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片陽光

我的世界是安靜的 作者:林徽因 著


一片陽光

放了假,春初的日子松弛下來。將午未午時候的陽光,澄黃的一片,由窗欞橫浸到室內(nèi),晶瑩地四處射。

我有點發(fā)怔,習慣地在沉寂中驚訝我的周圍。我望著太陽那湛明的體質(zhì),想要辨別它那交織絢爛的色澤,追逐它那不著痕跡的流動??此鼭崈舻赜车綍郎蠒r,我感到桌面上平鋪著一種恬靜,一種精神上的豪興,情趣上的閑逸;即或所謂“窗明幾凈”,那里默守著神秘的期待,漾開詩的氣氛。

那種靜,在靜里似可聽到那一處琤琮的泉流,和著仿佛是斷續(xù)的琴聲,低訴著一個幽獨者自娛的音調(diào)。

看到這同一片陽光射到地上時,我感到地面上花影浮動,暗香吹拂左右,人隨著晌午的光靄花氣在變幻。那種動,柔諧婉轉(zhuǎn)有如無聲音樂,令人悠然輕快,不自覺地脫落傷愁。至多,在舒揚理智的客觀里使我偶一回頭,看看過去幼年記憶步履所留的殘跡,有點兒惋惜時間;微微怪時間不能保存情緒,保存那一切情緒所曾流連的境界。

倚在軟椅上不但奢侈,也許更是一種過失,有閑的過失。但東坡的辯護“懶者常似靜,靜豈懶者徒”,不是沒有道理。如果此刻不倚榻上而“靜”,則方才情緒所兜的小小圈子便無條件地失落了去!人家就不可惜它,自己卻實在不能不感到這種親密的損失的可哀。

就說它是情緒上的小小旅行吧,不走并無不可,不過走走未始不是更好。歸根說,我們活在這世上到底最珍惜一些什么?果真珍惜萬物之靈的人的活動所產(chǎn)生的種種,所謂人類文化?這人類文化到底又靠一些什么?

我們懷疑或許就是人身上那一撮精神同機體的感覺,生理心理所共起的情感,所激發(fā)出的一串行為,所聚斂的一點智慧——那么一點點人之所以為人的表現(xiàn)。

宇宙萬物客觀得本無所可珍惜,反映在人性上的山川草木禽獸才開始有了秀麗,有了氣質(zhì),有了靈犀。反映在人性上的人自己更不用說。沒有人的感覺,人的情感,即便有自然,也沒有自然的美,質(zhì)或神方面更無所謂人的智慧,人的創(chuàng)造,人的一切生活藝術(shù)的表現(xiàn)!

這樣說來,誰該鄙棄自己感覺上的小小旅行?為壯壯自己的膽子,我們更該相信惟其人類有這類情緒的馳騁,實際的世間才賡續(xù)著產(chǎn)生我們精神所寄托的文物精粹。

此刻我竟可以微微一咳嗽,乃至于用播音的圓潤口調(diào)說:我們既然無疑地珍惜文化,即尊重盤古到今種種的藝術(shù)——無論是抽象的思想的藝術(shù),或是具體的駕馭天然材料另創(chuàng)的非天然形象——則對于藝術(shù)所由來的淵源,那點點人的感覺,人的情感智慧(通稱人的情緒),又當如何地珍惜才算合理?

但是情緒的馳騁,顯然不是詩或畫或任何其他藝術(shù)建造的完成。這馳騁此刻雖占了自己生活的若干時間,卻并不在空間里占任何一個小小位置!這個情形自己需完全明了。

此刻它僅是一種無蹤跡的流動,并無棲身的形體。它或含有各種或可捉摸的質(zhì)素,但是好奇地探討這個質(zhì)素而具體要表現(xiàn)它的差事,無論其有無意義,除卻本人外,別人是無能為力的。

我此刻為著一片清婉可喜的陽光,分明自己在對內(nèi)心交流變化的各種聯(lián)想發(fā)生一種興趣的注意。換句話說,這好奇與興趣的注意已是我此刻生活的活動。一種力量又迫著我來把握住這個活動,而設(shè)法表現(xiàn)它,這不易抑制的沖動,或即所謂藝術(shù)沖動也未可知!

