謠言
張義生這幾天窩在家里,一直沒出門。他走到哪都覺得背后有人議論他,可這種事又容不得個人去解釋,左思右想沒有辦法,只好暫時躲著,盡量少見人。其實在家里同樣憋氣,因為房翠花也不給好臉看。這也難怪,誰的老婆聽說了自己的男人在外面和別的女人胡搞,也不會當作耳旁風。好在兩個孩子什么事都不知道,照常放學回來吃飯、做作業(yè)。房翠花這一條還算明白,鬧歸鬧,都是等孩子吃完飯背起書包上學去了,這才吵吵幾句。開始他還氣呼呼呵斥她幾嗓子,可那樣她的火氣更大。就算是全身是嘴也難以說清楚了!沒法子,只能采取不理睬態(tài)度。她嚷嚷得厲害了,他就躺到床上蒙頭大睡,不吵了他再起來吸悶煙。
事情發(fā)生在幾天前。公社電影隊來放映電影,日頭剛落山,小孩子們就搬著凳子,來到潘家祠堂前的空場上占地方。隨后,全村的男女老少,還有鄰村的年輕人,帶凳子的,空手的,陸陸續(xù)續(xù)擠滿了整個場地。按照慣例,正式放映前大隊書記要講講話。張義生剛才陪放映隊的人吃晚飯,喝了幾兩酒,講話也就來了勁頭。講什么?無非是大好形勢,再就是教育社員們要熱愛社會主義,熱愛集體,要積極出工,不能搞資本主義,等等。本來這種講話也就三言兩語走走形式,因為都急等著看電影,沒人認真聽??伤酥婆d,講起來沒完沒了。全場嗡嗡一片,民兵連長張發(fā)樹大聲吆喝,維持秩序,一點作用也不起。直到有人帶頭起哄,很多人跟著又是咋呼又是吹口哨,他才結束。電燈滅了,放映機轉了起來,開始是加片,《新聞簡報》,接著才是正片,《上甘嶺》。張義生不喜歡這片子,因為他親身參加過朝鮮戰(zhàn)爭,不想回味當時的慘烈景象。再加上酒后講了陣子話,感到有點口渴,看了沒幾分鐘就起身走了,想回家喝點水。
張義生走到潘秀菊家門口,看到她家堂屋亮著燈光,想起秀菊的婆婆病了,就想進去看看。潘秀菊的男人張義明在部隊服役,兩個人是在義明當兵前定的婚。本來張義明的哥哥張義光、嫂子梁玉芳跟母親一塊住,可梁玉芳和婆婆合不來,三天兩頭地吵嘴,后來就分家了,老太太獨自一人生活。潘秀菊看到這種情況,就經常過來照顧老人。老太太卻覺得畢竟是沒過門的媳婦,說話行事都不方便,于是找到張義生,讓他給義明寫信,回來把親事辦了。張義生和張義明是同一個祖爺爺,覺得自己不僅是當哥的,還是大隊書記,潘秀菊又是大隊干部,這事該管,于是當即答應下來。就這樣,去年春節(jié)前張義明請假回來,正式舉辦了婚事。潘秀菊名正言順地搬了過來,和婆婆一起過起了日子。前天大隊開會,潘秀菊請假,說是婆婆病了,請醫(yī)生開了個中藥方,衛(wèi)生室藥不全,要去公社醫(yī)院拿。兩天了,不知道老太太的病怎樣了。按當?shù)亓曀?,探視病人要在上午,下午不吉利,晚上更會帶去晦氣。張義生略一遲疑,又想:這是看望本家嬸子,管它什么白天黑夜的,進去問候一聲,老太太又比較開明,不會不高興。
老太太在床上躺著,張義生進門就問:“嬸子,聽說你病了,不礙事吧?”
“沒事,頭疼腦熱的,醫(yī)生說是受涼,讓吃兩服中藥。秀菊,給恁大哥倒水?!崩咸f著從床上坐了起來。
潘秀菊正在熬藥,起身給張義生倒了杯水。
“沒大礙就好。中藥就是難喝點,治病效果比西藥好,吃它三兩服就行了?!睆埩x生回頭又對潘秀菊說,“不喝水了,我這就回去?!?/p>
“我這點病還讓你掛心!對了,聽說今天放電影,你快去看吧。秀菊,送送恁大哥?!崩咸f。
張義生說:“不用送,還熬著藥?!?/p>
潘秀菊說:“不要緊,剛開鍋,還得小火熬一會兒?!逼鹕戆阉土顺鰜?。
也是該當出事。兩個人剛走出大門,正好大胖子娘兒們王桂蘭走了過來。
“喲,書記連電影都不看了,這是和婦女主任有什么機密事呀!”王桂蘭不陰不陽地說。
潘秀菊知道這是個長舌婦,趕緊接話:“桂蘭嫂呀,你怎么才去看電影?”
