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清內(nèi)奸升帳鞫三將，破地窟開城襲右軍

話說漢軍由枚青督兵四處追殺。所有勤王軍的糧臺、械庫及俘虜營、新卒隊等處，無不被漢兵攻進。尤其奇怪的是，漢軍將到之先，無不是驟然起火。蓬蓬勃勃，燒得映天通紅，各軍、各隊中也都同時嘩噪失伍，營幕焚拆，好似漢兵有天助一般。各軍退兵時，往往遇著一彪人馬，瞧不清楚時，便大呼口號。那邊所答口號竟是一絲不誤。及至近前時，來的卻是漢兵。因此全軍大慌，不知漢軍怎么知道這邊的口號的？便相率不敢對口號，不料為著不對口號，無從避讓，六軍人糾作一個大團，撕拉不開，騰挪不得。漢兵便得其所哉，叫跳嘩笑，恣意屠戮。

似這般混戰(zhàn)了多時，于謙大急，誠恐因潰散全軍，一來國家就算完了；二來有何面目見那練成這支擎天義兵的英雄好漢和各位大師。一面飭令強弓硬弩，護著御營繞道退到河邊，并取舟候渡。然后親自仗著黃金鉞，驟閃電駒直上高崗大呼道：“各軍所有將卒，以炮為號，一律掉臉朝東殺去，倘有錯向，不論將卒皆立時處斬！”又命黃禮、張楚、車宜、閻炎、周模各策快馬照此傳令。又命都護衛(wèi)劉福燃放信炮?！肮韭∵恕币宦曧?，一絲紅光，直向天空沖上。劉福一連放了幾個信炮。勤王軍全軍將卒才一同掉臉向東，沖殺過去。這一來，大家一致同一方向，既不奪路，又無截隔，立時把個解不開的大結(jié)解開，立時把個撕拉不得的大混團排成無數(shù)行直隊，齊向漢兵斗殺，自己伙里再不糾纏了。

這一來，勤王軍六軍一齊著力反攻，漢軍雖已逼近御營，卻沒法近前了，被勤王軍一陣沖突，只得轉(zhuǎn)進為退，掉轉(zhuǎn)頭來，向樂安城里奔回。勤王軍因為混亂已甚，損傷太多，且要顧著救火，不能追逐，只得力求自保，分頭撲滅火焰。于謙傳令：“就地安營，各軍各營，快懸本軍本營號燈。將卒各向號燈歸隊?！睂⒆鋫冏窳钫辙k才把隊伍分列清楚，將余火澆熄。當時查點，計損兵三千七百余人，以運軍損失為最重。各軍軍將幸無死亡，卻被火灼箭射，受傷的男女共五十一員?！B醫(yī)官沈剛也中一箭，傷在左股?！Z臺被燒卻七倉，甲仗被燒卻六庫；都是由內(nèi)起火，只剩搶救得的三倉糧草，四庫甲仗。各軍帳營棚用具等項，燒損遺失，一時尚查不出數(shù)目。

火熄后，安營既畢。各軍將領(lǐng)紛紛到御營請安，到中軍請罪。于謙覲見宣德帝，免冠求罰。宣德帝溫諭道：“勝敗乃兵家之常，卿不必引咎，眾將也無罪過。只是朕聞火發(fā)自內(nèi)，恐有奸細混入軍中。卿可嚴查降將降卒，毋使奸宄混跡?！庇谥t領(lǐng)旨回營。

眾將正在中軍等待。一見于謙回一來，都免胄請罪。于謙將天子溫諭宣過，便查降將降卒。各軍主將會同嚴察。據(jù)查降將中，除周模搶救最力察得保糧倉二座；閻炎傳令出力，右軍得仗其力而減少損傷，可證無關(guān)之外，還有湯銘因奮勇?lián)鯕?，左手無名指被逆將韋興剁去；倪鴻搶救甲仗庫，被逆軍攢刺，甲碎髓傷；魯朗、曾錚卻身隨主將章怡寸步未離；伏遜、關(guān)顏正在中軍值夜，可免究問。王森有丑赫、文義擔保，確系此次出力攔戰(zhàn)人員；楊輝尚在調(diào)傷不能行動，應(yīng)一并免究。尚有黃超、朱澤、王玉三人，交中軍官，暫時懇留聽候察問。