只記得冷靜的杜工部散散步,看看花,也不免會有“江上被花惱不徹,無處告訴只顛狂”的情緒上一片紊亂!玲瓏煦暖的陽光照人面前,那美的感人力量就不減于花,不容我生硬地自己把情緒分劃為有閑與實際的兩種,而權(quán)其輕重,然后再決定取舍的。我也只有情緒上的一片紊亂。

情緒的旅行本屬偶然的事,今天一開頭并為著這片春初晌午的陽光,現(xiàn)在也還是為著它。房間內(nèi)有兩種豪侈的光常叫我的心緒緊張如同花開,趁著感覺的微風,深淺零亂于冷智的枝葉中間。一種是燭光,高高的臺座,長垂的燭淚,熊熊紅焰當簾幕四下時各處光影掩映。那種閃爍明艷,雅有古意,明明是畫中景象,卻含有更多詩的成分。另一種便是這初春晌午的陽光,到時候有意無意的大片子灑落滿室,那些窗欞欄板幾案筆硯浴在光藹中,一時全成了靜物圖案;再有紅蕊細枝點綴幾處,室內(nèi)更是輕香浮溢,叫人俯仰全觸到一種靈性。

這種說法怕有點會發(fā)生誤會,我并不說這片陽光射入室內(nèi),需要筆硯花香那些儒雅的托襯才能動人,我的意思倒是:室內(nèi)頂尋常的一些供設(shè),只要一片陽光這樣又幽嫻又灑脫地落在上面,一切都會帶上另一種動人的氣息。

這里要說到我最初認識的一片陽光。那年我六歲,記得是剛剛出了水珠以后——水珠即尋常水痘,不過我家鄉(xiāng)的話叫它做水珠。當時我很喜歡那美麗的名字,忘卻它是一種病,因而也覺到一種神秘的驕傲。只要有人過我的窗口問問出“水珠”了嗎?我就感到一種榮耀。那個感覺至今還印在腦子里。也為這個緣故,我還記得病中奢侈的愉悅心境。

雖然同其他多次的害病一樣,那次我仍然是孤獨地被囚禁在一間房屋里休養(yǎng)的。那是我們老宅子里最后的一進房子,白粉墻圍著小小院子,北面一排三間,當中夾著一個開敞的廳堂。我病在東頭娘的臥室里。西頭是嬸嬸的住房。娘同嬸永遠要在祖母的前院里行使她們女人們的職務(wù),于是我常是這三間房屋惟一留守的主人。

在那三間屋子里病著,那經(jīng)驗是難堪的。時間過得特別慢,尤其是在日中毫無睡意的時候。起初,我僅集注我的聽覺在各種似腳步,又不似腳步的上面。猜想著,等候著,希望著有人來。間或聽聽隔墻各種瑣碎的聲音,由墻基底下傳達出來又消斂了去。過一會兒,我就不耐煩了——不記得是怎樣的,我就躡著鞋,捱著木床走到房門邊。房門向著廳堂斜斜地開著一扇,我便扶著門框好奇地向外探望。

那時大概剛是午后兩點鐘光景,一張剛開過飯的八仙桌,異常寂寞地立在當中。桌下一片由廳口處射進來的陽光,泄泄融融地倒在那里。一個絕對悄寂的周圍伴著這一片無聲的金色的晶瑩,不知為什么,忽使我六歲孩子的心里起了一次極不平常的振蕩。

那里并沒有幾案花香,美術(shù)的布置,只是一張極尋常的八仙桌。如果我的記憶沒有錯,那上面在不多時間以前,是剛陳列過咸魚、醬菜一類極尋常儉樸的午餐的。小孩子的心卻呆了。或許兩只眼睛倒張大一點,四處地望,似乎在尋覓一個問題的答案。為什么那片陽光美得那樣動人?

我記得我爬到房內(nèi)窗前的桌子上坐著,有意無意地望望窗外,院里粉墻疏影同室內(nèi)那片金色和煦絕然不同趣味。順便我翻開手邊娘梳妝用的舊式鏡箱,又上下?lián)u動那小排狀抽屜,同那刻成花籃形小銅墜子,不時聽雀躍過枝清脆的鳥語。心里卻仍為那片陽光隱著一片模糊的疑問。

時間經(jīng)過二十多年,直到今天,又是這樣一泄陽光,一片不可捉摸,不可思議流動的而又恬靜的瑰寶,我才明白我那問題是永遠沒有答案的。事實上僅是如此:一張孤獨的桌,一角寂寞的廳堂。一只靈巧的鏡箱,或窗外斷續(xù)的鳥語,和水珠——那美麗小孩子的病名——便湊巧永遠同初春靜沉的陽光整整復斜斜地成了我回憶中極自然的聯(lián)想。

悼志摩

十一月十九日我們的好朋友,許多人都愛戴的新詩人,徐志摩突兀的,不可信的,慘酷的,在飛機上遇險而死去。這消息在二十日的早上像一根針刺觸到許多朋友的心上,頓使那一早的天墨一般的昏黑,哀慟的咽哽鎖住每一個人的嗓子。

志摩……死……誰曾將這兩個句子聯(lián)在一處想過!他是那樣活潑的一個人,那樣剛剛站在壯年的頂峰上的一個人。朋友們常常驚訝他的活動,他那像小孩般的精神和認真,誰又會想到他死?

