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北 舊

老實說了 作者:劉半農(nóng)


李老板來信,說明年一月,《北新》要出特號,要你做篇文章湊湊趣。我于文學藝術(shù)之類不敢談。雜文呢,從前雖然胡謅過一些,卻早已收了攤,正所謂“此調(diào)不彈已久”,現(xiàn)在那里還寫得出什么。但李老板的面子總得敷衍一下。無可如何,還是寫一些雜文罷。

所謂“北舊”,乃是對“北新”而言。當初李老板取“北新”二字做招牌,究竟出于“何典”,兄弟并未用胡適之顧頡剛兩先生的手腕考據(jù)過。望文生義,大概是希望古老的北京日即于新罷??墒牵詮娜ツ炅卤狈ネ瓿?,青天白日旗的光輝照耀到了此土以后,北京已變做了北平,“京”的資格已變做了“舊京”了。誠然而又誠然,亦許現(xiàn)在的北平,正是符合著我們的希望,日見其新:政治新,社會新,文化新,一切一切,無有不新,可是我根據(jù)了“舊京”的“舊”字,造出“北舊”二字來與“北新”相對待,雖然頭腦冬烘,也未必見得羌無故實罷。

開首第一句話,便是現(xiàn)在的北平,比從前蕭條得多了。一地方的蕭條與繁盛,在久處其地的人是看不大出的。正如我們天天看著小孩子們長成,天天看著朋友們衰老,卻是一點也不覺得。所以你若問一個長住北平的人:“北平蕭條到怎么樣了?”他一定說“也不見得怎么樣罷,比從前總差一點?!币撬x開了北平一兩個月,到繁盛的南京上海等處打了一個圈子回來,那么,他一出東車站,眼看得正陽門前地方空曠,車馬行人稀少的景象,就不免要有今昔之感了。

李仲揆先生今年夏季到北平來,向我說:“我離開了此地只一年多,不想竟荒涼到了這樣。我在西華門一帶,拿了一張五塊錢的票子要想破一破,連跑了幾家都說沒有零錢。這簡直不成話。好像是人家死了人,要等著錢買棺材的樣子!”他這話說得過分了些罷,然而在看過北平已往的繁榮的人,都不免有這種強烈的感觸。

北平的鋪子,關(guān)門的真不少,尤其以節(jié)前節(jié)后為多。聽說有許多有名的大鋪子,要關(guān)是不準關(guān),開著是每天所賣的錢,還不夠支持一天的門面的開銷,這才是要命。

然而有人說,這是半年以前的現(xiàn)象,現(xiàn)在又漸漸的好些了。阿彌陀佛!我也希望是這樣。

我的老友大名鼎鼎的某先生,是個痛愛北平的人。他今年春天到了此間,曾做了一首詩,寫給我看。其詩云:

三年不見伊,

便自信能把伊忘了。今天驀地相逢,

這久冷的心又發(fā)狂了。

我終夜不成眠,

縈想著伊的愁,病,衰老。

剛閉上了一雙倦眼,

又只見伊莊嚴曼妙。

我歡喜醒來,

眼里真噙著兩滴歡喜的淚,

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你總是這樣叫人牽記!”

他一壁寫著,一壁笑著向我說:“這首詩是不能給我夫人看見的,看見了要吃醋的?!边@可有些奇怪,這一類的象征詩,原是極普通的,他夫人的氣量,何至于如此其???然而,為免得老朋友家打翻醋罐頭起見,謹于前文中大書特書曰“某先生”而不名。

北平本是個酒食征逐之地,故飯莊之發(fā)達,由來已久。自從首都南遷以后,各飯莊也倒了一兩個月的霉??墒沁^了不久,各方的要人一批一批的到來,飯莊門口的汽車,又立時擁擠起來了。彼時的要人們,自然每一頓飯時,總有三五頓以至六七頓飯可吃,只恨肚皮太小,容不下許多。便是跟隨要人們的次要人們,也無一不吃飽喝足。其理由如何,似乎可以不必細說。

后來要人們來得漸漸的稀少了,一般請吃飯先生們,或者已經(jīng)找到了飯碗,找不到的,也都被襆而之他了,所以飯莊的買賣,又不免清淡了一些。但是,雖然清淡,比之其余三百五十九行,還強得許多。其原因是北平地方,已成了這樣的一個習慣:若要邀集幾位朋友或同事商量什么一件事,即使這件事是公事,并非私人的請托,似乎總得先請一頓飯,說起話來才便當些。至于要同闊人先生們談話,尤非請飯不可。因為闊人先生們是很忙的,今天西山,明天東山,要找也不容易找得著,只有送個帖子請吃飯,或者到了吃時,他不好意思來個電話說“謝謝”,卻抽空來坐上三分五分鐘。于是乎時機不可失!連忙將他拉至一旁,咬著耳朵說話。雖然這樣的話說了不免變做耳邊風,過上一年半載無消息,可是說總是說到的了。

最“懿歟休哉”的要算今年暑假前某某等校的“瓊林宴”了。本來學生畢業(yè),不比得學徒“滿師”,不必請什么酒。即使要請,也只須學生請老師一次,老師還請學生一次就完了。而今后的某某等校則不然;開始是全體學生請全體教員。接著是全體教員還請全體學生;其次是各系學生分請各系教員,接著是各系教員還請各系學生;再次是某某等高足合請某某等恩師,接著是某某等恩師還請某某等高足;此外還有種種色色的花頭,鬧得一個整月之中,“每飯必局”。嗚呼,此其“勞民傷財”乎,亦“洋洋大觀”也。但寒酸的也有,例如東城的某校,仍只按著往例請一兩次茶點:所謂茶,乃兩大子兒一包之茶葉;所謂點,乃東安市場兩毛錢一斤之餅乾及牛根糖之類。嗚呼,(再來一個鳴呼,不怕張耀翔先生叱為亡國之音?。┤绱硕悦鼮椤白罡邔W府”,蓋亦未免丟臉也已!

