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三、逃不過的情陷之路

小郡主,猛于虎 作者:君素


三、逃不過的情陷之路

幾年前,書坊的掌柜曾在我去買限量版小人兒打架的文學作品時,拉著我的手,和我殷切地促膝長談了一番。他當時說:“蘇小姐啊,其實這天底下的美人兒是看不完的。你年紀還小,應該將更多心思放在讀書上面?!?/p>

彼時我漫不經心地翻著書,聞言,抬頭覷了他一會兒,認真地問:“你被我小叔打了?”

掌柜的臉一白,連連擺手解釋:“不是的。只是我思量再三,還是決定勸勸小姐。小姐,你要知道,‘天下美人兒多腹黑’這個道理?!?/p>

“哦?!蔽一匾砸粋€字。

掌柜不言放棄,痛定思痛后特別正氣凜然地跟我說:“小姐,這好色是病,得治!”

我與他對視片刻,接著我肯定道:“你被我小叔打了?!?/p>

掌柜無語。

很多年以后,我忽然覺得這個掌柜還是很有文化的,說話還有些道理。比如,天下美人兒多腹黑;再比如……好色果然是病。

但我已經放棄治療了。

出了王府正廳,前腳我一踏入廂房,后腳王老就領著兩個家丁跟了進來,分別抱了兩摞書放在書案上。隨后,王老笑瞇瞇地跟我交代:“小郡主,王爺吩咐,讓您把這兩摞書抄寫一遍?!?/p>

我回頭睨著有我半人高的書山,茫然地問:“抄寫一遍?”

王老繼續(xù)笑瞇瞇道:“是的。王爺還說,不抄完不準吃飯?!?/p>

那一瞬間,我的內心幾乎是崩潰的。然后,我用盡各種方法和王老撒嬌賣萌,打滾撒潑,他都無動于衷。我又去討好李嬸,李嬸說了:“小姐,你這嘴太拉仇恨,就該狠狠治!”

我頓時又想去開青樓了。

我無計可施,而且“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于是我動作生疏地拿著生筆,翻開泛黃的書頁,看著陌生的字開始在白紙上龍飛鳳舞。

我抄了兩三個時辰,手也抄腫了,嘴也抄歪了,盤好的發(fā)髻都抄得披散了下來,卻只抄了半本。

那個時候,我悲從中來,望著天際,盤算著現(xiàn)在逃回鎮(zhèn)國將軍府的可能性有多大。

我想:有一半的可能是我剛逃至中途,就被慕淵的人抓回來,需要抄的書從兩摞變成四摞。他再將一本折子送至王上跟前,說我心性難馴,孺子不可教。不久以后,小叔從邊塞趕回來,撅斷了我的腿。

還有另一半的可能,是我成功逃回鎮(zhèn)國將軍府,享受著大好人生,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然后李嬸將一封家書送至邊塞,小叔趕回來,撅斷了我的腿。

我決定,還是抄書算了。

到了亥時,我昏昏欲睡,手邊抄寫好的書稿才一本,剩下的不知要抄到何年何月。我摸了摸餓扁的肚子,開始思考問題到底出在哪里。

明明我和他有過肌膚之親了,他怎么會突然翻臉不認人呢?就算是不給我好臉色看,好歹得給我飯吃吧,我還是一個正在長身體的孩子?。?/p>

又或者,他是怕和我相認后,我把他和山匪頭子的不雅事兒曝光出來?不就是個斷袖之癖嘛,有什么緊要的?

我捂著肚子笑了半天,李嬸一度以為我魔怔了。

我定下思緒,決心為了以后的日子能過得舒坦些,還是去和慕淵套下近乎。

我放下紫毫筆,把隨身的包袱翻了個底朝天,不過片刻,便整理出滿滿一衣兜的禮品。

全是我的悉心珍藏??!

我流著眼淚,和這些東西好好道別了一番,繼而推開房門,抱著壯士斷腕的心態(tài),理了理額前凌亂的劉海,迎著凜冽的夜風,邁著豪放的步子,踏步而去。

王府的格局非常之大,我初來乍到,難免迷路。我威逼利誘了好幾個下人才找到了慕淵的寢院。說起來,他的住處和我小叔的倒有幾分相似,都處在府邸的最深處,院落里遍布著花花草草,假山流水一應俱全。只是小叔無理由地偏愛杏樹,而慕淵好像沒什么特別喜愛的。我轉了一圈,發(fā)現(xiàn)院子里什么花草都有。此處異常寧靜,除了天上偶爾飛過的鳥,幾乎聽不見其他聲響。

此時,慕淵的房里一燈如豆。我在門口站了片刻,理了理衣襟,再擺出一個自認為甜美的微笑,抬起手,輕叩房門。

片刻,他溫潤得如春風般的嗓音傳來:“何事?”