突然的,他闖出我們這共同的世界,沉入永遠的靜寂,不給我們一點預告,一點準備,或是一個最后希望的余地。這種幾乎近于忍心的決絕,那一天不知震麻了多少朋友的心?現(xiàn)在那不能否認的事實,仍然無情地擋在我們前面。任憑我們多苦楚地哀悼他的慘死,多迫切地希冀能夠仍然接觸到他原來的音容,事實是不會為我們這傷悼而有些許活動的可能!這難堪的永遠靜寂和消沉便是死的最殘酷處。

我們不迷信的,沒有宗教地望著這死的帷幕,更是絲毫沒有把握。張開口我們不會呼吁,閉上眼不會入夢,徘徊在理智和情感的邊沿,我們不能預期后會,對這死,我們只是永遠發(fā)怔,吞咽枯澀的淚;待時間來剝削這哀慟的尖銳,痂結(jié)我們每次悲悼的創(chuàng)傷。那一天下午初得到消息的許多朋友不是全跑到胡適之先生的家里了么?但是除卻拭淚相對,默然圍坐外,誰也沒有主意,誰也不知有什么話說,對這死!

誰也沒有主意,誰也沒有話說!事實不容我們安插任何的希望,情感不容我們不傷悼這突兀的不幸,理智又不容我們有超自然的幻想!默然相對,默然圍坐……而志摩則仍是死去沒有回頭,沒有音訊,永遠地不會回頭,永遠地不會再有音訊。

我們中間沒有絕對信命運之說的,但是對著這不測的人生,誰不感到驚異,對著那許多事實的痕跡又如何不感到人力的脆弱,智慧的有限。世事盡有定數(shù)?世事盡是偶然?對這永遠的疑問我們什么時候能有完全的把握?

在我們前邊展開的只是一堆堅質(zhì)的事實:

“是的,他十九晨有電報來給我……”

“十九早晨,是的!說下午三點準到南苑,派車接……”

“電報是九時從南京飛機場發(fā)出的……”

“應是他開始飛行以后所發(fā)……”

“派車接去了,等到四點半……說飛機沒有到……”

“沒有到……航空公司說濟南有霧……很大……”

只是一個鐘頭的差別;下午三時到南苑,濟南有霧!誰相信就是這一個鐘頭中便可以有這么不同事實的發(fā)生,志摩,我的朋友!

他離平的前一晚我仍見到,那時候他還不知道他次晨南旅的,飛機改期過三次,他曾說如果再改下去,他便不走了的。我和他同由一個茶會出來,在總布胡同口分手。在這茶會里我們請的是為太平洋會議來的一個柏雷博士,因為他是志摩生平最愛慕的女作家曼殊斐兒的姐丈,志摩十分的殷勤;希望可以再從柏雷口中得些關(guān)于曼殊斐兒早年的影子,只因限于時間,我們茶后匆匆地便散了。

晚上我有約會出去了,回來時很晚,聽差說他又來過,適遇我們夫婦剛走,他自己坐了一會,喝了一壺茶,在桌上寫了些字便走了。我到桌上一看:——

“定明早六時飛行,此去存亡不卜……”

我怔住了,心中一陣不痛快,卻忙給他一個電話。

“你放心?!彼f,“很穩(wěn)當?shù)?,我還要留著生命看更偉大的事跡呢,哪能便死?……”

話雖是這樣說,他卻是已經(jīng)死了整兩周了!

現(xiàn)在這事實一天比一天更結(jié)實,更固定,更不容否認。志摩是死了,這個簡單慘酷的事實不斷添上時間的色彩——一周,兩周,一直地增長下去……

我不該在這里語無倫次地盡管呻吟我們做朋友的悲哀情緒。歸根說,讀者抱著我們的文字看,也就是像志摩請柏雷一樣,要從我們口里再聽到關(guān)于志摩的一些事。這個我明白,只怕我不能使你們滿意,因為關(guān)于他的事,動聽的,使青年人知道這里有個不可多得的人格存在的,實在太多,決不是幾千字可以表達得完的。誰也得承認像他這樣的一個人世間便不輕易有幾個的,無論在中國或是外國。

我認得他,今年整十年,那時候他在倫敦經(jīng)濟學院,尚未去康橋。我初次遇到他,也就是他初次認識到影響他遷學的狄更生先生。不用說他和我父親最談得來。雖然他們年歲上差別不算少,一見面之后便互相引為知己。他到康橋之后由狄更生介紹進了皇家學院,當時和他同學的有我姐丈溫君源寧。一直到最近兩月中源寧還常在說他當時的許多笑話。雖然說是笑話,那也是他對志摩最早的一個驚異的印象。

志摩認真的詩情,絕不含有任何矯偽,他那種癡,那種孩子似的天真實能令人驚訝。

源寧說,有一天他在校舍里讀書,外邊下起了傾盆大雨——惟是英倫那樣的島國才有的狂雨——忽然他聽到有人猛敲他的房門,外邊跳進一個被雨水淋得全濕的客人。不用說他便是志摩,一進門一把扯著源寧向外跑,說快來我們到橋上去等著。這一來把源寧怔住了,他問志摩等什么在這大雨里。志摩睜大了眼睛,孩子似的高興地說:“看雨后的虹去?!痹磳幉恢徽f他不去,并且勸志摩趁早將濕透的衣服換下,再穿上雨衣出去,而志摩不等他說完,就一溜煙地自己跑了!

