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行者受此無端謗議,被了辱詈,重重怒起,便要上前廝殺。他又心中暗想:“我來的時節(jié),師父好好坐在草里,緣何在青青世界?這小月王斷然是個妖精,不消說了?!焙眯姓撸【共淮蛟?,一往便跳。剛才轉(zhuǎn)個灣兒,劈面撞著一座城池,城門額上有“碧花苔篆成自然”之文,卻是“青青世界”四個字。兩扇門兒半開半掩。行者大喜,急急走進,只見湊城門又有危墻兀立,東邊跑到西,西邊跑到東,卻無一竇可進。行者笑道:“這樣城池,難道一個人也沒有?既沒有人,卻又為何造墻?等我細細看去?!笨戳税肷?,實無門路,他又惱將起來,東撞西撞,上撞下撞,撞開一塊青石皮,忽然絆跌,落在一個大光明去處。行者定睛一看,原來是個琉璃樓閣,上面一大片琉璃作蓋,下面一大片琉璃踏板;一張紫琉璃榻,十張綠色琉璃椅,一只粉琉璃桌子;桌上一把墨琉璃茶壺,兩只翠藍琉璃鐘子;正面八扇青琉璃窗,盡皆閉著,又不知打從那一處進來。行者奇駭不已,抬頭忽見四壁都是寶鏡砌成,團團約有一百萬面。鏡之大小異形,方圓別致,不能細數(shù),粗陳其概:
天皇獸紐鏡、白玉心鏡、自疑鏡、花鏡、鳳鏡、雌雄二鏡、紫錦荷花鏡、水鏡、冰臺鏡、鐵面芙蓉鏡、我鏡、人鏡、月鏡、海南鏡、漢武悲夫人鏡、青鎖鏡、靜鏡、無有鏡、秦李斯銅篆鏡、鸚鵡鏡、不語鏡、留容鏡、軒轅正妃鏡、一笑鏡、枕鏡、不留景鏡、飛鏡。
行者道:“倒好耍子!等老孫照出百千萬億模樣來!”走近前來照照,卻無自家影子,但見每一鏡子,里面別有天地、日月、山林。行者暗暗稱奇,只用“帶草看法”,一覽而盡。忽聽耳朵邊一人高叫:“孫長老!別來多年,無恙?”行者左顧右顧,并無一人;樓上又無鬼氣;聽他聲音,又不在別處。
正疑惑間,忽然見一獸紐方鏡中,一人手執(zhí)鋼叉,湊鏡而立,又高叫道:“孫長老!不須驚怪,是你故人?!毙姓呓翱纯?,道:“有些面熟,一時想不起。”那人道:“我姓劉,名伯欽。當年五行山下你出來的時節(jié),我也效一臂之力。頓然忘記,人情可見!”行者慌忙長揖,道:“萬罪!太保恩人,你如今作何事業(yè)?為何卻同在這里?”伯欽道:“如何說個‘同’字?你在別人世界里,我在你的世界里,不同,不同!”行者道:“既是不同,如何相見?”伯欽道:“你卻不知。小月王造成萬鏡樓臺,有一鏡子,管一世界,一草一木,一動一靜,多入鏡中,隨心看去,應(yīng)目而來,故此樓名叫做‘三千大千世界’?!毙姓咿D(zhuǎn)一念時,正要問他唐天子消息,辨出新唐真假,忽見黑林中走出一個老婆婆,三兩個斤斗,把劉伯欽推進,再不出來。
行者怏怏自退,看看日色早已夜了,便道:“此時將暗,也尋不見師父,不如把幾面鏡子細看一回,再作料理?!碑敃r從“天字第一號”看起,只見鏡里一人在那里放榜。榜文上寫著:
第一名廷對秀才柳春,第二名廷對秀才烏有,第三名廷對秀才高未明。
頃刻間,便有千萬人擠擠擁擁,叫叫呼呼,齊來看榜。初時但有喧鬧之聲,繼之以哭泣之聲,繼之以怒罵之聲。須臾,一簇人兒各自走散:也有呆坐石上的;也有丟碎鴛鴦瓦硯;也有首發(fā)如蓬,被父母師長打趕;也有開了親身匣,取出玉琴焚之,痛哭一場;也有拔床頭劍自殺,被一女子奪??;也有低頭呆想,把自家廷對文字三回而讀;也有大笑,拍案叫“命,命,命”;也有垂頭吐紅血;也有幾個長者費些買春錢,替一人解悶;也有獨自吟詩,忽然吟一句,把腳亂踢石頭;也有不許僮仆報榜上無名者;也有外假氣悶,內(nèi)露笑容,若曰應(yīng)得者;也有真悲真憤,強作喜容笑面。獨有一班榜上有名之人:或換新衣新履;或強作不笑之面;或壁上寫字;或看自家試文,讀一千遍,袖之而出;或替人悼嘆;或故意說試官不濟;或強他人看刊榜,他人心雖不欲,勉強看完;或高談闊論,話今年一榜大公;或自陳除夜夢讖;或云這番文字不得意。
不多時,又早有人抄白第一名文字,在酒樓上搖頭誦念。傍有一少年問道:“此文為何甚短?”那念文的道:“文章是長的,吾只選他好句子抄來。你快來同看,學(xué)些法則,明年好中哩!”兩個又便朗聲讀起。其文曰:
振起之絕業(yè),扶進之人倫;學(xué)中之真景,治理之完神。何則?此境已如混沌之不可追,此理已如呼吸之不可去。故性體之精未泄,方策之燼皆靈也??傊旎?,概不得望之中庸以下;而鬼神之默運,嘗有以得之寸掬之微。
孫行者呵呵大笑,道:老孫五百年前曾在八卦爐中,聽得老君對玉史仙人說著:文章氣數(shù):堯、舜到孔子是“純天運”,謂之“大盛”;孟子到李斯是“純地運”,謂之“中盛”;此后五百年該是“水雷運”,文章氣短而身長,謂之“小衰”;又八百年輪到“山水運”上,便壞了,便壞了!當時玉史仙人便問:“如何大壞?老君道:‘哀哉!一班無耳無目、無舌無鼻、無手無腳、無心無肺、無骨無筋、無血無氣之人,名曰秀士,百年只用一張紙,蓋棺卻無兩句書!做的文字更有蹊蹺混沌:死過幾萬年還放他不過,堯、舜安坐在黃庭內(nèi),也要牽來!呼吸是清虛之物,不去養(yǎng)他,卻去惹他;精神是一身之寶,不去靜他,卻去動他!你道這個文章叫做什么?原來叫做紗帽文章!會做幾句便是那人福運,便有人抬舉他,便有人奉承他,便有人恐怕他!’當時老君說罷,只見玉史仙人含淚而去。我想將起來,那第一名的文字,正是‘山水運’中的文字哩!我也不要管他,再到‘天字第二號’去看?!?
行者入新唐,是第一層;入青青世界,是第二層;入鏡,是第三層。一層進一層,一層險一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