我捏住鼻子,細聲細氣地喊:“王爺先生,是我?!?/p>

里面沉默了一陣,又問:“何事?”

這人把王爺?shù)募茏佣说锰€(wěn),如此淡定地問我何事,我又不好直說我是過來送禮的。思量再三,我只好厚著臉皮,猥瑣地道:“王爺先生,我可以進來嗎?”

慕淵許是估算了一下我半夜獸性大發(fā)的可能性有多大,確定安全后,方開口道:“進來吧?!?/p>

得了允許,我自是激動,兩只小手搓了搓,輕輕推開了門。

慕淵仍是穿著那襲月白色的常服,坐在屋中的太師椅上,一只手撐著頭,好看的眸子半瞇著,因為是鳳眼,所以恍然望去還以為他睡著了。在燭火的映照下,他的臉色比白天看起來更顯蒼白,一副病弱得好像隨時都會斷氣的樣子。

我瞧著他,心口沒來由地一揪,暗罵老天暴殄天物。

他也上下打量了我一會兒,眉頭微微一蹙,問:“小郡主半夜造訪,所為何事?”

我回過神來,忙一臉天真地問:“王爺先生還沒有休息嗎?”

“剛喝了藥,正準備就寢?!?/p>

“哦。”我的視線落在他手邊一個精致的青花瓷碗上,我說呢,難怪這滿屋子的藥味兒,清了清嗓子,我又道,“王爺先生可否答應我一件事?”

“什么?”

“既然你讓我叫你先生,可否也別再喚我小郡主?”

“嗯?”慕淵似笑非笑起來,問我,“那本王要如何喚你?”

我迅速思考了一下,準備臨場發(fā)揮,給自己起一個親昵又好聽的小名,這樣他今后在人前喚我,我也方便攀附關系。此關系可用于以下用途:比如我打架惹了事,別人要圍毆我時,我就能拍著胸膛,自吹自擂:“我和當今王上的王叔可是有一腿的關系!你們敢動我?!”

瞧,多么震懾人心!

這廂我略過了“小甜甜”“小悅悅”“貼心小棉襖”等等稱呼,正打算定下一個時,他突然叫道:“阿悅?!?/p>

我一怔,立刻抬頭:“我在?!?/p>

他微微一笑:“就叫你阿悅,如何?”

這世上唯有一人這么叫我,那就是我小叔。按道理來說,這關系委實發(fā)展得有些快,我本該拒絕??梢幌氲轿液退际怯羞^肌膚之親的人了,他又對著我一個勁地媚笑,于是我沒忍住,狗腿地點了點頭:“好好好!”

“那阿悅你深夜來找本王,究竟所為何事?”

我這才想起此行的目的,于是捂緊衣兜,踮著腳,慢慢地往他身側走去。走近了,我彎下身子,對他道:“王爺先生。”

“嗯?!?/p>

“白天是愉悅的錯,你罰愉悅是應該的。”

“嗯?!彼[了瞇眼,顯然對我的認錯態(tài)度比較滿意。

我見他連帶眸里都充滿了笑意,膽子便愈發(fā)大起來:“所以,愉悅回房靜心反思過了?!?/p>

“有何結果?”

我一咧嘴,一股腦兒地將衣兜里的物事悉數(shù)抖落在他手邊的方桌上。其中有我搜羅了大半年才買來的《荒廟貪歡記》,以及走遍王城幾十間書坊,和另一個大漢搶得頭破血流才買到的絕版《王后不得不說的那些事兒》,還有當朝黃書大神簽過名的《巫山艷史》。

想起來,小叔當年為了讓我把這些珍藏交出來,對我動的粗可不止一兩次,還打斷了我的兩根肋骨,我愣是沒有就范,可謂是用生命在作死。今天為了討好眼前這位美人兒先生,我算是拼了。

摸著空空如也的肚子,我等著慕淵對我刮目相看,下一刻便抱著書愛不釋手,再叫伙房給我弄來兩只紅燒乳鴿,一邊和我探討書中趣事,一邊與我回憶那一夜的溪邊初遇。

我是這么想的,也等著他這么反應。

可事實證明,我終究還是太嫩了,既打不過小叔,也摸不透慕淵。

他只淡淡地掃了一眼手邊的書冊,狹長的眼睛微微一瞇,而后,古井無波地拿起其中一本翻閱起來。

我湊上前,正欲解說這段小人打架的精髓,他便不咸不淡地問了句:“都是你的?”