以后我好奇地曾問過志摩這故事的真確,他笑著點頭承認這全段故事的真實。我問:“那么下文呢,你立在橋上等了多久?看到虹了沒有?”他說記不清,但是他居然看到了虹。我詫異地打斷他對那虹的描寫,問他:“你怎么知道準會有虹的?”他得意地笑答我說:“完全詩意的信仰!”

“完全詩意的信仰”,我可要在這里哭了!也就是為這“詩意的信仰”他硬要借航空的方便達到他“想飛”的宿愿!“飛機是很穩(wěn)當?shù)摹彼f,“如果要出事那是我的運命!”他真對運命這樣完全詩意的信仰!

志摩,我的朋友,死本來也不過是一個新的旅程,我們沒有到過的,不免過分地懷疑,死不定就比這生苦,“我們不能輕易斷定那一邊沒有陽光與人情的溫慰”,但是我前邊說過最難堪的是這永遠的靜寂。

我們生在這沒有宗教的時代,對這死實在太沒有把握了。這以后許多思念你的日子,怕要全是昏暗的苦楚,不會有一點點光明,除非我也有你那美麗的詩意的信仰!

我個人的悲緒不時地來擾亂我對他生前許多清晰的回憶。

詩人的志摩用不著我來多說,他那許多詩文便是估價他的天平。我們新詩的歷史才是這樣的短,恐怕他的判斷人尚在我們兒孫輩的中間。我要談的是詩人之外的志摩。

人家說志摩的為人只是不經(jīng)意的浪漫,志摩的詩全是抒情詩,這斷語從不認識他的人聽來可以說很公平,從他朋友們看來實在是對不起他。志摩是個很古怪的人,浪漫固然,但他人格里最精華的卻是他對人的同情、和藹、和優(yōu)容。沒有一個人他對他不和藹;沒有一種人,他不能優(yōu)容;沒有一種情感,他絕對地不能表同情。

我不說了解,因為不是許多人愛說志摩最不解人情嗎?我說他的特點也就在這上頭。我們尋常人就愛說了解;能了解的我們便同情,不了解的我們便很落寞乃至于酷刻。表同情于我們能了解的,我們以為很適當;不表同情于我們不能了解的,我們也認為很公平。

志摩則不然,了解與不了解,他并沒有過分地夸張。他只知道溫存、和平、體貼,只要他知道有情感的存在,無論出自何人,在何等情況下,他理智上認為適當與否,他全能表幾分同情,而且他真能體會原諒他人與他自己的不相同處。他從不會刻薄地單支出嚴格的、迫仄的、道德的天平指摘凡是與他不同的人。

他這樣的溫和,這樣的優(yōu)容,真能使許多人慚愧。我可以忠實地說,至少他要比我們多數(shù)的人偉大許多。他覺得人類各種的情感動作全有它不同的、價值放大了的人類的眼光,同情是不該只限于我們劃定的范圍內(nèi)的。

他是對的,朋友們,歸根說,我們能夠懂得幾個人,了解幾樁事,幾種情感?哪一樁事,哪一個人沒有多面的看法!

為此說來志摩的朋友之多,不是個可怪的事。凡是認得他的人不論深淺對他全有特殊的感情,也是極為自然的結(jié)果。而反過來看他自己在他一生的過程中卻是很少得到同情的。

不止如此,他還曾為他的一點理想的愚誠幾次幾乎不見容于社會。但是他卻未曾為這個鄙吝他給他人的同情心,他的性情,不曾為受了刺激而轉(zhuǎn)變刻薄暴戾過,誰能不承認他具有超人的寬量。

志摩的最動人的特點,是他那不可信的純凈的天真,對他的理想的愚誠,對藝術(shù)欣賞的認真,體會情感的切實。

他站在雨中等虹,他甘冒社會的大不韙爭他的戀愛自由;他坐曲折的火車到鄉(xiāng)間去拜哈代;他拋棄博士一類的引誘卷了書包到英國,只為要拜羅素做老師;他為了一種特異的境遇,一時特異的感動,從此在生命途中冒險,從此拋棄所有的舊業(yè),只是嘗試寫幾行新詩——這幾年新詩嘗試的運命并不太令人踴躍,冷嘲熱罵只是家常便飯——他常能走幾里路去采幾莖花,費許多周折去看一個朋友說兩句話。這些,還有許多,都不是我們尋常能夠輕易了解的神秘。