北平之飯局如此其多也,故亦不免“城門失火,殃及池魚”。即如區(qū)區(qū)余小子,狹人也,但有時竟可以一星期中有十多次飯局。這真是“糟糕衣嗎司”!若然是中飯,非兩三點鐘不能散,臉喝得紅紅的,肚子裝得滿滿的,一個下午就不能好好的做工了。若然是晚飯,就非九十點鐘不能散,回家后不特不能做工,且須吃了一兩片蘇打明才能睡覺。有時碰到幾個飯局在一起,而又分處于東西南城,那就更糟。因為人家吃的時候,正是我在路上跑的時候。到各處一一巡閱到,敷衍到,人家也就吃完了,我還是餓著肚子回家去喝糟糠夫人所預備的稀飯!所便宜的只是洋車夫,他老人家可兩毛兩毛的滿載而歸了。

據(jù)說南京與北平不同。今年暑假中在南京看見蔣夢麟,我問他:“你現(xiàn)在榮任了部長,每天總有許多飯局罷?!彼f:“沒有,一個也沒有。甚至于一個月中一次也沒有。有時同幾個朋友吃吃夫子廟的四五六,或府東街的老萬全,只是小吃而已,不成其為飯局?!边@一點,卻是新京的新現(xiàn)象,值得大書特書的。若換在北平,恐不但部長,便是司長科長局長之類,也不能有這樣的安閑生活。

闊人與汽車!這里面的連帶關(guān)系,是三歲的小孩子都能明白的。汽車非闊人不能坐,闊人非汽車不能顯其闊。

但是,現(xiàn)在的北平,這一項界說漸漸的有些搖動了。

自從首都南遷,從前的大闊人,小闊人,大官僚,小官僚,都不免攜著妻妾兒女,帶著整捆整箱的金銀細軟,紛紛的往別處去另謀生路。但汽車之為物,既不細,又不軟,帶走既不能,擱著又要銹爛,不得不出于廉價賣去之一途。于是乎北平市面上,自那時起以至于今日,舊汽車之廉價,決非他處人所能夢想。只須你通聲風兒說要買汽車,保管一天之內(nèi)有十輛八輛開來給你看,請你試坐,價值最高的不過一千余元,六七百元的最普通,三四百元的也有,真要廉之又廉,據(jù)說還有一百元或八十元的!在這種狀況之下,自然大家都要過過汽車癮(特別聲明:我并沒有說過過闊人癮)。我們朋友中,從前同是兩輪階級,現(xiàn)在升做四輪階級的也不少,有時同上什么地方去,承他們的情邀我同坐,我也就樂得大揩而特揩其油!

有數(shù)百元的資本就可以買一兩輛舊車開個汽車行,所以小汽車行日見其多了。車價也日廉:普通是一元四一點鐘,有幾家只須一元一一點鐘,第二點鐘以后還可以便宜些。要是別處的朋友看了有些眼紅,不妨到北平來坐坐,不過,這種便宜車子坐了并不見得闊氣,因為式樣太舊了;也并不見得舒服,因為一路不絕的糠糠糠,好像挑了一副銅匠擔子和人家賽跑!

但北平市面上并不是沒有新汽車。舊闊人既去,新闊人自來。新闊人當然要坐新汽車,決不肯挑銅匠擔。所以你在街上,也時時可以看見一九二九式或一九三○式的新車,嗤的一聲在你面前飛也似的過去。坐了這種車不但闊氣與舒服而已,而且車子是公家買的,每月的開銷也是公家付的,自己不用掏半個子的腰包,不比一般過癮朋友,窮拼極湊買了一輛車,還要每月打打小算盤:算算汽油燒去了七桶八桶半,再算算這一個車夫的偷油本領(lǐng),是不是比前一個車夫小一點。所以,汽車究竟還是要闊人坐的。

但北平市面上的汽車日趨于平民化,乃是不可掩的事實。我沒有到過美國,據(jù)說美國的汽車,已經(jīng)普遍到了一般平民了。若然這話是真的,我就覺得異常的光榮:因為我們的古老的北平,在這汽車一點上,已經(jīng)可以和美國并駕齊驅(qū)了!