我頷首。

“還有多少?”

驀然察覺氣氛不對,我警惕地往后退了小半步,望著天花板開始瞎掰?:“沒了,都在這里。”

“是嗎?”慕淵反問一聲,隨即拿著書站起來,也不等我做好心理建設,便將手負在身后,慢慢地朝我逼近。他嘴里像在念四書五經一般,一本正經道:“女子膚若凝脂的手臂上,有著點點殷紅的唇痕……”

我一噎,忙不迭地后退。

他繼續(xù)逼近?:“她的脖頸散發(fā)著惑人的香氣,衣衫微敞,露出撩人的香肩。”

我再退,他再逼近?!芭尽钡囊宦暎易苍诹碎T框上。由于身高差,我只能仰著頭,眨巴著眼注視他,試圖告訴他我還是個孩子,他要是對我干了什么事兒,我小叔不會放過他的!

但慕淵好像刻意忽略了我的警示,面上看不出一絲異色,隔著半丈的距離,道:“她的胸脯……”突然生生頓住了。他覷了書頁半刻,驀地將書合上,視線悠悠地移至我胸前,半晌后,發(fā)出一聲輕蔑的笑聲。

我被他這笑聲一噎,腦子里突然一片空白。

他轉過身,背對我,道:“阿悅,你今夜是想引誘本王嗎?”

我完全沒這意思,不過你要這么想,我也不介意。

“你多大了?”

“十六!成年!未嫁!”我斬釘截鐵地回答。

他呵呵兩聲,扭過頭,將書以一道弧線拋回桌上,云淡風輕道:“但是本王……”

我用期待的目光看著他。

“對平胸不感興趣。”

那一剎那,我心里有無數(shù)頭神獸呼嘯而過。想我蘇愉悅一世英名,向來只有我鄙視別人的發(fā)育,何時有人敢如此明目張膽地說我!

怒上心頭,我揮著拳頭,打算用事實說話。摸了摸自己的胸,我往他面前一站,氣勢磅礴道:“你!”

慕淵挑眉:“嗯?”

“說得都對!”我垂下腦袋。

別人家的姑娘,十六歲已經亭亭玉立,而我……的確還是個稚子的模樣。別說胸,屁股都沒形狀好嗎?乍看過去,我從上到下就像一只水桶,毫無曲線可言。

受了打擊,我委屈地捂著嘴,好一會兒才平靜下來,悶悶地對他道:“王爺先生,要不你還是當我今晚沒來過吧?”

慕淵和藹可親地吐出一個字:“好?!?/p>

我心更痛,再不想說話,轉頭打算去收拾我的珍藏,準備回房好好琢磨如何去開青樓這樁大事。不料我的爪子剛碰到書的一角,一只大手就把書按住了。我抬起頭,正對上那雙炯炯有神的眸子。

“王爺先生,你這是什么意思?我跟你說,不要以為平胸的孩子好欺負!”

慕淵嘴角依舊噙著笑:“既已送出,又何來收回之理?阿悅還太小?!?/p>

我沒能理解他話里的含義。

他又道:“這些書,不如本王替你撕了吧?!?/p>

我一愣,然后猛地反應過來。這家伙肯定是打心眼里喜歡我送的這幾本絕版書,但又不好明顯地表現(xiàn)出來,所以才假裝一臉正氣地打發(fā)我走,背地里再仔細品味。

我望著奸詐的他,一咧嘴,表示“你的心思我都懂”。

慕淵也對我報以一個頗有默契的淺笑。就在我以為此計已成時,他用一種與他的病態(tài)毫不相符的速度,拿起其中一本我的摯愛,如蔥玉指一動。

他真撕了。

八分之一炷香的時間后,我在他的房里發(fā)出了驚天動地的號叫?:“啊啊啊,我和你這只病雞拼了啊!今天不是你死,就是你亡!啊啊啊!”

慕淵手疾眼快地一把按住我,無視我的拳打腳踢,平靜地朝著門外道:“秋水、浮香?!?/p>

兩名婢女風馳電掣地出現(xiàn)在了我的視野里。

“小郡主夜半睡不著,你們二人陪她去花園扎馬步吧?!?/p>

我忙接道:“你不要以為人多我就怕你啊!我能戰(zhàn)八百回合的傳說不是吹的??!”