于謙傳令：“大開寶帳，會集眾將?！币幻孀嗦勌熳樱钪寂芍泄購埣獣繂?。張吉捧旨到中軍，于謙接旨已畢，便命擊鼓升帳。都護衛(wèi)劉福率同帶刀護衛(wèi)李隆、李青、歐弘、徐建各負錘鞭斧锏，手捧雪亮的紅巾金鍔大葉鎖環(huán)刀，排列帳前。中軍官黃禮、張楚全身戎裝，仗劍侍立案側(cè)；旗令使車宜、閻炎披掛齊整，挺立階前。驛報總管周模，頂盔貫甲，帳外候令。中軍大將龍飛、歸瑞、凌翔、鳳舞、王通、孫安、駱樸、庹建，各各嚴裝，背囊分插戟、槍、戈、矛、刺、槊、鑲、叉八般小軍器；手持八般大軍器，分列兩旁。三通鼓罷，督師于謙頭戴鎏金嵌璧獅鶴盔，身披鎏金細砌羽鱗甲；罩著大紅鳳翎風兜；披著盤螭披風；白王帶，虎頭靴，腰佩蛟龍劍；手捧敕令旗；緩步升座。威儀濟濟，靜肅無聲。太監(jiān)張吉陪同并坐。

霎時，親兵隊里擁進黃超、朱澤、王玉三人，侍立帳外。于謙先點朱澤。帳前、階下，接聲呼名。朱澤鎮(zhèn)定心神，傴僂進見。親兵吆喝“威武”，聲喧處，朱澤暗覺膽寒，忙定神自思，幸而沒有不法行為，略為安寧，便坦然步到帳前，打參侍立，報道：“末將朱澤參見督師，進見公公！”于謙問：“逆軍來偷營時，你在哪里？”朱澤答道：“正在后軍本營教訓(xùn)校尉、弁目?！庇谥t道：“難道后軍沒設(shè)宴犒軍么？”朱澤道：“后軍楊統(tǒng)將因恐有意外事情生出，宴席散得很早。并且密令全軍將卒：‘只許在營歇息，不許外出閑逛?！⒈鞠氲结t(yī)藥營去瞧同門楊輝，因已奉令不許離營，只得在營訓(xùn)士?！庇谥t道：“你既遵令在營，為甚你的統(tǒng)將不替你陳說呢？”朱澤道：“督師明見！末將自拔來歸，便特蒙知遇，派管旗令，一響在中軍當差。調(diào)到后軍才只數(shù)日，統(tǒng)將雖知末將無他，究竟聚處日淺。曾囑咐末將：‘你毋問心無愧，還是親到大營，當眾辨明，以免背后有人說你?！阅⒐г剮は拢敽蛟懖?。只是末將還有下情伏求督師班鑒：一，是末將是由良西莊斬逆效廝，投托帳下，并非由漢軍投誠。與漢逆軍中素無來往，從前也沒到過逆藩府中。縱令才將謀為不軌，也無從交接。二，是良西莊雖附從逆藩，究系夕外一支土霸，逆藩一時利其在京畿附近，嗾使謀叛，并非逆軍本支。即令黑鷹蘇同猶在，也必受逆藩猜忌，末將手刃蘇同，明反逆軍，更何能得逆藩信任？末將縱有不肖何致自投死路？三，是末將不在良西莊助逆立功，圖邀藩逆青睞；而毅然誅魁效順，何致到今日身受恩霖，且在大勝之后，殘敵將滅之時反為逆作倀之理？四，是末將本是飛俠門下，倘有不肖，家?guī)煴夭蝗菽淖陲L，早已處死。即由良西莊自拔也是凜于師戒，自問良心，才下那般堅決的毒手。伏望督師詢問家?guī)?，便知末將此頭可斷，此志不移！伏維督師明察！”于謙點頭道：“知道了?！北慊貑枏埣?。張吉大聲道：“這位將官漂亮極了！這還有什么說的？——將官兒，你是好的，你是咱們主子的忠臣！咱家一定向主子保薦你，你回去歇著吧！”于謙也說：“沒你的事，歸班罷！”朱澤謝過，便歸入階前后軍諸將班列中一同站立。