現(xiàn)在要談?wù)劚逼降奈幕聵I(yè)了。在南北尚未統(tǒng)一的時候,我天天希望著首都南遷說之可以實現(xiàn)。我的意思是:這地方做了幾百年的都城,空氣實在太混濁了;而且每有政爭,各地的槍炮,齊向此地瞄準了當靶子打,弄得我們心神紛亂,永無寧日。若有一天能把都城這勞什子搬到別處去,則已往的腐敗空氣,必能一廓而清;大人先生們要打仗,也可以另挑一個地方各顯身手。于是乎我們這班酸先生,就可以息心靜氣的讀書,安安閑閑的度日,說不定過上數(shù)十年之后,能把這地方改造得和日本的京都,英國的牛津劍橋一樣。

后來首都果然南遷了。算至今日,已經(jīng)南遷了一年半了。在這一年半之中,我們也時常聽見要把北平改造為文化區(qū)域或文化都會一類的呼聲。結(jié)果呢,將來亦許很有希望罷,截至現(xiàn)在為止,卻不見有什么驚人的成績。

在文化事業(yè)這一個名詞之下,可以大別為兩類:一類是文物機關(guān),即圖書館博物館等;又一類是學校。

先說文物機關(guān)。在去年張大元帥東歸——一本作“西歸”,亦是——之后的一兩個月之內(nèi),我們幾個好事者,有過一種建議,要想把北平所有的文物機關(guān)歸一個總,然后按著性質(zhì),重新分類,重新定出一個有系統(tǒng)的,合于科學規(guī)律的辦法出來。直到現(xiàn)在,便是有人要槍斃我,我還說這種的建議是不錯。無如我們這班“細民”們的建議算得了什么呢?你盡可以有理由,有根據(jù),人家總還報你一個“此中有歷史關(guān)系,不能如此辦”。其實,那里有什么歷史關(guān)系,只是地理關(guān)系(“地盤”)罷了!

現(xiàn)在北平的各文物機關(guān)的情形,大致是如此:

最龐大的是故宮博物院,直隸于中央政府的;院長是易培基易部長。

故宮博物院雖然龐大,據(jù)說經(jīng)費并不充裕,所以內(nèi)部情形,并不見得比從前有什么進步。不過神武門的門樓,已經(jīng)重加修飾,現(xiàn)在遠遠望去,頗有金碧輝煌之致,不比從前的烏煙瘴氣。

神武門對面的景山,一向是駐兵的,自從去年夏間文物維護會與老西將軍再三交涉,允許不再駐兵后,即歸故宮博物院保管。現(xiàn)在北京大學學生要想收回景山,作為北大第四院;理由是:景山與北大接近,是北大的天然校園;而且,北大之想撥景山,在十多年前已有動議,不自今日始。故宮博物院方面,則以為該院保管景山,由來已久,當然礙難照準。雙方各有理由,這一場官司不知打到何時可以了結(jié)也。

范圍沒有故宮博物院大而所藏珍品極多的,要算古物陳列所。該所從前隸屬于內(nèi)務(wù)部,現(xiàn)因“歷史關(guān)系”,仍隸于內(nèi)政部。其實,該所所藏物品,和故宮博物院里的物品的性質(zhì)完全相同,地址也只有一墻之隔。若將那一道墻打通了,將兩個機關(guān)并而為一,在行政上必定便利得多,節(jié)省得多;在參觀的人,也可以省幾個車錢,省幾步腳力。無如大人先生們不肯這么辦,那還有什么話說呢?

故宮博物院的門票,從前每路賣現(xiàn)大洋一元,現(xiàn)在減為五毛。古物陳列所我已好久沒去,大概還是每殿賣五毛,入門票在外。如遇元旦國慶等節(jié),則減半收價。便就半價兩毛五說罷,一個拉洋車的必須等到了元旦國慶,拉了一點一刻種的車(北平普通行市,拉車每點兩毛),才能走進門去,瞻仰瞻仰當初獨夫民賊們敲詐剝削而來的許多贓物,這在中華民國“民”字的意義之下,還是光榮呢?還是恥辱?

歐洲各國的博物院,大都是進門不要錢;即如倫敦的不列顛博物院,收藏如此其豐富,設(shè)備如此其完全,對于觀眾的指導如此其周到,進門還是一個子不要。法國的博物院,從前也是不要錢的;歐戰(zhàn)后,因為法郎跌價,國家財政困難,議決全國各博物院,平時賣門票,每人一法郎(合中國一毛),星期日免收。以英法兩國的生活程度與中國相比,以英法兩國一般人民的富力與中國相比,恐怕故宮博物院古物陳列所,即使要賣門票,至多也只能賣兩個子一張;而現(xiàn)在的五毛錢,乃兩個子的一百倍也!

歐洲各國之設(shè)博物院,旨在補充教育,其意若曰:“你們老百姓,都是國家的好孩子。只怕你們不要好;你們?nèi)粢?,國家總設(shè)法幫助你們,使你們有機會可以廣眼界,增知識;猶如做父兄的,總愿意把勞苦掙來的錢,給子弟們買書籍買紙筆一樣?!?

我們貴國卻大不相同:“這是寶貝,這是皇帝家的寶貝!要看的拿錢來,五毛錢一張票不打價!不要看拉倒!”

嗚呼!一則父母之于愛子之態(tài)度也,一則賣野人頭者之態(tài)度也。失之不僅毫厘,此所以謬亦不僅千里也!

至于出版品之貴,更是駭人聽聞。《掌故叢編》只是五十頁的鉛印本,而定價五毛。《故宮月刊》只是二十張珂羅版,而定價兩元。這樣兇的定價,置之于一般書鋪子里所出的書中,已大有挨罵的價值;然而書鋪子無論是“小本經(jīng)紀”也好,“大本經(jīng)紀”也好,其目的總在于求利;且于掌柜先生們求利的目的之外,還要顧到窮酸先生們的稿費或版稅;所以定價兇一點,還盡有可以原諒的余地。今以堂堂國家所辦事業(yè),其目的既不在求利,所取材料,又大多是現(xiàn)成的——年羹堯等決不會從棺材里伸出手來要版稅——而定價如此之兇,真令人莫名其土地堂!

