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同一座屋檐下

唯美:1984 作者:趙建英 著


同一座屋檐下

當(dāng)農(nóng)具和織具被收藏起來的時候,人的生活也會換成另外的內(nèi)容。

上了年紀(jì)的人,把他們用過的農(nóng)具看得比什么都重要。

像我的父親,總是一絲不茍地擦拭擺了一地的鋤頭和鐮刀、耙子和鐵鍬,他絕不允許它們沾著一個泥點度過冬天。有很多年,我住在里屋。里屋有一個父親用磚頭和木板支起來的簡易床鋪,上面鋪著高粱秸的苫子。床頭上有一只小小的木頭箱子,我鋪了一張報紙,放一盞煤油燈(即使通了電,家里也需備下煤油燈,因為停電的時候很多)。大部分時候,報紙上落了厚厚一層灰,我吹一吹,就趴在上面看書寫字。由于我是背對著窗戶,所以很暗,時間長了,我竟習(xí)慣了這種昏暗而又極其安靜的氣氛。

里屋墻上搭了幾根木棍,在半空中做成一個雜物架,我們夏天用過的農(nóng)具,大多放在上面。怕老鼠咬的東西,也都放上去。墻根下放著糧囤。

老鼠總是很多,在屋里旁若無人地竄來竄去。老鼠打了很多洞,隔幾天就掏出來一堆新土,埋住了墻根。我們不停地回填進(jìn)鼠洞里,但是,老鼠打的洞太深了,那些土最終還是被我們運到豬圈里,漚了肥。屋里整夜整夜都響著老鼠啃嚙什么的聲音,不是磨牙,就是啃墻、咬糧囤。它們具有強(qiáng)大的、無比堅韌的生命力,似乎這個世界只有老鼠是不可戰(zhàn)勝的。無論你用什么辦法,都不能把它們趕跑。除非有一只貓,但貓比老鼠少得多。因為有些下老鼠藥的人,沒把老鼠毒死,卻把貓毒死了。最后,在汀洲,就幾乎見不到貓的影子了。

那些年里,鼠患成災(zāi),但人們卻無能為力。

我習(xí)慣了太陽從窗欞里一條一條地擠進(jìn)來,它有時就像老鼠晃著小而亮的眼睛。在大多數(shù)時間,我們絕不如一只老鼠能看清這個世界,比如黑暗、角落、底層、邊緣等等。它們在人隔出來的空間里自由自在地生兒育女。它唯一不糟蹋的人吃的東西就是鹽。那時候,人們都說老鼠偷吃了鹽,會變成蝙蝠。平原上的蝙蝠很多,都是飛在黃昏的天空,在暮靄迷蒙里尋找食物,低低地飛來飛去,有的索性就那么滑翔著,游魂一樣若即若離。

我們想了太多的辦法來對付老鼠:下夾子、下藥、開著燈,都不管用。而且燈越亮,它們活動得越歡。父親曾經(jīng)用篩子支著,底下支撐一根木棍,棍上系一根繩子,篩子下面放一個窩頭,老鼠抵不住窩頭的誘惑,剛跑到窩頭跟前,我用力拉一下繩子,篩子立時倒扣下來。但老鼠此時早跑了,它總是比人反應(yīng)得快。這情節(jié)很像魯迅先生文章里寫的一個場面,不過他們捉的是鳥,而我們逮的是老鼠罷了。

后來,我們放棄了一切對付老鼠的努力,轉(zhuǎn)而加固糧囤,改用甕和水泥做的缸盛糧食封存一切食用品。即使如此,一點也沒能擋住老鼠對我們的糧食、家具與房子的破壞。

那些閑置的農(nóng)具,則靜靜地呆著。直到來年,再用得上它們的時候,才會從墻角里、架子上取下來,試一試刀刃,看一看把柄。還像當(dāng)初安放時一樣,盡管過了一個冬天,卻仍然鋒利如初。再用上幾年,它們一樣年輕力壯。

那刃上的光芒,能夠穿透歲月,直抵季節(jié)的核心。

1984年,我與它們住在一起。

有一天,我心血來潮,寫了一篇日記。這是我們相伴數(shù)年來,我第一次背對著窗戶,開始記下我在這一間小屋里的思考。這時,我以為能夠看懂屋子里的一切,只有墻洞里的老鼠的世界,是我不愿深究、不愿追問的地方。

我們竟然在同一座屋檐下,成為相依相偎的近鄰。這些有生命和沒有生命的東西,成為我在暗夜里對話的對象。

原本是我自己愿意搬進(jìn)來住的。一旦住進(jìn)來,這些豐富的、眾多的物件和動物,就不可避免地進(jìn)入了我的視線,如此集中、如此龐大。面對這一個“物”的群體,我有時感到孤獨與恐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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