次傳黃超上帳。張吉閃眼一瞧，見黃超生得突睛翻腮，凸額闊口，頦下濃髯，鬢角帚眉，十分難看，再襯著一身鑌鐵鎧甲，烏角帶兒戰(zhàn)靴，真似灶君降凡，瘟神顯靈，心中十分不快。便喝道：“瞅你，這模樣兒就不是個好東西！你怎樣私通朱高煦的？快快照實供來！”黃超參見畢，昂然矗立，亢聲答道：“黃超雖出身微賤，幼承父訓(xùn)，長受師規(guī)；粗知義禮，謹行忠孝，自立身行世以來，自問不曾作喪良蔑理之事。昨夜之事，是否為黃超所為，謹列事證，為督師、欽使陳之。當黃超陷身逆巢之際，逆藩知黃超曾受名師真?zhèn)鳎亓?xí)云雷絕技，即迫黃超為制云梯雷車。黃超自思：‘無故興戎，生民涂炭。是非曲直，即使不論，其如傷害無辜，于心何忍？是以居逆巢經(jīng)年，僅為造平常云梯百架，并未盡能竭智以為之，與木匠所造者無異。后因雷車限迫，黃超為保身計，造雷車百輛，但其中關(guān)軸鑰匙盡在黃超手中，隨身攜帶從未稍泄消息。前者隔河為陣，尚可云雷車不易渡河，昨夜逆軍傾巢來犯，何以不駛雷車突犯？其緣故實因軸匙已由黃超隨帶來此，即使能知配制，亦非半月不可。此雖未敢居功，或能聊告無罪。黃超歸順以來，為時不過數(shù)日，仰承督師鈞旨，督率工匠，制造曲折云梯已有二百架。黃超親執(zhí)斧鑿，晝夜不輟，差幸再有三日可告全成。則黃超在本軍七日之所作，已超在逆巢一年之工數(shù)倍。此皆可查實，毋可謊飾者。今日斬黃超，固可徇軍，黃超亦無所惜！但重欣逆敵之心，竊為鈞臺不?。↑S超如有虧心，早已逃避，豈肯坐以待刑？今日之敢于恭候追查，實為深知鈞臺秦鏡高懸，故敢求明察！”張吉初時還怒，后來越聽越喜，漸漸面色歡欣，聽畢時，探身伸頸豎起右手大拇指道：“好的！真不錯！咱家錯怪你了！瞅你這氣慨，真是個英雄漢子！——”又回頭問于謙道：“他現(xiàn)在什么職事？”于謙道：“暫充軍將?！睆埣溃骸氨聲撼鋮龋【退丬妼⒁矇蛄涎?！——于先生！這人真有種！真有好心眼兒，是主子的好臣子！您給他升一升吧?！庇谥t向黃超道：“你歸班吧。著即補授軍將，仍兼云雷都管?！秉S超謝過，歸入后軍諸將班中。眾人都暗地里給他來道賀。

帳上點到王玉。王玉低頭入帳，一般打參畢，默然侍立。于謙問道：“夜來逆軍偷營，你在哪里？”王玉道：“隨同伏遜巡營?！庇谥t便叫伏遜上帳問道：“逆軍來時，王玉可是隨你巡營？”伏遜答道：“王玉確曾和伏遜同行。因為昨夜請伏遜宿衛(wèi)，便中巡察營伍。王玉忽來，同行一周，即告分手。逆敵來時，伏遜正在中軍營門，與關(guān)顏共同守望?！庇谥t點頭，命：“退在一旁！”回問王玉道：“你和伏遜同行在先，何以說寇來時還和他同行呢？”王玉道：“末將方和伏遜分手，回隊只有片時，寇兵就來到了?！狈d在一旁，微笑不語。于謙喝問伏遜：“可是如他所說？”伏遜道：“啟稟督師，伏遜巡畢回營約有二三刻時，才見火起。火起后又有二刻光景，賊寇才到?！庇谥t再問王玉道：“你為甚說是片時呢！”王玉辯道：“因為末將和伏遜分手后，未作一事，所以只記得說這一事。實在末將那時是在營里?！庇谥t厲聲問道：“火是怎么起的？你可知道？”王玉一驚，忙鎮(zhèn)住道：“聽說是兵卒不小心，末將未曾親見，不敢亂說?！庇谥t又追問道：“大軍抵敵時，怎不見你？”王玉道：“末將在亂軍之中，沖突不出?！庇谥t問：“誰曾見來？”王玉道：“遇著幾位軍將，只是末將歸隊日淺，各軍還不曾拜會，不能說出姓名來?！庇谥t道：“面貌、衣甲，軍器、馬匹，可應(yīng)該記得呀？”王玉道：“混戰(zhàn)之際，不曾瞧得清楚。但見是白馬使槍的。”于謙道：“就只一人么？——還是幾人都是白馬使槍呢？”王玉道：“黑馬使刀的也有?！?