我說神秘,其實竟許是傻,是癡!事實上,他只是比我們認真,虔誠到傻氣,到癡!他愉快起來時他的快樂的翅膀可以碰得到天;他憂傷起來,他的悲戚是深得沒有底的。尋常評價的衡量在他手里失了效用,利害輕重他自有他的看法,純是藝術(shù)的情感,完全脫離了尋常的原則,所以往常人常聽到朋友們說到他總愛帶著嗟嘆的口吻說:“那是志摩,你又有什么法子!”

他真的是個怪人嗎?朋友們,不,一點都不是,他只是比我們近情近理、比我們熱誠、比我們天真、比我們對萬物都更有信仰,對神、對人、對靈、對自然、對藝術(shù)!

朋友們,我們失掉的不止是一個朋友,一個詩人,我們丟掉的是個極難得可愛的人格。

至于他的作品全是抒情的嗎?他的興趣只限于情感嗎?更是不對。志摩的興趣是極廣泛的。就有幾件,說起來,不認得他的人便要奇怪。

他早年很愛數(shù)學,他始終極喜歡天文,他對天上星宿的名字和部位就認得很多,最喜暑夜觀星,好幾次他坐火車都是帶著關(guān)于宇宙的科學的書。他曾經(jīng)翻譯過愛因斯坦的相對論,并且在一九二二年便寫過一篇關(guān)于相對論的東西登在《民鐸》雜志上。他常向思成說笑:“任公先生的相對論的知識還是從我徐君志摩大作上得來的呢。因為他說他看過許多關(guān)于愛因斯坦的哲學都未曾看懂,看到志摩的那篇才懂了?!?/p>

今夏我在香山養(yǎng)病,他常來閑談,有一天談到他幼年上學的經(jīng)過和美國克萊克大學兩年學經(jīng)濟學的景況,我們不禁對笑了半天。后來,他在他的《猛虎集》的“序”里也說了那么一段??墒瞧婀值氖?,他不像許多天才,幼年里上學,不是不及格,便是被斥退。他是常得優(yōu)等的,聽說有一次康乃爾暑校里一個極嚴的經(jīng)濟教授還寫了信去克萊克大學教授那里恭維他的學生,關(guān)于一門很難的功課。

我不是為志摩在這里夸張,因為事實上只有為了這樁事,今夏志摩自己便笑得不亦樂乎!

此外,他的興趣對于戲劇繪畫都極深濃。戲劇不用說,與詩文是那么接近。他領(lǐng)略繪畫的天才也頗為可觀,后期印象派的幾個畫家,他都有極精密的愛惡,而對于文藝復興時代那幾位,他也很熟悉。他最愛鮑蒂切利和達·芬奇。自然他也常承認文人喜畫常是間接地受了別人論文的影響,而他就受了法蘭(RogerFry)和斐德(WalterPater)的不少影響。

對于建筑審美他常常對思成和我道歉說:“太對不起,我的建筑常識全是Ruskins那一套。”他知道我們是討厭Ruskins的。但是為看一個古建的殘址,一塊石刻,他比任何人都熱心,都更能靜心領(lǐng)略。

他喜歡色彩,雖然他自己不會作畫,暑假里他曾從杭州給我?guī)追庑?,他自己叫它們做“描寫的水彩畫”。他用英文極細致地寫出西邊桑田的顏色,每一分嫩綠,每一色鵝黃,他都能仔細地觀察到。又有一次他望著我園里一帶斷墻半晌不語,過后他告訴我說,他正在默默體會,想要描寫那墻上向晚的艷陽和剛剛?cè)肭锏奶偬}。

對于音樂,中西的他都愛好,不只愛好,他那種熱心便喚醒過北京一次——也許唯一的一次——對音樂的注意。誰也忘不了那一年,克拉斯拉到北京在“真光”拉一個多鐘頭的提琴。對舊劇他也得算“在行”,他最后在北京那幾天我們曾接連地同去聽好幾出戲。回家時我們討論得熱鬧,比任何劇評都誠懇、都起勁。

誰相信這樣的一個人,這樣忠實于“生”的一個人,會這樣早地永遠地離開我們另投一個世界,永遠地靜寂下去,不再透些許聲息!

我不敢再往下寫,志摩若是有靈聽到比他年輕許多的一個小朋友拿著老聲老氣的語調(diào)談到他的為人不覺得不快嗎?

這里我又來個極難堪的回憶,那一年他在這同一個的報紙上寫了那篇傷我父親慘故的文章,這夢幻似的人生轉(zhuǎn)了幾個彎,曾幾何時,卻輪到我在這風緊夜深里握吊他的慘變。這是什么人生?什么風濤?什么道路?

