聯(lián)想到簡·奧斯丁,此種智慧過去讀《傲慢與偏見》與《愛瑪》時仿佛曾經(jīng)領(lǐng)略,不過楊文少一些輕快,多一些沉郁和凄婉就是了。如此好文章不可多得亦是當然,然則我們還是盼著作者且慢飲那孟婆茶,多給我們寫一點兒罷。

此外她另有《春泥集》與《關(guān)于小說》兩種小書,屬于文學評論一類。楊絳的文學評論寫得平心靜氣,緩緩道來,很是舒服,它不是以理論系統(tǒng)高深見長,說實話還是體會得深,她真知道所評論的那些作者用心之所在?!拔恼虑Ч攀拢檬Т缧闹北臼钦f作者自己的,用來說別人則是難上加難,楊絳擔得起這話。像那篇題為《有什么好?》的談《傲慢與偏見》的文章,我們真要因此而稱作者為“知奧斯丁者”了。再者這些文章也可以當作好的散文來讀,因為這里面盡有前述那種文章之美。如《有什么好?》的最后一節(jié):

“一部小說如有價值,自會有讀者欣賞,不依靠評論家的考語??墒俏覀?nèi)绻患毤毱穱L原作,只抓住一個故事,照著框框來評斷:寫得有趣就是趣味主義,寫戀愛就是戀愛至上,題材平凡就是瑣碎無聊,那么,一手‘拿來’一手又扔了。這使我記起童年聽到的故事:洋鬼子吃鐵蠶豆,吃了殼,吐了豆,搖頭說:‘肉薄、核大,有什么好?’洋鬼子煮茶吃,潷去茶汁吃茶葉,皺眉說:‘澀而無味,有什么好?’”

說起來“散文”這概念原本是非常寬泛,大約從散文詩到應(yīng)用文都可以入得其列,但不知打什么時候起我們一提到散文就只限于那些抒情之作,其實在我個人看來,所謂抒情散文往往倒是散文中最沒有出息的了。我們須得把眼光放開些,要讀散文的話,與其讀那些空泛無聊的東西,真不如看楊絳這些文章呢。類推開來,錢鍾書的《宋詩選注》和《七綴集》,以及顧隨、浦江清等的論文,都是很好的散文。然而話說回來,至少楊絳寫此二書時沒有一點兒刻意作文的意思,一切只是風格使然;倘因其文章好便忽略了其中的意思,那可要被譏作“丟了西瓜揀芝麻”了。

止庵

一九九四年八月二十一日改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www.talentonion.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