王桂蘭說:“我已經看一會兒了,有點涼,回家披棉襖。張書記怎么講完話就不看了?秀菊妹子也沒去看呀!”
潘秀菊解釋:“俺婆婆病了,我得熬藥。這不,義生大哥來看她老人家了。”
“咳,大妹子編個瞎話也不在行,哪有黑燈瞎火看病人的?別是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吧!”王桂蘭打哈哈的口氣,嘿嘿笑著。
潘秀菊聽她胡說八道,氣得兩肺直炸,說:“你……”
張義生怕潘秀菊和她頂撞起來,趕緊說:“秀菊,藥鍋還在爐子上哩,快回去看看?!庇殖豕鹛m說:“你這娘們,就瞎咧咧,慶富不在家,沒人堵住你的嘴了!”
潘秀菊回家去了。
張義生也往回走。
王桂蘭緊走幾步,拽住他的胳膊,嬌聲嬌氣地說:“張書記,到俺家里喝壺茶吧,李慶富一個多月沒回來了,孩子們都看電影去了,你去坐一會兒?!?/p>
“看你的電影去吧!”張義生使勁一甩胳膊,把王桂蘭甩了個趔趄,走了。
王桂蘭討了個沒趣,悻悻地去了電影場。正趕上放映員換片子,柱子上的電燈照得場子里通亮。她瞪著兩眼尋覓一圈,看到潘忠國在后面人群中站著,就沒再往里面擠。電燈滅了,她悄悄偎過去,拉了拉潘忠國的衣服,輕輕咳嗽了一聲,回身就走。潘忠國心領神會,等王桂蘭走了一瞬兒,就跟了出去。周圍的人正聚精會神看電影,沒有人注意。
沒風沒火,萬物靜寂。王桂蘭回頭看到人跟來了,就加快腳步,回家打開大門,站到一側等著。潘忠國一進來,她就上了門閂。
“你膽子真大,那么多人在跟前就敢拉我?!?/p>
“這個機會多好!人家書記和婦女主任還湊這時候親熱哩,你個大隊長怕什么?”
“別胡說,他們真有這種事還能讓你知道!”
“你還說對了,就是讓我逮著了。剛才我回來拿棉襖,正碰上他兩個從潘秀菊家里出來,你說黑更半夜的,不看電影跑家去干什么?”
潘忠國點著煙,深深吸了兩口,沒說話。
王桂蘭已經解開扣子,說:“別吸了,快點吧,一會兒電影就散了,我還得回去找孩子?!?/p>
潘忠國已沒有多少興致,急匆匆完事,邊穿衣服邊說:“剛才你說的那事,你去給梁玉芳透個風,如果讓她知道了,就沒他倆的好果子吃了,她可是有名的小廣播?!?/p>
“咳,我就是看見他兩個一塊出來,潘秀菊還說是她婆婆有病,張義生是去看病人,沒憑沒據(jù)的怎么說呀?”
“要是能逮到床上,不就可以把張義生送公安局了?就按你給我說的那些,傳來傳去還不就成真的了!”
“不行,他們要查起來追到我這里,光一個潘秀菊還不把我鬧死!”
“真是憨蛋,誰追查?張義生?他神經病呀,他要是追查就說明他心里有鬼。潘秀菊那里更沒事,誰也不會當著她的面說?!?/p>
“萬一有人追查呢?”
“你放心,不會有人懷疑你。為什么讓你給梁玉芳說?都知道她和潘秀菊不和,一定會懷疑她。真要有人問到你,你就一口咬定沒說過,他們還能怎么著?所以你不能給別人說,就告訴梁玉芳一人就行?!?/p>
王桂蘭有過幾次想和張義生套近乎,張義生都沒理她,心里一直忿忿的,于是想,是得敗壞敗壞他,看他還怎么充正人君子!