至于“散氏盤”“新莽量”的拓本每張賣五十元,用原印打出來《金薤留珍》每部賣一百元,我卻并不以為貴,而且我主張還可以大大的貴上去。因為這些東西,本是預備賣給闊老先生們做奢侈品的(學者們要研究,有影印本就可以,不必原拓本),敲他一個小竹杠,無損于他的九牛之一毛。至于普通印本,我總以為愈廉愈好,即不肯賠錢,亦只應(yīng)以能于收回印本為限。我想:辦理故宮的先生們,看了我前面的文章或者不免要生氣,看到此處,也總以為我的主張是有理性的,是平心靜氣的罷。

今年夏季有過這樣的一件事。有一個什么國的洋鬼子,到故宮里看見了磁器忽然大大的贊賞起來,于是乎向館中表示,愿意捐錢修理某殿,以為陳列磁器之用??墒?,他媽的慷而不慨!既愿捐,又不愿多捐:說來說去,才說定了五千元,可又提出一個條件:將來該殿所陳各種磁器,須用該洋人審定名義,因為,據(jù)該洋人自己說,該洋人在研究磁器上是很有名的。一天,我在西車站吃飯,聽同席馬叔平俞星樞兩先生談?wù)f這事,都是皺著眉頭,似乎難辦得很。我在旁看了,不免跳起來說:“這還有什么難辦!退還他媽臭錢,不就完了?中國雖窮,決不在乎他這五千元。中國雖無人,決不至于要鬼子來審定磁器。”馬俞兩先生頗以鄙說為然,允即退還該款。過了兩天,我就到南方去了。此事如何結(jié)局,我不知道。但似乎有一天,在火車上看報,看見一條路透電,說有某國某老斗,捐巨款幫助故宮整理所藏磁器云云,頗極大宣而特傳之能事。究竟如何,回平后諸事栗落,也就沒有問起。(有人說我譯名不美化,今試以“老斗”譯“Lord ”,美乎否乎?)

古物陳列所的經(jīng)濟情形,我不大知道。故宮博物院,可的確是清苦得很(聽說高級職員都不拿錢,低級職員的薪水也不豐)。所以,就事實上說,門票賣得貴,出版品賣得貴,還是院中諸辦事先生苦心孤詣設(shè)法使故宮博物院的生命可以延長;要不然,免不了關(guān)上大門完事。所以,我在前文中雖然大罵,在此地卻不得不小小招賠:我不是對于院中的誰某有所不滿。我所懷疑的是:國家對于辦理此事,究竟采取何種態(tài)度?記得去年六七月中,有人提議將故宮物品完全拍賣。這雖然是一個比世界更大的大笑話,卻也干脆則有余。現(xiàn)在既不拍賣,又不籌出相當?shù)慕?jīng)費來好好的辦,只在門票與出版品上打小算盤,有時連外國老斗的五千元都想收受——五千元之于中華民國,其重要當然還不如一個镚子之于區(qū)區(qū)也——豈非丟臉也乎哉!豈非丟臉也乎哉!

故宮博物院與古物陳列所之外,還有兩個小博物院。一個是歷史博物館,當初隸屬于教育部,統(tǒng)一后改隸古物保管委員會,近又劃歸中央研究院歷史語言研究所。這是個先天不足的苦命鬼!在隸屬教育部時代,早已鬧得捉襟見肘,無米為炊。到改隸了古物保管委員會,更是不名一文,干僵大吉!近歸史語研究所,錢是可以有一點了,可是傅大胖子的意思,一會兒要想把它停辦了,把房屋作為整理檔案之用,一會兒又想大辦而特辦,所以現(xiàn)在還是個不死不活的局面,將來究竟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另一個是天文陳列所,當初是中央觀象臺,統(tǒng)一后,高臺長(正篆曰魯,次篆曰叔青)自南方來,將臺中一切測量儀器搬往新都,只留下幾件老古董,可看而不可用者,因改為今名。改名后,曾由教育部聘任委員數(shù)人主持其事。無如錢既不多(好像每月只有三百元),各位委員先生又都是“文而不天”(注曰:知文事而不知天象也)的門外漢,所以在一年之內(nèi),只是個冷冷清清的閑機關(guān)而已。數(shù)月前,改由中央研究院天文研究所接收,接收后如何辦理,我們不大清楚。

北平的圖書館,最大的有兩個:一名京師,在方家胡同,統(tǒng)一后改名北平,遷居仁堂;一名北京,在北海,統(tǒng)一后改名北海。北平以多藏舊本得名,北海以經(jīng)費充裕占優(yōu)勢。本年夏,教育部議決將兩館合并,而稱居仁堂為第一館,北海為第二館,俟明年養(yǎng)蜂夾道新屋造成,一同遷入;并升任北海館長袁同禮為副館長,正館長則由蔡孑老遙領(lǐng)。自此以后,有甲方之多書,益之以乙方之多金,更益之以袁副館長之能干而又肯干,前途希望,的確不錯。小子于此,竊不禁愿為袁副館長小小捧場焉!