慕淵根本不理我,將我一推,我便在兩個婢女的掌控中了。此二人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法,在我胳肢窩下一按,我霎時力氣全無。她二人又將我一架,粗魯?shù)匕盐彝铣龇块T了。我滿是怨氣地與慕淵對視,詛咒道:“王爺先生,我祝你腎虧不治、一生不舉、孤獨終老!”

慕淵無語。

接下來的大半夜,我果然被迫在小花園里和秋水、浮香視線相交,無限惆悵地……扎馬步。其間我試圖逃跑,可這兩名婢女顯然不是普通下人,她們功夫扎實,只要我稍有動作,她們就能用一百零八種且不帶重復的法子讓我痛不欲生地跪下,而且身上不見任何傷口……

在被她們公報私仇地第三十二次打趴后,我開始自暴自棄,半蹲著看星星。

平心而論,這扎馬步和平日里小叔罰我跪有所不同。按照我從小被揍到大的身體底子,我跪個三天三夜恐怕也不見得就范,可這馬步扎得……每隔半個時辰,我就有種生無可戀、很想去死的想法。

慕淵真是個蛇蝎美人兒!我如是想。

到了翌日天快亮時,我已是滿頭大汗,兩鬢的青絲濕透,黏在我氣得鼓起的腮幫子上,用力咬著的唇都有了淡淡的血腥味。我看見秋水眼里的自己,發(fā)現(xiàn)已面如死灰。

過了卯時,慕淵起了床。一些下人進他房里替他梳洗更衣,又送了藥去,折騰了大半個時辰,他才慢悠悠地踱出門來。我一看見他,便狠狠地翻了個白眼,把頭一仰,望著東邊天際直哼哼。

他走到我身側,連聲音里都帶著微妙的笑意,道:“阿悅的馬步扎得倒是不錯。”

我把頭再仰高一些,不理他。

他又道:“起來吧,回去休息。”

哼,我大鎮(zhèn)國將軍府的人豈是他招之即來、揮之即去的?他如此折磨我一夜,還撕我的書,就不用哄哄我嗎?于是我怒而拒絕:“不!”

按照一般的劇情發(fā)展,接下來慕淵應該像我小叔那樣,無可奈何又寵溺地嘆一口氣,再霸氣地將我打橫抱起,送回房里去。我都屏氣凝神地擺好了姿勢,等慕淵來抱,豈料這廝沉吟了片刻,裝作為難道:“如此……既然阿悅你這么喜歡扎馬步,那就繼續(xù)扎吧。秋水、浮香,陪著她?!闭f完,衣袂一動,他徑自走出了寢院。我看著他的背影,一時間百感交集,所有詞句膚淺地匯成了一句話——

“你這渾蛋才喜歡扎馬步!”

然后,我就被秋水、浮香暴力地掐了一把細腰。

此事的最終結果是,臨近日暮西山,李嬸方去慕淵面前求了情,那家伙至此才肯放我回去。李嬸來找我的時候,攙著連站都站不穩(wěn)的我,心疼得一個勁兒地皺眉頭。把我背回西廂的路上,她說:“小姐,你就不能不作嗎?這里可不是鎮(zhèn)國將軍府!”

我渾身上下力氣盡失,只能學著慕淵那樣呵呵了兩聲。

李嬸反手打了我一巴掌,恨鐵不成鋼地說:“身為一個未出閣的黃花大閨女,你竟然半夜跑去男人房間!小姐,你就不能控制一下你的獸欲?你知不知道‘色字頭上一把刀’?”

“是他對我……”

李嬸打斷我:“九王爺反抗和懲罰你都是應該的,哪有男人會看上發(fā)育不良的小孩子?”

我被她干脆利落的回答氣暈了過去。

因著這一日一夜的體力消耗,我連著四五天都沒能下床走動,我的小短腿酸疼得好像要斷了一般。我每天躺在床上睡了吃,吃了就看小人打架,過得索然無味。其間我抽空給小叔寫了一封信,讓人快馬加鞭地給他送去,信里統(tǒng)共表達了三層意思:一、小叔,你在邊關還好嗎?一定要保重身體;二、小叔,有人打我;三、小叔,你快回來,幫我打回去,我打不過她們!