“好,聽你的,明天我就去找梁玉芳??熳甙?,別等電影散了碰上人,你先走一步?!?/p>
“一定要注意說法?!迸酥覈謬诟酪痪?。
“放心吧,我有數(shù)?!?/p>
兩個人一前一后出了大門。
第二天吃完早飯,王桂蘭就去了梁玉芳家,把頭天晚上看到的情況,添油加醋、繪聲繪色說了一遍。
梁玉芳知道王桂蘭的名聲不好,也看不慣她那大肥鵝似的走路樣子,平時很少和她交往。突然看到她來了,本來不愿意搭理她,只應酬了一句,繼續(xù)拌豬食。當聽到她說的是潘秀菊的事情,就放下手中的活,認真聽起來。
王桂蘭剛停嘴,梁玉芳就接話:“我早就估摸這小娘們撐不住。張義明結婚十幾天就回了部隊,她一個人在家怎么能老實了?那老婆子是睜眼瞎,看不住她!”
王桂蘭裝模作樣地說:“我知道大妹子你嘴嚴,這才給你說,你可千萬別說是我說的。你知我知就算了,這種事也不能對外人講,怎么說恁和她也是妯娌,傳出去對你也不好?!?/p>
“妯娌怎么了?她就是滿身臭屎也沾不著我一點。你看她那樣子,又是大隊干部,又是孝順老人,整天人五人六的,只要人們知道她養(yǎng)漢子,看她還怎么張狂!”
“是太狂氣了。大家伙都明白,她根本就沒把你這個嫂子看在眼里!你忙吧,我得回去了。”
王桂蘭像完成了一項重要任務,顛顛地走了。
就像狗忍不住吃屎,王桂蘭那嘴也是有話不說難受。走到離家不遠的路口,正趕上三隊的社員們還沒出工,她這時還在興頭上,就湊到幾個女人跟前,說:“恁知道嗎,昨天晚上張書記講完話就沒再看電影,偷偷溜走了,干什么去了?”沒人和她答話,她繼續(xù)說,“婦女主任也沒去看電影,可能是兩個人約好的,他去了潘秀菊家……”
這話被站在一旁吸煙的潘士金聽到了,沒等她再說下去,就過去呵斥道:“王桂蘭,別胡扯舌頭,鬧出事來你可得吃不了兜著走!”
王桂蘭沒敢再說什么,扭頭回了家。
潘士金知道王桂蘭肚子里擱不住話,這事要是傳揚出去,不僅張義生和潘秀菊兩個人丟臉,對大隊的工作也會帶來很大影響。可是,也不能主動去問張義生啊,只好看情況再說了,如果王桂蘭再到處亂講,就狠狠批評她一頓。
隔了一天,張義生去公社開會。房翠花打發(fā)孩子吃完飯上學走了,正在刷鍋洗碗,潘忠國進了院子。
“嬸子,義生叔不在家?”
“一早就走了,說是去劉集開會。找他有事???”
“你看我忘了,今天公社是有個會。沒事,我就來坐坐。”潘忠國說著進了屋。
房翠花擦了擦手,遞給他煙:“你吸煙吧。我還沒拾掇完,隊長說今天還去摟麥子。”
“你也真夠累的!義生叔整天不著家,光家里這一攤子就夠個好人忙活的,你還參加隊里的勞動?!?/p>
“誰叫恁是干部來!他經常嘟囔,干部家屬不能搞特殊,得落個好名聲!”
“是呀,當個村官連家里人都跟著遭罪,就是圖個好口碑。有句話我不該給你說,又覺得這種事只有你勸勸他才能聽得進去。適當時候你給他說說,讓他生活作風檢點些,千萬別出事。”
房翠花一愣,仔細聽著,沒有接話。潘忠國繼續(xù)說:“要是別的女人還好些,秀菊不僅也是干部,還是軍屬。軍屬是受法律保護的,萬一出事,那可是要判刑的?!闭f完起身要走。
“有這事?”房翠花像自言自語。
潘忠國又補上一句:“就是些傳言,你也別往心里去,讓他注意點就行了?!?/p>
潘忠國走了。房翠花把他送到大門口,回到院子,雞們圍上來“咯咯咯”要吃的,她一腳踢出去,那只老母雞打著撲棱滾了老遠。她沒有喂雞,也沒喂豬,沒刷完的碗撂那里也不管了,更沒有心思下地干活了。
下午,張義生散會回來,到家放下自行車就要出門。這也是老習慣,他平時很少蹲在家里,沒事也是去大隊辦公室,或者到坡里遛遛。剛想走,房翠花發(fā)話了:“你別走,有個事我得問問你。”
“什么事?”張義生這才意識到,她不僅沒出工,臉子也很難看。
“你和潘秀菊到底有沒有事?”
