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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秋

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 作者:包利民


知秋

窗外,是八月的夜,西邊來的風搖動著鄰家園里的那幾棵大楊樹的枝葉,一片細細碎碎的帶著涼意的聲音,紛紛墜落枕畔。

一彎不知疲倦的上弦月,把角落里一只蟋蟀的鳴聲,鉤得悠長無比。蟋蟀的鳴聲喚醒了姥爺?shù)囊宦晣@息,在昏暗的屋子里游走不定。

窗外的黃昏還正年輕,斜陽和一串紅辣椒在檐下靜靜地交流著,從我這個角度正好可以看到它們都羞紅了的臉。檐下的燕子們最近頗為忙碌,可能正在打點行裝。走出門,南邊大草甸上的蛙聲漸漸涌起,卻帶著一種蕭瑟的涼意,混合著漸黃的草葉的味道。西邊的天空中,那彎細月正驅趕著逃走的夕陽。

空氣中流淌著微微的辛辣,姥爺不知什么時候走出來,銜著古老的煙斗,那一點明明滅滅的火光,正努力想點燃天上的星星。姥爺走出院門,花狗也蔫蔫地跟著他,扯開嗓子喊鄰家的伙伴,聲音越過土墻,把他家的門窗都敲紅了,卻也不見回應。我覺得很沒意思,想自己出去走走,快跑幾步一躍蹬上了院門前的矮墻,旁邊那棵并不高大的楊樹上,忽然飛起一群麻雀。這些不安分的精靈,這時候反而越發(fā)歡快起來,順著土路向西,不知撞翻了多少迎面跑來的風。走進村口高岡上那片小樹林,似乎找到了風的來處,無數(shù)的風在里面嬉戲,地上薄薄一層落葉,偶爾還有被風引逗下來的,一片,兩片,三片。

目光在開闊的大地上游蕩,近處的一片大豆便送來陣陣起伏的鈴聲。細細的河更顯得清清亮亮,被奔跑的霞光踩踏得泛起層層疊疊紅色的笑紋。長長的風牽著我的衣袖,回到路口,轉頭間發(fā)現(xiàn),姥爺正站在大壩的邊緣,花狗蹲在他身邊。太陽已經沉下去了,幽暗中一人一狗,像一幅剪影。西邊天上的那彎月更亮了,我愣怔了一會兒,猜想著姥爺在看什么,大地?落日?莊稼?

花狗發(fā)現(xiàn)了我,飛快地跑過來,搖動的尾巴把夜色一層層地涂抹。我和花狗回家,姥爺依然一個人站在那兒。他手邊有一點光在亮著,不知是天邊醒來的星光,還是煙斗里未熄的火光。路上遇見一輛馬車,兩匹馬悶頭走路,不緊不慢,任憑三表舅揚起的長鞭在空中綻放出一聲聲的脆響。三表舅和路旁人家門口的人說著話,說是去鎮(zhèn)上修理一些農具,過些日子就要用上了。

夜幕垂下來,村莊竟然比白天熱鬧了些。三表舅的馬車剛過去,比我大上五六歲的二歪,便驅趕著他的部隊過來了。那些綿羊還是那么臟,雜沓的蹄音和凌亂的叫聲,把本該寂靜的夜給攪亂了。我發(fā)現(xiàn),二歪已然換上了一件很厚的衣裳,上面重疊著補丁,他還是逢人就歪著頭笑,有時哭著也笑。他笑的時候,我常常忘了他是個聾啞人。

想著不會再遇見牛吧?牛、馬、羊齊全,才是真正的村莊,還有我身邊的花狗。只是一直到跳進院墻,也沒看見牛?;ü繁任蚁纫徊教M去,讓我嫉妒得輕踢了它一腳。它裝著哀叫了一聲,把還在散步的三只鵝和七只鴨子嚇了一跳。它們跑到從窗口溜出來的燈光下,顯得笨拙了許多,似乎身上的羽衣更厚實了。

那夜我睡得特別早,夢里一片繁華,五月的陽光,六月的河水,七月的大地,正把一個夏天依次綻放。然后,或許是花狗的叫聲,或許是村里其他狗的叫聲,把我從夢里拽了出來。窗外,是八月的夜,西邊來的風搖動著鄰家園里的那幾棵大楊樹的枝葉,一片細細碎碎的帶著涼意的聲音,紛紛墜落枕畔。

于是我又睡著了,做了一個長長的夢,長如一生。無數(shù)次看到大地上的種種,無數(shù)次迎著那種涼意,卻沒有一次感受到生命的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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