志摩,你這最后的解脫未嘗不是幸福,不是聰明,我該當羨慕你才是。

紀念志摩去世四周年

今天是你走脫這世界的四周年!朋友,我們這次拿什么來紀念你?前兩次用香花感傷地圍上你的照片,抑住嗓子底下的嘆息和悲哽,朋友和朋友無聊地對望著,完成一種紀念的形式,儼然是愚蠢的失敗。因為那時那種近于傷感,而又不夠宗教莊嚴的舉動,除卻點明了你和我們中間的距離,生和死的間隔外,實在沒有別的成效。幾乎完全不能達到任何真實紀念的意義。

去年的今日我意外地由浙南路過你的家鄉(xiāng),在昏沉的夜色里我獨立火車門外,凝望著那幽暗的站臺,默默地回憶許多不相連續(xù)的過往殘片,直到生和死間居然幻成一片模糊,人生如火車似的蜿蜒一串疑問在蒼茫間奔馳。我想起你的:

火車擒住軌,在黑夜里奔

過山、過水、過……

如果那時候我的眼淚曾不自主地溢出睫外,我知道你定會原諒我的。你應當相信我不會向悲哀投降,什么時候我都相信倔強的忠于生的信念,即使人生如你底下所說:

就憑那精窄的兩道,算是軌,

馱著這份重,夢一般的累墜!

就在那時候我記得火車慢慢地由站臺拖出,一程一程地前進,我也隨著酸愴的詩意,那“車的呻吟”“過荒野、過池塘……過噤口的村莊”。到了第二站——我的一半家鄉(xiāng)。

今年又輪到今天這一個日子!世界仍舊一團糟,多少地方是黑云布滿著粗筋絡(luò)往理想的反面猛進,我并不在瞎說,當我寫:

信仰只一細炷香,

那點子亮再經(jīng)不起西風

沙沙地隔著梧桐樹吹。

朋友,你自己說,如果是你現(xiàn)在坐在我這位子上,迎著這一窗太陽:眼看著菊花影在墻上描畫作態(tài);手臂下倚著兩疊今早的報紙;耳朵里不時隱隱地聽著朝陽門外“打靶”的槍彈聲;意識的,潛意識的,要明白這生和死的謎,你又該寫成怎樣一首詩來,來紀念一個死別的朋友?

此時,我卻是完全的一個糊涂!習慣上我說,每樁事都像是造物的意旨,歸根都是命運,但我明知道每樁事都像有我們自己的影子在里面烙印著!我也知道每一個日子是多少機緣巧合湊攏來拼成的圖案,但我也疑問其間的排布誰是主宰。

據(jù)我看來:死是悲劇的一章,生則更是一場悲劇的主干!我們這一群劇中的角色自身性格與性格矛盾;理智與情感兩不相容;理想與現(xiàn)實當面沖突,側(cè)面或反面激成悲哀。日子一天一天向前轉(zhuǎn),昨日和昨日堆壘起來混成一片不可避脫的背景,做成我們周遭的墻壁或氣氳,那么結(jié)實又那么縹緲,使我們每一個人站在每一天的每一個時候里都是那么主要,又是那么渺小無能為力!

此刻我?guī)缀跽也怀鲆痪湓拋碚f。因為,真的,我只是個完全的糊涂,感到生和死一樣的不可解、不可懂。

但是我卻要告訴你,雖然四年了你脫離去我們這共同活動的世界,本身停掉參加牽引事體變遷的主力,可是誰也不能否認,你仍立在我們煙濤渺茫的背景里,間接的是一種力量,尤其是在文藝創(chuàng)造的努力和信仰方面。

間接的你任憑自然的音韻、顏色,不時的風輕月白,人的無定律的一切情感,悠斷悠續(xù)地仍然在我們中間繼續(xù)著生,仍然與我們共同交織著這生的糾紛,繼續(xù)著生的理想。

你并不離我們太遠。你的身影永遠掛在這里那里,同你生前一樣的飄忽。愛在人家不經(jīng)意時蒞止,帶來勇氣的笑聲也總是那么嘹亮,還有,還有經(jīng)過你熱情或焦心苦吟的那些詩,一首一首仍串著許多人的心旋轉(zhuǎn)。

說到你的詩、朋友,我正要正經(jīng)地同你再說一些話。你不要不耐煩。這話遲早我們總要說清的。

人說蓋棺定論,前者早已成了事實,這后者在這四年中,說來叫人難受,我還未曾談到一篇中肯或誠實的論評,雖然對你的贊美和攻訐由你去世后一兩周間,就紛紛開始了。

但是他們每人手里拿的都不像純文藝的天平。有的喜歡你的為人;有的人疑問你私人的道德;有的人單單尊崇你詩中所表現(xiàn)的思想哲學;有的人僅喜愛那些軟弱的細致的句子;有的人每發(fā)議論必須牽涉到你的個人生活之合乎規(guī)矩方圓,或斷言你是輕薄,或引證你是浮奢豪侈!