張義生先是一愣,接著火了,大聲嚷道:“你胡吣什么,我和她什么事?你聽誰說的?”
“別裝沒事人!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誰說的?人家忠國也是好意,不好當面說你,這才來給我說,怕你惹出事去蹲公安局!”
“簡直是胡說八道!連點影兒也沒有,我是那種人嗎?”
房翠花還在吵吵,他什么也聽不進去了,氣呼呼出了大門。
走到街頭,看到梁玉芳在推碾子,旁邊還有四五個女人,正嘰嘰喳喳說著什么。有一個看到他過來了,使勁咳嗽了一聲,其他人也都扭頭看到了他,接著就都低下頭沒了動靜。這太不正常了,要是往常,都得主動和他打個招呼。
他又到坡里轉了幾個地方,看到不少人對他的表情都有些異樣。
來到大隊辦公室,展明堯正在翻報紙。他剛邁進門檻,展明堯就站起來問:“散會了?”
“散了?!睆埩x生掏出煙,遞給展明堯一支,自己邊點煙邊說,“明堯,你聽到什么傳言了嗎?”
展明堯正要點煙,聽到這話,把打火機放回兜里,咂了咂嘴,說:“還真是,中午孩子他娘問我,說你和秀菊有什么事,我當時就把她熊了一頓,這不是胡扯淡嗎!你說這是哪里來的風?我還想晚上找你說說來,你怎么也聽說了?”
“我一回家恁嫂子就給我鬧。看來這謠言傳得面不窄?!?/p>
“謠言!一定有人專門給你造謠,要徹底追查,把這個人查出來狠狠地整!”作為干了多年的大隊會計,展明堯對書記知根知底,這個人雖然對工作不是多么有魄力,干事還算認真,為人處事也比較公正,生活作風更是正派,絕不會有這種事,所以顯得很氣憤。
張義生把煙頭扔在地上,用腳捻成了黃末末,長舒一口氣,說:“查什么查?怎么查?造這種謠誰還敢承認?折騰半天,本來沒有的事外人也有了疑心,咱那不成了船不翻自己往水里跳了?我擔心的是秀菊,萬一傳到她耳朵里,義明又不在家,別出大事。”
“也倒是。不過也得想法把這謠言壓下去。秀菊那里不要緊,議論這事的都得避著她,她不會知道?!?/p>
“想什么法?見怪不怪,其怪自敗,只要咱身正,大伙的眼睛是亮的,時間一長就沒人傳了?!睆埩x生又點著煙,吸了兩口,接著說,“這樣吧,這幾天我在家休息休息,有人問你就說我感冒了?!?/p>
“那好,有什么事我去家里給你匯報?!?/p>
回到家里,張義生反復琢磨,開始以為這事可能與王桂蘭有關,因為那天晚上從秀菊家出來被她遇上了,她還胡說了些話??墒?,僅憑這一點她就敢胡編亂造?再笨她也知道傳這種事的利害,不可能!再說了,她的人品都知道,她那臭嘴瞎咧咧一陣子也沒人相信。又一想,從老婆嘴里已經聽出來,這話是潘忠國給她說的。潘忠國與王桂蘭不清白幾乎是人所共知。即便是王桂蘭傳的,也可能是他的主謀,沒有他挑唆,王桂蘭不敢瞎傳。他摻和進來一定是別有用心了。早就知道這小子好使心計,沒想到對自己下這毒手,真是個白眼狼!
那年朝鮮戰(zhàn)爭爆發(fā),張義生和潘忠國一塊戴上大紅花參了軍,坐在一個悶罐車廂里過了鴨綠江,又分在了同一個班。不到半年,參加了大小幾次戰(zhàn)斗,張義生作戰(zhàn)勇猛,入了黨,成了副班長。潘忠國整天縮著腦袋,始終打不起精神,動不動就和張義生說想家。這天戰(zhàn)斗結束,兩個人一起修戰(zhàn)壕,潘忠國搬起一塊大石頭,搖搖晃晃,張義生剛想幫他,他撲哧坐到了地上,石頭正好砸在右腿小腿上。張義生趕緊掀開石頭,扶起他一看,壞了,小腿斷了!