小叔的回信亦是極快,我寄信后的第五日便收到了。

信的內容言簡意賅,一句話總結:“再半夜爬去男人房,我就撅斷你的腿!”

我無語。

我一臉怨念地看著來送飯的李嬸,她抵不住我目光如炬,老實交代道:“哦,我跟著小姐的信也給老爺去了一封,交代了一下你最近的情況?!?/p>

“你寫爬床……哦不,爬房的事兒我不怪你,但你能不能清楚明白地告訴小叔,我并沒有侵犯九王爺?shù)囊馑迹俊?/p>

李嬸深沉地摸了摸下巴:“我以為老爺會理解?!?/p>

我心如刀絞:“李嬸,我想去開青樓,你能不能給我找兩個姑娘?”

李嬸答:“好,我先把這句話也給老爺捎去?!?/p>

我立刻作正氣凜然狀:“當然,那是絕不可能的想法!”

李嬸當即一臉鄙視。

再后來,我收到慕向南給我的來信。他問我最近好不好,說很想念我,希望能快些見到我回去。我思及我離開前他也沒告訴我九王爺能兇殘到這個程度,是以憤怒地回了他一句——友情盡。

聽人言,慕向南為此不吃不喝了好幾日,非逼王上將我召回去,王上沒同意,還罰他面壁思過三天。我覺得慕向南待我委實不錯,就又給他寫了一封:收回前言。

然后言官記載,太子近日面若桃花,好不蕩漾,上朝走路都帶風。

如此過了將近十日,我的腿已恢復得差不多。只是由于對慕淵的強烈不滿,我始終不愿起來,索性一直裝腿瘸。

若無意外,我打算裝到小叔打完仗,來風華谷接我回去的時候。算一算,也就半年的時間了。

可事實上,好日子沒過幾天,煞星就來了。

彼時,我剛用完午膳,正準備拿出《浪史奇觀》來深入研究時,一不小心碰到包袱里的小木劍,便將木劍取出來,細細撫摸。

那人突兀地出現(xiàn)在門口,帶著慣有的笑意問:“阿悅喜愛劍法?”

我一抖,轉過頭去看他。金色的陽光照在他的月白常服上,于地面投下一道拉長的身影。我小聲嘟囔著,繼續(xù)擦拭木劍。

他又道:“此劍是蘇將軍所贈?”

“不是,”我嘟噥道,“小叔愿意將世間所有最美好的東西賦予我,除了武學?!?/p>

“為何?”

我明明不該與這廝長談的,可他的聲音像是會蠱惑人心,由不得我拒絕。我噘嘴,開始回憶過往。

“自我明事以來,小叔從來不準我進入武道,更不允許我舞刀弄槍。他希望我成為一名賢良淑德的女子,將來相夫教子,平平淡淡地過完一生。”

“的確有難度。”慕淵下了結論。

我哼了一聲,睨著木劍說:“這劍還是慕向南早年知道我的執(zhí)念,悄悄送我的,后來被小叔發(fā)現(xiàn),他要折了這柄劍,王上下了令,好不容易他才同意讓我留著……我實在不懂,身為將門之后,小叔為何希望我是一個半點兒武學都不會的廢柴,我真的不懂。”

我滿懷惆悵,將頭埋進了枕頭里。

慕淵道:“阿悅當真如此想學武?”

我艱難地點頭:“幼時所想,是成為小叔那樣的人,在沙場上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讓世人信仰般立地處世??傻筋^來,我才發(fā)覺此是奢求。”

驀地,我腦后覆上一只冰涼的大手,那只手順著我的發(fā),一下又一下地撫摸著。我身子一僵,聽他柔聲道:“但凡有心,世上便無謂奢求?!?/p>

我虎軀一震。

瞥了一眼床頭顯眼位置的《浪史奇觀》,我一邊連連應聲,想引開慕淵的注意,一邊輕輕地把那本書往自己胸口塞。好不容易完成了動作,我方才松了口氣,道:“王爺先生,你是不會明白前胸后背不分的傷感的。”

慕淵沉默了一會兒。

我怕他再來一次大燕十大酷刑,扭過頭,眨著眼看他。他的眸子深邃無底,一臉似笑非笑。

“倘若本王可領你入武道呢?”

這句話在我心里像是平地炸起了驚雷。我猛地坐起,抓住他的手臂問:“真的?”

慕淵似乎料定我有此反應,好看得人神共憤的臉上露出一絲略顯坑爹的笑意:“如何?阿悅不生本王的氣了?”