新興的文物機關(guān)是古物保管委員會。此有總會與北平分會之別,但均設(shè)于團城之內(nèi)??倳魅挝瘑T是張溥泉先生,分會主任委員是馬叔平先生。這兩位,一位是國家的大老,一位是考古界的老大,以任斯職,真可謂人事相宜矣。但委員會只是個監(jiān)察機關(guān),并無積極的事業(yè)可辦,所以平時異常清閑,職員們到會劃到之后,或靜賞團城風景之美,或組織圓壇印社而致力于刻印,亦盛業(yè)也。但有的時候,即使有事,也不容易辦得圓滿(曰“有的時候”者,非全稱肯定也)。譬如什么地方的土豪劣紳,用非科學的方法挖掘古董,會中要設(shè)法禁止,他有他的“地頭蛇”的資格,睬也不睬你?;蛘呤?,什么人的兵要砍伐什么地方的古樹變價,你去禁止,正所謂“秀才遇著兵,有理說不清”。或者是,有一家古董鋪子要將某宗古董賣給外國人,等到你聽見了去調(diào)查,調(diào)查了去扣留,說不定他早已設(shè)法運送出口了。即如去年的東陵案,當時文物維護會與古物保管委員會兩方,也賣過不少的氣力,鬧了許久,也沒有看見個“水落石出”。所以我向張溥泉先生說笑話:“先生,北平政治分會主席也;其在前清,則大紅頂子直隸總督也。以大紅頂子直隸總督而猶無能為力,則知中華古物之保管,蓋戛戛乎其難也!”

說到了古物保管委員會,就不得不想到安得思那小子!他本是個流氓(諸公如其不信,見面便知端的),學問平常,只是因為挖到了恐龍蛋,美國人就替他大吹特吹,說是二十世紀十大發(fā)現(xiàn)之一(我國袁希淵先生,去年在天山一帶,不但發(fā)現(xiàn)恐龍蛋,而且發(fā)現(xiàn)大小恐龍骨數(shù)十具),他于是乎趾高氣揚,以開山刨地,翻尸倒骨為終身的職業(yè)。他被美國紐約天產(chǎn)博物院任為中亞考古團團長,帶領(lǐng)大隊人工,到內(nèi)蒙一帶去挖掘古物,前后已有七次,每次總是挖了幾十幾百大箱的東西運出去(北平弓弦胡同有一個永久辦事處,足見其規(guī)模之大),中國政府既不過問,人民更是全不知道。到去年夏季,他又從內(nèi)蒙挖了八九十箱東西運回北平打算從北平運往天津出口,卻被文物維護會和古物保管委員會查到了。再一查他的護照,卻并沒有中國政府允許發(fā)掘古物字樣,只是允許打獵而已。夫打獵乃地面上之事,打獵而可入地,恐怕美國字典中沒有這樣的解釋罷。于是他雖然強項,也不得不相當?shù)木头?。結(jié)果把他那八九十個大箱子一起打開,請專家審查,該扣留的扣留,該發(fā)還的發(fā)還;同時還訂了一個協(xié)定,由他承認:此后如再往內(nèi)蒙一帶發(fā)掘,不得自由行動,須先與中國學術(shù)團體接洽,雙方訂立辦法,經(jīng)由中國政府批準后,方可實行。這在中國方面,已經(jīng)客氣到萬分的了。要是咬定了他護照上只許打獵一句話,即使把全部八九十個箱子一齊扣留,他也無屁可放。可是,他一面寫了“伏辨”,一面卻懷恨在心,慫恿了北平的各鬼子報,將文物古物兩會大罵特罵,說我們此舉“是妨害文化”,“是中國人不懂科學的表示”。這種鬼子報,先天里就帶著要罵中國人的使命,猶如狗的先天里,就帶著要吃屎的使命,所以我們也只是置之不理而已。

到今年春季,安得思想再到內(nèi)蒙去,根據(jù)著去年所寫伏辨中的話說,來同古物會接洽(其時文物會已停止進行)。古物會就將兩年前中國學術(shù)團體協(xié)會與瑞典斯文赫定所訂西北科學考查團的辦法給他看,要他照辦。他那里肯照辦呢?他表面上雖然說出了許許多多的不同之點,而其實,有一點最不同,是他沒有明說而我們看出來的,就是:瑞典是小國,美國是大國,大國有威風,不能照小國的辦法!不辦就拉倒;而他又死不肯放,橫一回豎一回來同我們商量。大約每星期商量一次,經(jīng)過了十多次,才漸漸的有一點眉目。正預備要簽訂草約了,他忽然食言而肥,將前后所討論的,全都推翻。于是乎北平各鬼子報的罵聲,又突然飛噪起來了。他一面向我們決裂,一面卻電請?zhí)飚a(chǎn)博物院院長歐司本找美國國務(wù)卿史汀生向中國駐美伍公使交涉,伍公使照電王外長,王外長照電古物會,——這樣“城頭上出棺材”,打了老大的一個圈子,其目的無非想把從前已經(jīng)討論得有眉目的條件,再大大的減輕而已。但大帽子盡可以壓下來,我們這班古物會里的寶貝,卻也有鐵硬的頭皮頂著。于是乎王外長來一電,我們復一電;來兩電,我們復兩電;來三去四,終無結(jié)果。后來王外長自己到了北平,我們約他到會里來談?wù)?,他就說:“我們很希望美國國務(wù)卿將來幫助我們撤消領(lǐng)事裁判權(quán),所以在這種小事上,最好退讓一點。”(皇天后土,實聞此言)后來又覺得話說得太具體了,改口說:“也未必一定是撤消領(lǐng)事裁判權(quán)一件事。總而言之,外交上的手腕,是你拉我掣的(說時,以兩手握拳作拉掣勢)。小地方吃點虧,大地方總可以占些便宜?!保ɑ侍旌笸粒瑢嵚劥搜裕┧@樣一說,竟把我們幾個寶貝說呆了。原來我們做的事,竟足以妨害撤消領(lǐng)事裁判權(quán),竟足以使我中華民國“革命的外交”上占不到大便宜,這還了得!老蒼在上,鑒此愚衷:我們的愛國心,實在不下于王外長;連忙撥轉(zhuǎn)舵來,向王外長說:“得啦得啦!要是真能在這件事上吃些小虧而使國家占到大便宜,我們也未嘗不愿意把當初所討論的條件重加考慮:但求于原則無背,我們總可以退讓一些。”于是王外長也很滿意,嗚的一聲,汽車開了。過幾天,安得思從王外長處得到了好消息,約我們面談一次,我們就把最后讓步的限度告訴了他,由他電告美國歐司本。再過幾天,安得思又約我們面談,我們想,這大概是“我們的好消息”罷,中國外交上占大便宜的機會到了。不料一見面,他就說:“奉到歐司本來電,不得與古物保管委員會訂結(jié)任何協(xié)定?!卑褑眩咸鞝斀蹈S谖覀兊耐跬忾L??!勞你駕,費你心,叨你光,中國外交上的大便宜已經(jīng)占到了多少了?而我們幾個呆子的臉,可丟到了褲檔里去了?……這時候,一般鬼子報的罵聲又起了。