“你看,怎么不小心點!”
潘忠國咬著牙,卻說:“沒事,這樣就可以回家了。義生叔,你一定給我說句好話,只有你是證人?!?/p>
張義生哼了一聲,說:“想回家也不能自己作踐自己呀!”隨后喊過來兩個戰(zhàn)友,把他抬下了陣地。當時連指導員曾經找張義生了解潘忠國受傷的情況,張義生略一猶豫,說修戰(zhàn)壕時不小心滑下來一塊石頭,壓傷的。畢竟是同村老鄉(xiāng)啊,怎么能讓他戴個臨陣脫逃的帽子回去呢!
幾天后,潘忠國被送回國內住進了醫(yī)院。傷還沒好利索,他就以不給國家增加負擔為由,主動要求回家養(yǎng)傷。就這樣,他很快被批準復員,如愿以償回了家。
朝鮮戰(zhàn)爭結束后,張義生也回來了。這時候潘忠國已當上了民兵連長、黨支部委員。對他當年受傷的事,張義生一個字也沒提過。開始幾年,潘忠國時時和張義生親近。自從張義生擔任了黨支部副書記、大隊長,潘忠國就不是原來的樣子了。張義生雖然感覺出來,也沒表示出什么,總覺得應該以工作大局為重。后來老書記退下來,提議讓他擔任書記,讓潘忠國擔任副書記兼大隊長。他心里有些不悅,可又提不出更合適的人選,最終還是同意了老書記的意見。就這樣,兩個人一直不親不疏,外人看著他們還挺團結。
如果這件事真的是潘忠國使壞,那說明這個人的良心是讓狗吃了!你不就是想當這個書記嗎?明說呀,我可以讓給你!說心里話,誰愿意當這個頭?這幾年工作這么難搞,老百姓吃不飽肚子有意見,工作上不去上級領導就批評,簡直是風箱里的老鼠,兩頭受氣!算了,還不如把這“夾板子官”辭了,當個普通社員一身輕!
張義生越想越憋氣。
三天了,房翠花雖然沒再鬧,可還是整天耷拉著個臉,沒好氣。這天吃完早飯,她鍋也沒刷,碗也沒洗,賭氣下地干活去了。張義生還是不想出門,吸了支煙,開始洗碗。這時,潘士金進來了。
“聽說你感冒了,怎么樣,好了嗎?”
“哪里感冒了,生閑氣!明堯沒給你說?”張義生擦擦手,拿起煙給潘士金。
“說了。你別當回事,也就幾個娘們嚼舌頭。那天在路口我還聽到王桂蘭瞎說,當時我就訓了她幾句,她沒敢再說下去。這幾天我注意觀察她,也沒發(fā)現(xiàn)她再給別人接觸?!?/p>
“光是幾個娘們胡唧咕就沒事了,是有別人摻和進來了?!?/p>
“你是說忠國?”
“我估摸這事與他有關?!?/p>
潘士金愣了愣,說:“他也許是好意。他給我說過,也給明堯說過,意思都是擔心外面胡傳讓你受影響,還囑咐我們要注意制止這些謠言?!?/p>
“哼,好意?他就沒安什么好心。恁嫂子為么跟我鬧?也是聽了他的話?!?/p>
“嫂子知道了?”
“那天趁我去公社開會,他到家來告訴她的。”
潘士金皺起了眉頭,又接過煙,猛吸了幾口才說:“我今天來就是想勸勸你,不能老是不出門。如果真像你剛才說的,那更得打起精神,該怎么干還得怎么干。怕什么?憑你的人品,幾句謠言就算是狗皮膏藥也貼不到你身上。還有秀菊,也是正派人,大家心里都明鏡似的,沒事。你這樣老憋屈在家里,倒會讓人們起疑心。”
“我不是怕,我是想,干脆辭職算了,讓他干?!?/p>
“那可不行……”
潘士金一句話沒說完,展明堯進了門。
“士金哥也在呀!”展明堯先和潘士金打個招呼,又對張義生說,“剛才公社黨委江秘書來電話,說公社要派工作組,初步定八個人,楊書記親自帶隊,還有組織委員,團委書記,婦聯(lián)主任,武裝部一位干事,農、林、水三站的站長,后天上午就到,鋪蓋、吃食他們自己帶,讓我們安排好住的地方,最好能住一塊??磥泶蹭仭㈠佂肫芭璧奈覀兊脺蕚??!?/p>
張義生說:“多年沒來工作組了,還來這么多人,沒說來干么啊?”