朋友,我知道你從未介意過這些。許多人的淺陋老實或刻薄處你早就領(lǐng)略過一堆,你不僅未曾生過氣,并且常常表現(xiàn)出憐憫同原諒;你的心情永遠是那么潔凈;頭老抬得那么高;胸中老是那么完整的誠摯;臂上老有那么許多不折不撓的勇氣。

但是現(xiàn)在的情形與以前卻稍稍不同,你自己既已不在這里,做你朋友的,眼看著你被誤解、曲解,乃至于謾罵,有時真忍不住替你不平。

但你可別誤會我心眼兒窄,把不相干的看成重要,我也知道誤解、曲解、謾罵,都是不相干的,但是朋友,我們誰都需要有人了解我們的時候。真了解了我們,即使是痛下針砭,罵著了我們的弱處錯處,那整個的我們卻因而更增添了意義。一個作家文藝的總成績更需要一種就文、論文,就藝術(shù)論藝術(shù)的和平判斷。

你在《猛虎集》“序”中說“世界上再沒有比寫詩更慘的事”,你卻并未說明為什么寫詩是一樁慘事?,F(xiàn)在讓我來個注腳好不好?

我看一個人一生為著一個愚誠的傾向,把所感受到的復雜的情緒嘗味到的生活,放到自己的理想和信仰的鍋爐里燒煉成幾句悠揚鏗鏘的語言(哪怕是幾聲小唱),來滿足他自己本能的藝術(shù)的沖動,這本來是個極尋常的事。哪一個地方、哪一個時代,都不斷有這種人。輪著做這種人的多半是為著他情感來的比尋常人濃富敏銳,而為著這情感而發(fā)生的沖動更是非實際的——或不全是實際的——追求。而只是需要那種藝術(shù)的滿足而已。

說起來寫詩的人的動機多么簡單、可憐,正如你“序”里所說“我們都是受支配的善良的生靈”!雖然有些詩人因為他們的成績特別高厚廣闊包括了多數(shù)人,或整個時代的藝術(shù)和思想的沖動,從此便在人中間披上神秘的光圈,使“詩人”兩字無形中掛著崇高的色彩。這樣使一般努力于用韻文表現(xiàn)或描畫人在自然萬物相交錯時情緒思想的,便被人的成見看做夸大狂的旗幟,需要同時代人的極冷酷的譏訕和不信任來撲滅它,以挽救人類的尊嚴和健康。

我承認寫詩是慘淡經(jīng)營,孤立在人中掙扎的勾當。你在這上面單純的信仰和誠懇的嘗試,為同業(yè)者奮斗,衛(wèi)護他們的情感的愚誠,稱揚他們藝術(shù)的創(chuàng)造,自己從未曾求過虛榮,我覺得你始終是很逍遙舒暢的。

如你自己所說“滿頭血水”你“仍不曾低頭”,你自己相信“一點性靈還在那里掙扎”,“還想在實際生活的重重壓迫下透出一些聲響來”。

簡單地說,朋友,你這寫詩的動機是坦白不由自主的,你寫詩的態(tài)度是誠實、勇敢而倔強的。這在討論你詩的時候,誰都能明了的。

至于你詩的技巧問題,藝術(shù)上的造詣,在這新詩仍在彷徨歧路的嘗試期間,誰也不能堅決地論斷。不過,有一樁事我很想提醒現(xiàn)在討論新詩的人,新詩之由于無條件、無形制寬泛到幾乎沒有一定的定義時代,轉(zhuǎn)入這討論外形內(nèi)容,以至于音節(jié)、韻腳、章句、意象、組織等藝術(shù)技巧問題的時期,即是根據(jù)著對這方面努力嘗試過的那一些詩,你的頭兩個詩集子就是供給這些討論見解最多材料的根據(jù)。

外國的土話說“馬總得放在馬車的前面”不是?沒有一些嘗試的成績放在那里,理論家是不能老在那里發(fā)一堆空頭支票的,不是?