但是,這還不算妙,妙的還在后面。兩星期前,我忽然接到美國寄來的一本《科學雜志》(Science, Vol. LXX.No. 1813),其中第一篇文章,便是關(guān)于這一次交涉的經(jīng)過的報告,作者就是天產(chǎn)博物院院長歐司本。這報告里說些什么話,當然是可想而知:無非把“妨害文化”“不懂科學”等等罪狀,一起加在我們身上。可惜有些遺憾,他把兩年前與斯文赫定交涉的中國學術(shù)團體協(xié)會和現(xiàn)在的古物保管委員會并做了一談,他又錯認古物保管委員會是個私立的機關(guān),說中國政府已經(jīng)答應(yīng)了,偏有這私立機關(guān)從中作梗。據(jù)說歐司本是個有學問的老者(因為他的一門學問我不懂,所以只得據(jù)說而已),不比安得思是個純粹的流氓。然而糊涂至此,亦殊可憐。大概是太老了,快要到地里去了,所以對于地底下的事,轉(zhuǎn)比地面上的事更清楚了!

他在雜志里夾著一頁信,是他親筆簽名的,其末段說:“在十一月中(原信十月二十二日寫),我要向華盛頓的中國公使,和美國國務(wù)卿史汀生,和美國總統(tǒng),重新提議這一件。同時我請你向北京(“京”字照譯)的美國公使,和我們的團長安得思博士接洽,表示你對于中亞考古團的科學上的重要,能于領(lǐng)會,……”嚇!好家伙!你一面做文章罵人,一面還要叫我去向美國公使和安得思磕頭!歐司本老先生,這還是你太滑稽了呢?還是我劉半農(nóng)的骨頭太賤了呢?

寫到此地,就算把北平的文物機關(guān)方面的事寫完。以下按照預定的程序,應(yīng)當寫北平的學校方面的事了。但學校方面的事,是不容易寫的;雖然我也很想寫上十張八張,多騙李老板幾個錢稿費,可是再三考量(此再三考量四字,用得頗有文質(zhì)彬彬之概),終以不寫為是,——即此只當不知,閉上眼蒙頭大臥了事。

為山本大夫揚名

小女若子本月十六日晚嘔吐腹痛,請舊刑部街山本忠孝大夫診視,云系胃病。夜半腹劇痛,病人自知系盲腸炎,內(nèi)人雇汽車親自去接,而山本大夫,仍稱是胃病,不肯來診。至十七日晚,始言是盲腸炎,候次日檢查血液再說。十八日下午電覆云,并非惡性,藥治可愈,割治亦佳。唯日華同仁醫(yī)院割治無生還者,萬不可入,囑進德國醫(yī)院。當于即日進院割治,則盲腸已穿孔成腹膜炎,不復可救,于二十日晨死去。竊思醫(yī)生誤診事尚可原諒,唯如山本大夫遷延掩飾,草菅人命,殊為希有,特為登報揚名。幸病家垂鑒焉。

周作人啟

這是十一月三十日《世界日報》的廣告;第二天的廣告,題目改為《山本大夫誤診殺人》,“唯日華同仁醫(yī)院割治無生還者萬不可入囑進”十九字改為“指定令進”四字;“特為登報揚名”改為“特為發(fā)表”。

十二月四日,豈明又在《華北日報·副刊》里,發(fā)表《若子的死》一文,其末后兩段云:

關(guān)于醫(yī)生的誤診我實在不愿多說,因為想起若子的死狀不免傷心,山本大夫也是素識,不想為此就破了臉。但是山本大夫?qū)嵲谔珱]有人的情,沒有醫(yī)生的道德了。十六日請他看,說是胃病,到了半夜復又劇痛,病人自知痛處是在盲腸,打電話給山本醫(yī)院,好久總打不通,我的妻雇了汽豐親自去接,山本大夫仍說是胃病,不肯來診,只叫用懷爐去溫,幸而家里沒有懷爐的煤,未及照辦,否則潰爛得更速了。次晚他才說真是盲腸炎,笑說,“這倒給太太猜著了?!眳s還是優(yōu)閑地說等明天取血液檢查了再看。十八日上午取了血液,到下午三時才回電話,說這病并非惡性,用藥也可治愈,唯如割治則一勞永逸,可以除根。妻愿意割治,山本大夫便命往德國醫(yī)院去,說日華同仁醫(yī)院去,說日華同仁醫(yī)院割治者無一生還,萬不可去,當日五時左右在德國醫(yī)院經(jīng)胡(Koch)大夫用手術(shù),盲腸卻已潰穿,成了腹膜炎(根據(jù)胡大夫的死亡證書所說)過了一天遂即死去了。本來盲腸炎不是什么疑難之癥,凡是開業(yè)醫(yī)生,當無不能立診斷,況病人自知是盲腸,不知山本大夫何以不肯虛心診察,堅稱胃病,此不可解者一。次日既知系盲腸炎,何以不命立即割治,尚需取血檢查,至第三日盲腸已穿,又何以稱并非惡性,藥治可愈,此不可解者二。即云庸醫(yī)誤診,事所常有,不足深責,但山本大夫錯誤于前,又欺騙于后,其居心有不可恕者。山本大夫自知誤診殺人,又恐為日本醫(yī)界所知,故特造謠言,令勿往日華同仁醫(yī)院,以為進德國醫(yī)院則事無人知,可以掩藏。家人平常對于同仁醫(yī)院之外科素有信仰,小兒豐一尤佩服飯島院長之技術(shù),唯以信托主治醫(yī)故,免往他處,雖或病已遲誤,即往同仁亦未必有救,唯事后追思,不無遺恨,豐一來信,問“為什么不在同仁醫(yī)院,往德國醫(yī)院去?”亦令我無從回答。山本大夫思保存一己之名譽,置病人生命于不顧,且不惜污蔑本國醫(yī)院以自利,醫(yī)生道德已無復存矣。及若子臨終時山本大夫到場,則又諱言腹膜炎,云系敗血癥,或系手術(shù)時不慎所致,且又對我的妻聲言,“病人本不至如此,當系本院醫(yī)師之責,現(xiàn)在等候醫(yī)師到來,將與談判?!蹦擞謭D嫁禍于德醫(yī),種種欺瞞行為,殊非文明國民之所宜有。醫(yī)生敗德至此,真可謂言語道斷也夫。

我認識山本大夫已有七八年,初不料其庸劣如此。去年石評梅女士去世,世論囂然,我曾為之奔走調(diào)解,今冬山本大夫從德國回北平,又頗表歡迎,今乃如此相待,即在路人猶且不可,況多年相識耶!若子死后,不一存問,未及七日,即遣人向死者索欠,臨終到場且作價二十五元,此豈復有絲毫人情乎!我不很喜歡友仇反復,為世人所竊笑,唯如山本大夫所為,覺得無可再容忍,不得不一吐為快耳。若子垂死,痛恨山本大夫不置,嘗挽母頸耳語曰,“不要讓山本來,他又要瞧壞了,”又曰,“我如病好了,一定要用槍把山本打死?!泵磕畲搜?,不禁泣下,我寫至此,真欲筆擱不能再下。鳴呼哀哉。父母之情,非身歷者不知其甘苦。妻在死兒之側(cè)對山本大夫曰,“先生無子女,故不能知我怎樣的苦痛?!鄙奖敬蠓蛞嗄桓┦撞荒艽鹨?。

豈明是我的老朋友,若子又是我女兒小蕙的好朋友,所以若子之死,我也異常感傷。但若子之死,只是無量數(shù)犧牲于混蛋醫(yī)生者的一個例。死者已矣,我們活著的人,既不能擔保永遠沒有病,尤不能不有和混蛋醫(yī)生接觸的機會,那真是危險到萬分。

我們一旦有了病,第一個困難問題,就是請西醫(yī)好,還是請中醫(yī)好。這在以罵中醫(yī)為職業(yè)的某君,自然不成問題。但胡適之馬隅卿等都害過重病,西醫(yī)醫(yī)不好,卻給中醫(yī)醫(yī)好了。這又使我們對于中醫(yī),不得不有相當?shù)男叛?。但適之說:“中國的醫(yī),是有醫(yī)術(shù),沒有醫(yī)學。”有術(shù)無學,是帶一些危險性的。所以有時候,我們?nèi)耘f要舍中醫(yī)而就西醫(yī)。

說到西醫(yī),就得要問:究竟是私家小醫(yī)生好,還是大醫(yī)生好?我的意思,總以為小醫(yī)生比大醫(yī)院要好一點,雖然設(shè)備不能很完全,卻因就診的人少,醫(yī)生比較可以靜心些,又時時須顧到營業(yè)的前途,不能像大醫(yī)院那樣“出門不換貨”,似乎危險的成分,不至于很多?,F(xiàn)看若子女士即死于山本之手,竟使我連小醫(yī)生也不敢信任了。

說到北平的大醫(yī)院,那簡直是混帳該死該殺該剮!北平的大醫(yī)院有三個,都是帝國主義者所開,我今稱之曰,甲,乙,丙。(所以不直稱其名者,不敢也。曷為不敢?畏其為帝國主義者所開也。

先說丙醫(yī)院的功德。數(shù)年前,我的朋友楊仲子的夫人因為難產(chǎn),送往該醫(yī)院去開割,是院長先生親自動手的。割到一半,忽然總統(tǒng)府來了一個電話,請院長去吃飯。院長慌了,匆匆的將割口縫起就走。后來創(chuàng)口好了,出了醫(yī)院,覺得腹中刺痛不已。再去。一驗,據(jù)說還得要割。一割出來,乃是第一次開割時遺在腹中的一個鐵箝子也!據(jù)說該院長在外國是學獸醫(yī)的。到了中國,以醫(yī)獸之道醫(yī)人,也居然享了大名,是不能不令人艷羨不置也!