展明堯說:“沒說。江秘書說,楊書記去縣里開兩天會,可能其他幾個同志先來,開展工作的事等楊書記來了再說?!闭姑鲌颡q豫一瞬兒,又試探著說,“別是為了謠言的事吧?要不,組織委員能下來?”
潘士金說:“不會。村里瞎傳才幾天的事,公社領導不會知道。再說了,如果為這點事,用不著這么興師動眾,來一兩個人調查一下就行了,更用不著一把手親自來。依我看,這是好事,是楊書記親自來抓點了,本身就是對咱工作的肯定?!?/p>
“別管來干什么了,我們準備好就是。不過這么多人,還有個女的,住在一起,哪有這樣的閑房子?時間還這么緊?!睆埩x生吸了口煙,又說,“這樣吧,開個支部會,讓大家商量一下。明堯,你去下通知,叫他們幾個都抓緊去辦公室,快一點?!?/p>
“通知好下,忠國在大隊里,我這就去叫另外他們三個。”展明堯說著起身走了。
張義生和潘士金一起去了大隊辦公室。潘忠國一個人在院子里轉悠,看到他兩個進來,上前朝張義生說:“聽說你身體不舒服,好些了吧?”
張義生邊進屋邊說:“好了。不是公社要來工作組嗎?咱開個會商量一下?!?/p>
潘忠國也跟著進了屋,說:“剛才江秘書來電話時我正好在這里,這可是個大事,所以我讓會計趕緊去給你匯報?!?/p>
人很快就到齊了。張義生先讓展明堯把公社的通知精神說了說,然后讓大家集中討論工作組的住房問題。議論了一陣子,卻沒有一處合適的。
展明堯看著貧協(xié)主任說:“光恩大叔,恁那幾間舊房還能住人嗎?”
潘忠國立即截住了展明堯的話頭:“可不行,那幾間房子又舊又破,缺門少窗的,怎么能讓公社領導??!”
又悶缸了。沉默一會兒,李光恩磕了磕煙鍋,說:“這樣吧,反正我剛搬家沒幾天,再搬到老房子去,把那幾間新房騰出來給工作組住?!?/p>
原來李光恩家在村東頭,幾十年了就三間堂屋,一間廚屋。眼看兒子快到訂婚的年齡了,積攢了幾年的工夫,今年秋后才在原院落后邊要了塊宅基地,蓋了四間新房,前幾天剛搬進去。因為舊房不打算再住,加上手頭不寬裕,蓋新房時就把舊房的門窗都拆過去用了。
張義生一聽他這話,就說:“要這樣你可是顧全大局了。房子咱也不能白用,我看能不能大隊一年記三百個工分,也算是補償。不過,你回去可得給大嬸和孩子做好工作?!?/p>
李光恩說:“工分不工分的倒沒啥,就是眼下我缺錢少料的,時間還這么緊,能不能幫我把舊房上的門窗修整上,只要明天整好,我接著搬過來,不耽誤后天用?!?/p>
張義生說:“這個想法有道理。這樣,發(fā)樹負責多找?guī)讉€木工、泥瓦工,木料咱試驗隊還有幾根,晚上也加加班,明天上午一定弄好。明堯,你就負責籌集床鋪和炊具,忙不過來再讓秀菊幫幫你?!?/p>
“沒問題,我靠上,保證按時完成。”民兵連長張發(fā)樹表態(tài)干脆。
展明堯又說:“還有個事兒,來的人中有個女同志,不能讓人家住一塊啊?”
李光恩說:“這還真是個事兒。我那三間堂屋是通著的,雖然東頭還有個獨間,我想著讓楊書記住比較合適,有個女的就不好辦了?!?/p>
潘秀菊說:“不就是高主任嗎?我和她熟,那人挺隨和,叫她先到俺家住,什么也不用準備。要是他們來了不同意咱再想辦法。”
“就這么辦吧,都趕緊分頭準備?!睆埩x生最后定了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