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我經(jīng)過北新橋的時候,我的車夫忽然喊道,“老爺,您可記得王二嗎?他現(xiàn)在死啦。他家離這兒不遠。”
王二是我三年前的車夫。前年我的太太因為他懶,不肯擦車,不肯掃地,叫他走了。后來我又叫他回來。不久,他得了比我家更好的事,就告假走了?,F(xiàn)在的車夫,當日就是他的替工。
我聽說他死了,心里不免可憐他,就問道:
“他什么病死的?”
“我不大清楚,聽說他吐過血?!?
“他家里還有什么人?”
“一個老婆,兩個女孩子。”
“他老婆現(xiàn)在怎樣過日子呢?”
“聽說他要錢呢?!?
我不懂他的意思,所以又問:“怎樣要錢?”他說,“在街上要飯?!彼又终f:
“王二哥心眼重?!?
我又不懂了,便問:“什么叫做心眼重?”
“他太厲害啦,心不好,太精明啦?!?
我聽到這里,腦筋里引起了許多過去的事實,一件接著一件,我便不往下問了。
“王二太精明啦,”這一句話是很有討論的余地的。今天我的車夫口里的兩句話難道就是王二哥的蓋棺定論了嗎?
王二初來時,我倒很喜歡他。他是二十多歲的人,不愛說話,很熟識北京的街道。他似乎愛裝門面,因為他去替我們租車,挑了一部很好看的車。車桿橫軸上有琺瑯的圖案畫,車上那兩片半圓的障泥,也有很細微的花樣。這部車的月租要多一圓。車夫尚且要裝門面,我們自然也不便愛惜這一塊錢了。
過了半年,我的好朋友唐先生問我可要買一部舊的車。他有一部可以賣給我,只要四十五塊錢。唐先生是交通部的一個科長,他父親是廣東的一個富商,聽說有百萬的家產(chǎn),所以唐先生在北京的起居是很闊綽的。我平日卻不曾留意他的車子是什么樣子的,但我懸想,唐先生的車子總不會很壞的。這一次他奉部令派到美國去,有一年的擔(dān)擱,所以他要把粗重的家具賣掉一點。我正愁每月十八元的車費太大,聽說一部新車要值一百二十塊錢,所以不敢存買車的念頭?,F(xiàn)在唐先生的舊車只要四十五元,而且唐先生的車總不會很蹩腳的,這自然是狠動聽的。
我雖是一個窮書生,卻有點闊脾氣;況且朋友之間不好討價還價。因此,我一口就答應(yīng)了;付了四十五元,說定他出京之日把車送來。
那一天,唐先生出京了。到了晚上七點多鐘,天已黑了,我們正在吃夜飯。我的廚子兼門房上來回道,“唐先生的車夫和底下人把那部洋車抬過了?!蔽衣犚娔莻€“抬”字,幾乎把飯都噴了出來,說道,“洋車怎么要人抬?”我的廚子兼門房說,“車子壞了,不好拉了。”
我的太太對我微笑,我也明白了,但不好說什么,只說,“天黑了,不用瞧了;放在院子里,這是給他們的酒錢?!?
第二天,叫人來看過,都說這車得大大的洗個澡?!跋丛琛钡膬r錢是二十一元八角五分。連車價共六十六元八角五分。
從此我坐的是自己的車了。車夫的工錢,每月十元。王二似乎不大高興,也不知道是因為車桿頭上少了琺瑯橫軸,還是因為別的緣故。
過了一個月,唐先生在上海放洋了。他臨行時,寄我一張明信片,上寫著:
前售與兄之車,想已送到府上。頃聞友人言此車已不值四十五元,只值四十元耳。所余五元,不及寄還。為兄需用美國書報,當為代辦。
唐先生究竟不失為好人,他大概預(yù)料我總會還價,故不妨討價多點。不料我既不看貨,又不還價,倒使他后來心里過意不去。這就是窮書生的闊脾氣的不好之處了。
這部車子“洗澡”之后,倒也不很難看。只是一件:一個月他總要出好幾回岔子。有一天,上午修好,下午又炸了。還有一天,我上朝陽門外義園里去看一個朋友的新墳,回頭時,剛離開墳地,車輪上的皮帶就炸了。我走了足足十多里路,方才叫著車子。每月的修理費雖然不很多,但這種搗亂的岔子究竟是很麻煩的。
前年夏天,我在南方住了一個多月。我的太太代我領(lǐng)到了一個半月的欠薪,遂給我定打了一部新車。我回來見了,自然也高興。然而那位愛裝門面的王二仍舊不大高興。——也許是因為新車的車桿頭上仍舊沒有琺瑯的橫軸。
我們決計把唐先生賣給我的舊車轉(zhuǎn)賣出去。然而我們竟不知道怎樣去尋一個買主,只好請教王二。王二說,“怕沒有人要了,頂多也賣不上十來塊錢?!蔽艺f,“價錢隨便點罷,你去問問看?!?
那天下午,就有人要買了。王二說,他只肯出十三塊錢。我想,這部車子原價連“洗澡費”也只有六十六七元,我用了八個月,每月省了八元的車租,八八六十四,已不算虧本了。加上十三元,竟賺出修理費和利錢來了。所以我很高興的就把車賣了,心里覺得很徼幸,這部車子出門時居然還不消用兩個人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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