我想了想,覺得說謊不大好,便回答:“生?!?/p>

他一臉失望:“既然如此,那本王還是改天再來看你吧。”

我聞言,立刻決定出賣自己的尊嚴和靈魂,改口道:“阿悅不生王爺先生的氣了,一切都是阿悅咎由自取、罪有應得?!?/p>

“哦?”他無恥地笑起來,“此話可是處于真心?”

我挺胸:“王爺先生,你要是不信的話,可以摸著我的良心問!”

慕淵兩眼一瞇,眼睛在我的臉和我的胸之間掃視了一遍,繼而特別傷害我地……笑出了聲。

我默默用厚實的錦被把自個兒裹了一圈,眼里含淚地等他笑完,又聽他止不住地咳嗽了好幾聲,他這才從懷里拿出一本泛黃的書冊,遞到我手邊。

我低頭一看,那書封上寫著四個字——無式劍法。

我心里狂喜,迅速接過書,打開書頁細細翻看。書里畫著許多我見都沒見過的劍式,底下還有娟秀的小篆為之注解。我癡迷地看了許久,若有所思地抬頭:“萬一我小叔打你怎么辦?你這么一只病雞,扛不住我小叔的磅礴的怒意……吧?!?/p>

慕淵習慣性地又摸了摸我的頭:“本王敢為,自有把握。再加之本王希望阿悅你能一遂心愿?!?/p>

我不禁愕然,雖明白這話極可能是一個巨坑,卻也在感動的剎那,毫不猶豫地跳下去了。等我回過神,我已經用一種看見觀音菩薩現(xiàn)身的虔誠樣兒半跪在了床上。

慕淵無語。

我迫不及待道:“王爺先生,滴水之恩,涌泉相報。若阿悅將來真能走上人生巔峰,出任武林盟主的話,阿悅必護你一生無憂?!?/p>

他靜靜地睨了我半晌,嘴角一挑:“這倒不必。不過,本王欲與阿悅做一個交換?!?/p>

“什么交換?”

他的視線莫名落到我胸前:“簡單?!?/p>

我吞吞吐吐地說:“那什么……王爺先生,我雖然垂涎你的美色,但我不是為了一己私欲就能出賣色相的人。”

他恍若未聞,指著我心口:“就用它來換?!?/p>

“王爺先生,我還只是個孩子,你確定要這么重口味?我小叔發(fā)起瘋來真的沒什么人性的,你不要想不開!”

他終于蹙了眉:“說些什么風馬牛不相及的,把你方才藏進衣服里的書拿出來?!?/p>

“???”怎么能是這種膚淺的要求呢?我衣帶都解了,你就跟我說這個?!

我頗為不忿地咬唇,隨即摸向懷里的書。我還以為做得萬無一失,結果還是被他看見了。這本《浪史奇觀》可是世間孤本!我抱著胸,有種打死不從的壯烈感。他也不著急,淡淡地與我對視了片刻,道:“都說鎮(zhèn)國將軍府的人頂天立地。阿悅方才還說要如蘇將軍那般讓世人信仰,不過眨眼就讓人如此看低??磥磉€是本王高估了……”

我把《浪史奇觀》往他面前一摔,怒而挺胸道:“我大鎮(zhèn)國將軍府的人,從來一言九鼎。我和你換!”

慕淵笑了,一臉“這個智障孩子真是好忽悠”的表情。

我捧著《無式劍法》,略感覺有點兒受傷。

他抬手,又捋了捋我耳鬢的青絲。恰逢一縷光線落在他略顯蒼白的臉上,嘴角那一抹淺笑溫柔得恰到好處。慕淵此人,就如同一壇陳年老酒,光是聞香,就能讓人沉醉不醒。

我看著他,訥訥地問:“王爺先生,馬嵬山那個人真的不是你嗎?”

他搖頭。

我又仔細打量了他半晌,五官似有幾分出入,只是那時夜深,也許看得并不真切。加之那人有著深不可測的內力,劍法精妙絕倫,與眼前這個病弱得一臉蒼白,像隨時都要歸西的王爺實在是難聯(lián)想到一起。

我甩了甩頭,乖巧地道:“王爺先生說不是,阿悅便信,阿悅以后不再問了。”

他點了點頭:“從今往后,本王讓秋水、浮香指導你學武,直至你離開風華谷為止。作為交換,一本武學秘籍就換你一本小書,如何?”

我迅速跳下床,在床底一番搗鼓,抱出了二十幾本小書,往慕淵跟前一攤,半蹲著捧臉看他:“王爺先生,換換換!”

