厭世求生自白
其實那種“吃一口美食感到無比幸?!钡男那?,我很少有過。給我取名的算命師說我命帶食神,我在家跟著阿嬤,出社會跟著各個雇主,果真吃喝過一點好東西。好東西吃進嘴里的確深感慶幸,需要的話我也能配合現場氣氛全本演出“很順口,不會膩,在舌尖嘗到幸福的滋味”,但是真要說美味能夠制造幸福感,我始終不太能夠把兩回事畫上等號。我的幸福水平線并不全然與味蕾的福祉聯動,即使是滋味欠佳的隔餐便當,也不能減損我的心情,這大概是我可以長年吃素,絲毫不覺得損失的原因之一。我很少提起這件事,因為不相信別人可以理解,有時候在廣播里電視上見聞到饕客對于美食的無上熱情,特別在暗中感到寂寞。
小時候姑姑帶我到舅公家買鞋,舅公的鞋鋪在菜市場里。一個極其簡陋的鋪位,勉強用木板隔出上方夾層,一家?guī)卓诟焉咸旎ò宓男袛D在一起生活,要睡覺的時候得要猴子似的攀上去。我好事跟著爬過一次,果然撞垮幾摞鞋盒,但生存空間拮據的舅公一家從來對我慈藹和悅,我很喜歡他們。妗婆好靜愛貓,時常備著貓飯,任市場里的貓來去飲食。那天姑姑牽著我走進市場,遠遠看見妗婆的女兒從城里回來,正在鋪前招呼小貓吃飯。姑姑欠身對我說,前面那個就是妗婆的女兒,在學校教書的,跟妗婆一樣都是怪人,不愛跟人講話,養(yǎng)一堆貓。我配合著笑了兩聲,在心里記住這個定義,提醒自己不要成為這樣的,連自家親戚都要加以指點的怪人。
所以我是先試著做了熱愛社交的一般眾人,摸熟了主流的模式,卻在半路上覺得事情不太對勁,才一步一步離群索途,既無奈又自愿地,走上如今這個容易招人關切的、無夫無子的、拙于交際的、只對貓笑的、回家不看電視的、連吃飯都難以隨眾的人生狀態(tài),而且不改其志。近年流行厭世梗,用刻薄的黑色幽默戳破各種困頓荒謬的人生謊言,這個提倡積極功利、團結拼經濟的社會,終究走到了這一步,不得不檢討偽善的面目,反省曾經有過的虧待,讓我忍不住要老生拂須式地哀鳴三聲:臺灣終于看得見,群體之下存在著多少各種委屈喘息著的個人了嗎?
關于厭世,我算得上資深業(yè)內人士了吧,業(yè)障的業(yè)。厭世原本為的不是求死,是因為想活,是因為領悟到身在人群立成孤魂,厭離才有活路。這個社會對于人生的固有想象,沒有太大的彈性。好比吃素這回事,我說自己吃素不覺得損失,那是說我告別了曾經熱愛的鹵肉飯與炸雞腿,并不感到遺憾,但是遇到隨意打發(fā)素食餐的廚房,我是吃得出來自己蒙受什么虧待的,以付了同樣飯錢的立場來說,而且是經常。大多數的人,像指著怪人要我留意的姑姑一樣,難以想象為什么有人要特立獨行,平添自己的阻礙和他人的錯愕,在這個愛吃懂吃才是格調的世界里,既然有人堅持不吃肉,那是沒有要好好生活的打算了吧!既然如此,隨便喂點東西就可以了,畢竟你吃得不好不是眾人的問題,是你選擇吃素所帶來的下場。
阿嬤曾經勸我別吃素,因為吃素會歹命,我逐漸能明白這個說法。為了吃到一份待遇公平的素食餐,我經常需要特別去拜托或提醒廚房,現有的材料可以怎么配怎么煮,如果和大家一起蹺腿閑聊等上菜的話,事情很容易有出乎意料的發(fā)展。不少廚師明明平日深諳火候與食材的關系,但是一聽到素食,想到不蔥不蒜不肉,就會忽然好像廢了武功,在自己的專業(yè)上端出離譜的成果來。然而他們不是沒有能力做,只是從來沒有關心過習慣以外的做法。這會兒說的當然不只是素食,這世上絕大多數的眾人,都不是沒有能力好好對待和自己不同的人,他們只是從來沒有關心過習慣以外的做法。
生活難,所謂怪人的生活又必須比眾人莊敬自強一點。我經常需要交代開始吃素的緣由,回答營養(yǎng)學上的質疑,在對方的防備中澄清我并不評判別人吃肉,在施舍的目光之下聲明我不同意自己的口欲需要憐憫。必須反復對著眾人解釋自己的意志,也是令我厭世的一環(huán),對牛彈琴使人疲勞,既然真心解說還是得落得披鱗長角似的怪人下場,我不如就退到邊上靜靜活著,反正眾人面前我已經注定格格不入。