次說乙醫(yī)院。兩年前,我的侄女阿燕——是個尚未周歲的嬰孩——因為受了些風寒,送往該院醫(yī)治。該院要求先付四十元,才肯動手。好罷,付罷。錢一付,多謝看護婦奶奶們開始工作了。先洗熱澡,次打針,過了一點鐘又打針,過了一點鐘又打針,……(打的是什么針,醫(yī)院里照例不發(fā)表的),同時因為頭上發(fā)熱,又給他戴起冰帽來;此外還有種種色色的花樣,看護婦奶奶們真熱心,真忙。大概忙了有十二個鐘頭罷,眼看著阿燕斷了氣,他們才各自抹抹頭上的汗,休息去了!她們都很能盡職,可惜病家花了四十元,其結(jié)果只是催促小孩快快的死!

次說甲醫(yī)院。這是個最大的大醫(yī)院。去年,我的侄兒阿明,大概是害了猩紅熱,送往院中求治。據(jù)大夫們一看,說并不是猩紅熱。那么是什么病呢?他又說不出來,要等試驗試驗再說。于是乎這樣試驗,那樣試驗,一鬧就鬧了一個多禮拜;病人有些耳痛,就在耳旁開了一個大窟窿;有些鼻痛,又在鼻頭旁開了一個大窟窿,這樣東一刀,西一刀,不知戳了幾刀(因頭上用白布包裹,不許家人解開來看,故不知前后“揮”過幾刀),把病人開得奄奄一息,人相也完全沒有了,而究竟是何病癥,還是說不出來。再過一禮拜,病人已到了極危險的地步,家中想調(diào)換醫(yī)院,而該院不肯,說:“現(xiàn)在要搬動,危險更大”(其實是和山本一樣的卑劣思想,恐怕醫(yī)治錯誤的證據(jù),給別人找到);要想找個中醫(yī)進去看看,而該院只許看病,不許吃藥,說是“職任所在”。這真是把病人夾在老虎箝上了叫他挺死。再過兩天,阿明死了,一算賬,除進院時付過的錢以外,還要找補十多元!

今年春,瑞典斯文赫定脊骨中作痛,他的隨從醫(yī)生郝美爾診察的結(jié)果,只是受了些風寒罷了。而赫定因為痛得厲害,自愿進該院醫(yī)治。該院因為赫定是名人,不敢怠慢,連忙把全院所有的“專家”,一起找來共同檢驗:驗屎的驗屎,驗尿的驗尿,驗血的驗血,驗骨髓的驗骨髓,……檢驗的結(jié)果,以十多位專家一致之意見,斷定是某種病癥,須將脊骨割開治療。但割治脊骨這一個手術(shù),是很麻煩的,全世界只美國芝加哥有一個專家;該院雖然也可以割,卻不能擔保沒有危險(因為斯文赫定是名人,故不打自招;若換作中國的阿貓阿狗,就免不得要強制執(zhí)行了)。這一來,就把斯文赫定那老頭兒嚇酥了骨!連忙打電報到瑞典,問他家庭的意見,和家庭醫(yī)師的意見。回電來說:還是上美國去割好。于是這邊由郝美爾護送著赫定上美國,那邊由赫定的妹子帶著家庭醫(yī)生上美國,真也鬧的個“象煞有介事”。不料赫定上了路,到了日本,病已好了一半;俟到了美國,登岸之后,竟完全好了;給那位專家一看,那專家說“從前只是受了些風寒而已,現(xiàn)在已好,并無割治之必要。”于是乎赫定就在芝加哥游逛了幾個月回來,而這邊醫(yī)院里十幾個專家一致之斷定,就等于放狗屁!這件事,幸而是落在赫定身上,他既能慎重,而錢又足以濟之,所以能保住一條老命。若落在別人身上,不是枉死城中又多一個新鬼么?

以上四事,我敢用個人的名譽信用擔保敘述上并無半點虛假(阿明阿燕是我胞弟天華的小孩,仲子夫人的事是仲子親口說的,赫定的事是赫定親口說的),其余朋友們酒后茶余所談各該院的成績,若一一寫出,至少可做成一部二百頁的小書,因恐轉(zhuǎn)展相傳,不免有不盡不實之處,姑且從略。

看了以上所說,大家總可以明白北平人的生命,是處于何等危險的地位了。但這種危險,不是北平人專有的,是全中國各處人都有的。記得今年夏季,內(nèi)人在上海晤到蔡孑民夫人,蔡夫人對于上海某醫(yī)院索價之兇,醫(yī)生之可惡,看護婦之猙獰,亦不勝其感慨??梢娫谶@一件事上,我們要是不問,也就罷了;若要問,非聯(lián)合全國人民,請政府定出個極嚴厲的取締的方法來不可。

東拉西扯,稿紙已寫了二十三張。若再放肆,再有二十三張也寫不完,不如留些材料在肚子里,到下年《北新》再出特刊時再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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