慕淵無語。

然后王老領著下人來我房里收拾書的時候,我就看見他每撿一本,眼神就怪異三分。到最后,他一副不忍直視我的模樣,連帶幾個下人耳根子都紅透了,像是抱火炭一般。我還天真地拉著王老的衣角問:“王老,王老,你們王府的下人是不是都是老光棍,一輩子都沒法實踐書里的內容???”

王老幾人像是被我戳中了痛腳,表情異常悲戚。

第二天,府內便有傳言,說那個從王城來的小郡主,嘴賤得逆天。

我無語。

這日過后,我和慕淵的關系逐漸好轉。每天卯時,我都會去他房里,等他喝完藥,然后將手塞進他冰涼的掌心中,再一起去湖心小筑。他身體不好,時常會躺在椅子上一邊養(yǎng)神,一邊看我學劍法。

秋水、浮香說,我對武學之道領悟得比常人快上許多,一套劍法教下來,不過一月時間,就能習得有七八分通透。我驕傲地將此話原封不動地轉述給慕淵聽,慕淵拍著我的頭,眼里滿滿的都是笑意。

那樣溫柔的表情,通過我的眸子映進了我心里,許多個夢里都如影相隨。

午間,慕淵會和我一起用膳。起先是我央求他陪我吃飯,他不愿意,我便擺出生無可戀的無賴樣兒,凄慘地一遍又一遍講我小叔每天都會陪我吃飯,一個正在發(fā)育的孩子要是得不到應得的愛,以后肯定會是個變態(tài)!

慕淵在聽我念了三百二十八遍后,終于同意和我一起用膳。到后來,這已經成為我與他之間的默契和習慣。

到了未時,他會小憩片刻,我便在一旁練習內功心法,等到他醒來再教我四書五經。

他和書坊里的教書先生不同。那些老古董,整日之乎者也,只知道我一旦犯錯就跟我小叔告狀。這等下作事兒,明顯不是慕淵會干的。我每回在《詩經》底下藏一本小書偷偷看,被他發(fā)現(xiàn),他都只會望著我淺笑。

當真是淺笑……

笑半個時辰不說話,讓你自動繳械投降。

這一招對我來說,簡直屢試不爽。慕淵由此常常懷疑我的智商是不是受到了謎一樣的詛咒……

不過,有懲自然會有獎。但凡我默寫出一首完整的詩,他都會牽著我上街,慢慢地走過風華谷的青石板路,聽一出戲,吃幾串糖葫蘆。

我時常覺得,跟他在一起,連街邊最普通的小食也變成了難得的人間美味。

時日一長,我便沒有那么想回王城了。甚至,我覺得,如果無期限地留在風華谷……

那也不錯。

轉眼十一月,風華谷下了第一場小雪。

彼時,我正在修習《萬劍無宗》。水榭里,慕淵半躺在椅上,身上披著雪白的狐裘。他一只手撐著頭,一只手拿著一張信紙,看得異常專注。面前的火盆中時不時躥起來幾點火星子,噼啪作響。我恍然抬頭,便看見兩只纏綿的粉蝶飛進水榭,停在他的肩上。

這寒冬臘月的,也不知道這粉蝶是從哪里來的。這詭異的一幕吸引了我,我停下手中揮舞的木劍,朝他走去。

我行至一半,慕淵乍然開了口:“背叛,是血腥的開始;殺伐,注定回頭無路。”

我腳下一頓,兩只蝴蝶已翩然飛走了。

穿著月白衣裳的人瞇著眼,垂手放低信紙。不知為何,我總感覺此刻那人身上散發(fā)著一股致命的危險氣息,讓人不禁膽寒。

他還在繼續(xù):“蝶,消逝了,”他指尖微微一動,“紅塵無情三千丈,碧落黃泉永不見……”

信紙被投進火爐里。

“嗬,太無情了?!?/p>

我不經意看到那白紙黑字的信上寫著一行草書:烏焱族三千余人,一夜盡亡。

我打了個寒戰(zhàn),擰眉問:“王爺先生,那是什么?”

慕淵睨了我好一會兒,方向我招手道:“阿悅,過來。”

我依言走進水榭里,把木劍放在石桌上,再在他的躺椅旁蹲下身。

慕淵摸著我的頭,又比了一下到自己胸前的位置,笑道:“阿悅都來風華谷五月有余了,怎么還不見長高半分?”