怪人在這世上找活路,精神意志一般來說已經比常人堅強。他的路要么孤單地走,要么和眾人對干著沖,有時天晴,有時暴雨,也難免會有精疲力竭的時候,那就是魍魎黑夜。眾人很難看得出怪人正走在夜路上,因為失去求生意志的怪人走不遠,在人群里看起來特別乖巧,會笑會扯淡,有時還能歌舞喧鬧,夾在眾生之間隨順起落,消極等待最后一絲生命力的飄逝,把這個位置讓給更適合的人活。在某些時刻,“厭世”兩個字會忽然從長久以來蟄伏狀態(tài)的形容詞,瞬間轉化為動詞,先加ing,隨即換成ed,從此和某個怪人的生命一起成為過去。這個時候,眾人才要大吃一驚,懊悔當初要是多留意就好了,這句話在三五天的勞碌之后,往往又淪為一個體面的謊,眾人自顧不暇,隨人顧性命。
每當我去到陌生的地區(qū),走遍整條街也找不到任何素食店家可以吃飯,會去問一般食鋪的老板,肯不肯做一碗白面拌麻醬,或清炒一份素面給我。被應允,甚至被多問一句“加一把小白菜要不要?”的時候,我會覺得自己忽然成為《口白人生》第二集的電影主角,正在演出一段吳念真筆下的劇情,描述著迷惘時代混沌人性里依稀存在的光亮,那種“臺灣最美的風景是人”的溫馨橋段。但對怪人而言,旁人一時的暖心其實不足以挹注長遠的生存,真正能夠長遠的,必須要是平日里可以稀松看待的尋常,就像鼎泰豐里的香菇素餃和素食炒飯,任何時候走進店里,無論點菜的時候好聲好氣,還是冷面冷語,端上來的都是烹調水平與他人一般整齊的食物。需要等人發(fā)揮愛心的對象,怕是難有活路。
有時候對于自己身為怪人的艱辛,難免感慨。臺灣富過三代了嗎?可以懂吃穿了嗎?個人意志可以探頭出來不被打槍了嗎?問題乍看有兩個答案,其實沒有選擇。我不做自己活不了,人類文明的演化不會回頭,臺灣也不會回到二話不說服從威權的時代。上一輩為了過上好日子,不惜工本栽培下一代,然而教育這事不單只是拿學歷換薪水那么簡單,教育是個買一贈十的同捆包,書讀得夠多,見識就會長,思考就會廣,獨立意志就會養(yǎng)成,翅膀就會硬。某種程度來說,這也符合上一輩要我們過上好日子的盼望,人類正在面對的課題,就是要進一步尊重每一條個別的靈魂,捍衛(wèi)每一種生活形式的自由,讓全體生存質量向上調整。無論這是不是舊輩人意料得到的結果,都是我們正在承接的現狀。
眾人永遠會相對于各種少數族群而存在,好像我在餐桌上屬于少數,但是對外籍工人來說就是眾人;在親子教養(yǎng)議題上是少數,相對少數民族來說是眾人。舊時代的眾人可以對著怪人指點排擠,但是如今的眾人需要學習的是聳聳肩,說“喔對,他和我們不一樣,但人家也有同等生存權利”,把任何與我們相異的個體,都承認接納為太陽底下的正當風景,這是人類文明里正在發(fā)生的改變。無論喜歡不喜歡,我們都已經來到大隊接力的接棒區(qū),只能接過棒子往前跑。這世間哪里有什么東西,能夠今昔同一面目,萬年齊整不變呢?能變,才有機會進步。
有時候我會想,地球上的生命進化到現在,為什么我們是人,而不是阿米巴原蟲。是不是最初曾經有一只蟲,決心要壯大起來,所以在細胞里種下了基因的突變,成為一頭獸;許久之后,又有一頭獸,決心要在交配與覓食之外,找到更能誘發(fā)生命力的事物,于是在那個關鍵突變的脫獸基因里,生出一股永不滿足的驅動力,朝著遠離獸性的方向去尋找答案,于是演化成人,于是我們無法止息地尋找著各種讓人類文明更加高明的可能。未必每一個改變,都能通往更高明的文明,但是在心里、在社會當中挪出空間,尊重每一種不同的身份,免去他們怪人的標簽,承認每一個我族或異己,都享有同樣平等的生存權利,那份寬厚與謙卑,至少不會讓我們距離高明越來越遠。我是這樣相信的,這是我在厭世的業(yè)障中,從來沒有懷疑過的清明。
閩南語中指舅公的妻子。
又譯作《奇幻人生》或《筆下求生》。該片于2006年在美國上映,講述一名國稅審計員發(fā)現自己居然是小說中的人物,一位作家創(chuàng)作了他并書寫了他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