你自己一向不只在那里倔強地嘗試用功,你還曾用盡你所有活潑的熱心鼓勵別人嘗試,鼓勵“時代”起來嘗試,——這種工作是最犯風頭嫌疑的,也只有你膽子大頭皮硬頂?shù)孟聛恚?/p>

我還記得你要印詩集子時,我替你捏一把汗。老實說,我還替你在有文采的老前輩中間難為情過。我也記得我初聽到人家找你辦《晨報副刊》時我的焦急,但你居然板起個臉抓起兩把鼓槌子為文藝吹打開路乃至于掃地,鋪鮮花,不顧舊勢力的非難,新勢力的懷疑,你干你的事“事有人為,做了再說”那股子勁,以后別處也還很少見。

現(xiàn)在你走了,這些事漸漸在人的記憶中模糊下來,你的詩和文也散漫在各小本集子里,壓在有極新鮮的封皮的新書后面,誰說起你來,不是馬馬虎虎地承認你是過去中一個勢力,就是拿能夠挑剔看輕你的詩為本事(散文人家很少提到,或許“散文家”沒有詩人那么光榮,不值得注意)。

朋友,這是沒法子的事,我卻一點不為此灰心,因為我有我的信仰。

我認為我們這寫詩的動機既如前邊所說那么簡單愚誠。因在某一時,或某一刻敏銳地接觸到生活上的鋒芒,或偶然地觸遇到理想峰巔上云彩星霞,不由得不在我們所習慣的語言中,編綴出一兩串近于音樂的句子來,慰藉自己,解放自己,去追求超實際的真美。讀詩者的反應一定有一大半也和我們這寫詩的一樣誠實天真,僅想在我們句子中間由音樂性的愉悅,接觸到一些生活的底蘊滲合著美麗的憧憬。把我們的情緒給他們的情緒搭起一座浮橋;把我們的靈感,給他們的生活添些新鮮;把我們的痛苦傷心再揉成他們自己憂郁的安慰!

我們的作品會不會長存下去,也就看它們會不會活在那一些我們從不認識的人,我們作品的讀者,散在各時、各處互相不認識的孤單的人的心里的,這種事它自己有自己的定律,并不需要我們的關(guān)心的。你的詩據(jù)我所知道的,它們?nèi)耘f在這里浮沉流落,你的影子也就濃淡參差地系在那些詩句中,另一端印在許多不相識人的心里。朋友,你不要過于看輕這種間接的生存,許多熱情的人會為著你的存在,而加增了生的意識。傷心的僅是那些你最親熱的朋友們和同興趣的努力者,你不在他們中間的事實,將要永遠是個不能填補的空虛。

你走后大家就提議要為你設(shè)立一個“志摩獎金”來繼續(xù)你鼓勵人家努力詩文的素志,勉強象征你那種對于文藝創(chuàng)造擁護的熱心,使不及認得你的青年人永遠對你保存著親熱。如果這事你不覺得太寒傖、不夠熱氣,我希望你原諒你這些朋友們的苦心,在冥冥之中笑著給我們勇氣來做這一些蠢誠的事吧。

惟其是脆嫩

活在這非常富于刺激性的年頭里,我敢喘一口氣說,我相信一定有多數(shù)人成天里為觀察聽聞到的,牽動了神經(jīng),從跳動而有血裹著的心底下累積起各種的情感,直沖出嗓子,逼成了語言到舌頭上來。這自然豐富的累積,有時更會傾溢出少數(shù)人的唇舌,再奔進到筆尖上來。另具形式變成在白紙上馳騁的文字。這種文字便全是我們這個時代的出產(chǎn),大家該千萬珍視它!

現(xiàn)在,無論在哪里,假如有一個或多種的機會,我們能把許多這種自然觸發(fā)出來的文字,交出給同時代的大眾見面,因而或能激動起更多方面,更復雜的情感,和由這情感而形成更多方式的文字,一直造成了一大片豐富,而且有力的創(chuàng)作的田壤、森林、江山……產(chǎn)生結(jié)結(jié)實實的我們這個時代特有的表情和文章。我們該不該誠懇地注意到這機會或能造出的事業(yè),各人將各人的一點點心血獻出來嘗試?

假使,這里又有了機會聯(lián)聚起許多人,為要介紹許多方面的文字,更進而研討文章的質(zhì)的方面?;蛑赋鲆酝恼碌臍v程,或講究到各種文章上比較的問題,進而無形地講究到程度和標準等問題。我又敢相信,在這種景況下定會發(fā)生更嚴重鼓勵寫作的主動力。使創(chuàng)作界增加問題,或許。惟其是增加了問題,才助益到創(chuàng)造界的活潑和健康。文藝絕不是蓬勃叢生的雜草。

我們可否直爽地承認一樁事?創(chuàng)作的鼓動時常要靠著刊物把它的成績布散出去吹風,曬太陽,時代的讀者把晤的。被風吹冷了,太陽曬萎了,固常有的事。被讀者所歡迎、所冷淡,或誤會,或同情,歸根應該都是激動創(chuàng)造力的藥劑!

至于,一來就高舉趾,二來就氣餒的作者,每個時代都免不了有他們起落的蹤跡。這個與創(chuàng)作界主體的展動只成枝節(jié)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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