我對他的人身攻擊略表不滿,翻了一個白眼,悶悶地道:“自從十歲被我小叔打殘,我就不曾長高過了。”

“哦?”慕淵明顯來了興趣,眸子一瞇,道,“世人都說鎮(zhèn)國將軍府蘇將軍寵你無邊,如何舍得下此重手?”

這些愚昧無知的凡人?。【灰?,那些年,隨手操起武器,準備把我當街打死的我小叔;君不見,那些夜里我被小叔打斷的數(shù)根肋骨;君還不見……

這些事太心酸了,我不想再回憶,于是哀切地捂住了眼。

慕淵大概看穿了我“先生求抱抱”的意思,但他無意安撫一下我受傷的幼小心靈,只是笑得愈發(fā)惡劣。

“阿悅十歲,那年應是上元二十八年。若本王沒記錯,小向南便是在那年與你訂下的婚約?”

我身體一抖:“王爺先生……”

“嗯?”

“都說十個美男有九個是斷袖,你又有嫌疑,為什么要喊慕向南喊得這么親熱?。课視阉暈榍閿?,以后專門在小樹林攔截他的!”

慕淵瞇了瞇眼。

經過將近半年的洗禮,我學會了見風使舵,立刻擺出一副天真乖萌的模樣,眨著星星眼:“王爺先生,你剛剛說什么?風好大,我沒聽清。”

慕淵:“呵呵?!?/p>

過了片刻,想必他好不容易打消了把我拖出去喂狗的想法,面上還是如常的暖笑,道:“蘇將軍已經得勝歸來,于五日前班師回朝了,不出半月就能到達風華谷?!?/p>

我一喜,又是一憂。

小叔終于回來,幸得平安無事。可是……我抬頭看看慕淵。

他探出手,剛要觸上我的臉頰。忽然,王老匆匆走進水榭里,神色凝重。

他恭敬地鞠了一躬,道:“王爺,百里外的沽寧山洪暴發(fā),死傷無數(shù)。內城幾乎一瞬荒廢,剛接到王上密令,讓王爺前往沽寧視察?!?/p>

慕淵動作一頓,遲疑了片刻,掀開身上狐裘坐起來。

“看來情況十分嚴重,所以我這常年不通書信的王侄才會要本王親自前去?!?/p>

“是的,”王老接了話,“山洪實則暴發(fā)了已有數(shù)日之久,王上也曾下令開倉放糧,但……”

慕淵眼色微沉:“空倉?”

“是。”

“當?shù)刂F(xiàn)今何在?”

“不知,”王老搖頭,“三日前便失蹤了。所以,王上才想請王爺走這一趟?!?/p>

“嗯?!蹦綔Y沉吟片刻,還未開口,我猛地舉劍向天:“這明顯就是知府貪污,害得百姓受苦,緊要關頭還撂挑子不干的例子,這種人必須由我這個正義的化身——蘇霸天,去終結他!”

慕淵默默地覷著我,王老也以一種“雖然我不知道你在說什么,但看上去就很智障”的目光注視著我。

我接道:“當然了,去不去還是由王爺先生決定的?!?/p>

慕淵從容道:“既是如此,那阿悅你便留在……”

他話沒說完,我扭頭朝著花園外號:“李嬸,快去給我準備一匹神駒!我要悄悄跟著王爺先生去野外浪!”

慕淵揉了揉額頭,最終敗下陣來:“當真如此想去?”

我點頭如小雞啄米,拉著他的胳膊不住搖晃:“王爺先生,你就帶上阿悅吧。阿悅身為鎮(zhèn)國將軍府之人,理應盡自己所能,幫助受災百姓。何況,與王爺先生相處的日子不多了,阿悅……不想和你分開。”

“哦?”他目光灼灼,似笑非笑,“那是不想與本王分開的念頭占多,還是想去徒手撕貪官的念頭占多?”

我臉一紅,衡量了一下,老實交代道?:“想去徒手撕貪官的念頭占多?!?/p>

慕淵表情一僵,冷笑一聲:“呵呵?!?/p>

我立刻毫無骨氣地改了說辭:“更不想和王爺先生分開!阿悅保證,王爺先生在哪里我就在哪里,你讓我站著我絕不坐著,好不好?”

他表示將信將疑:“保證?”

我拍著胸脯,鄭重點頭:“嗯!”

“那好?!蹦綔Y將我抱起來,食指刮過我的鼻頭,柔柔一笑,“帶你去便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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