張吉拍案大罵道：“你這廝滿嘴胡說！不知嚼些什么，盡是牛頭不對馬嘴的話！——來！給我綁了！”四護衛(wèi)便上前將王玉綁了。王玉撲通跪倒，淚如雨下，哀告道：“昨日蒙恩犒賞設(shè)宴賀功。末將該死，已經(jīng)酒醉。糊里糊涂，各事都不明自，一時情急隨口亂答。伏乞恩施格外！末將情愿具甘結(jié)受管束，以后如果離營一刻，即請?zhí)幩溃　庇谥t點頭道：“你當面具結(jié)來。便吩咐松綁。”四護衛(wèi)解去繩索，王玉伏地具結(jié)。于謙吩咐：“王玉交中軍官嚴加管束！倘敢私行離營，格殺勿論。”王玉頓時變色，戰(zhàn)兢兢的叩謝起身，渾身抖擻。張吉喝道：“且饒你不死，你自己要明白才好！”王玉只有稱謝，不敢言語。

于謙傳集眾將，切實勸勉一番。張吉也代天子宣諭，囑眾將嚴查好細。于謙兼頒令：“如有查獲奸細來報，予以不次超升；倘系兵卒，立授為將校。知情不報，一同坐罪！將此傳諭全軍咸知！”眾將領(lǐng)令。于謙遂偕張吉退休。眾將各自歸營。張吉暗地問：“可能查出奸細？”于謙道：“奸細總不出降卒之外。我已秘選干卒，密布偵伺，既是奸細，決不一次而止。我有防備，必能破獲！請公公代奏萬歲，日內(nèi)必能拿得奸細，上舒宸念?！睆埣溃骸爸髯映Ｕf老先兒是千古奇人，這點兒小事沒有辦不來的。咱家不過討教幾句回奏的言語罷了。老先兒歇著吧，咱家回復(fù)主子去了?！北闫鹕砀孓o，于謙照欽使禮，恭送如儀。

于嫌將軍營重新整頓；催齊糧草甲仗。命運軍改為鐵騎軍，囑章怡仔細考究，將甲鎧受攻之處，設(shè)法改造，務(wù)使前后一般能御矢石，防刀劍。又命各軍嚴察補缺降卒，責令互具連環(huán)保結(jié)。如有奸細，同保友坐。其余瑣屑諸事都責成各軍統(tǒng)將、副將，迅速料理。營務(wù)已具眉目，漸復(fù)舊觀，便規(guī)劃攻城。一面命黃超火速造成云梯，再造雷車。命地方官征集鐵工，優(yōu)給口糧工銀，交黃超監(jiān)工調(diào)用。一面命倪鴻挑選健壯兵卒，制備畚箕鍬鋤等物，挖掘地道，預(yù)備埋藏火藥轟城。當將全軍重復(fù)開到樂安城下，下令圍城。

倪鴻急于建功，日間恐城上窺見，不便動工，夜間就本營中，就地掘下。用勾股算法，量定地道尺寸方向。并親自督工，全夜挖土，直到天明才罷。一連挖了數(shù)日，計算地道已挖至城下，計算大功指日可成。倪鴻心中暗喜。

這一日，天色黎明，倪鴻方令歇工，和一般挖土、挑工的兵卒，在帳中歇息。猛聽得探馬飛報：“逆軍陡然開城出戰(zhàn)?！蹦啉櫞篌@，忙命列隊。連忙披掛持鉞上馬。然自己挖的地窟中猛然擁出許多人來，盡是漢軍裝束。倪鴻又恨又氣，頓時如狂如瘋，揮動大鉞排頭砍去。無奈窟中人越來越多，來不及砍殺，終被擁上許多人來。兵卒因系擔土挖泥的，軍器都不在手邊，只有短鍬、短鋤、竹擔等物，不能抵拒，只得紛紛亂逃出帳外。倪鴻一面抵敵；一面讓到帳外。乘空掏出唿哨，塞在口里亂吹。哪知這時逆軍從東門出城正攻勤王軍右軍。程豪、孔純正在揮兵堵戰(zhàn)。徐奎等十四員軍將，也都在努力截攔逆軍，本軍一時沒人前來應(yīng)援。直待鄰近駐扎的后軍聞警，遣派馬智統(tǒng)尤弼、覃拯、查儀、秦馥前來相助，才把地窟中出來的漢兵殺散，卻是地窟已全被毀塌?？邇?nèi)出來的漢兵，都夯入由城門出來的漢兵隊中。兩軍鏖戰(zhàn)了約莫半個時辰，勤王軍四面來援，才把漢軍殺退。

要知漢軍何以由地窟出來，下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