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言先生：

歐文中古典主義，乃模擬古代文體，語必典雅，援引希臘、羅馬神話，以眩贍富，堆砌成篇，了無真意。吾國之文，舉有此病，駢文尤爾。詩人擬古，畫家仿古，亦復如此。理想主義，視此較有活氣，不為古人所囿。然或懸擬人格，或描寫神圣，脫離現(xiàn)實，夢入想像之黃金世界，寫實主義自然主義乃與自然科學實證哲學同時進步。此乃人類思想由虛入實之一貫精神也。

自然主義尤趨現(xiàn)實，始于左喇時代，最近數(shù)十年來事耳。雖極淫鄙，亦所不諱，意在徹底暴露人生之真相，視寫實主義更進一步。歐洲人或譏以破壞美術文藝之基礎。自東洋人之眼觀之，益屬狂悖無倫。此日本政府所以明令禁止自然主義之文學之輸入也。然于裸體繪畫與雕塑，均不之禁，以其屬于寫實主義，而非自然主義也。

尊論謂“國家主義，未達衰度，人多者似有一日之長，生殖不繁，國力必縮”，此義殊尚欠斟酌也。蓋國之強弱，當以其國民之智勇富力為衡，豈在人口之多寡？且比較各國人口之多寡，匪獨以人數(shù)為標準，當合人口與土地而比例之以為標準。譬如吾國人口總數(shù)遠出法、德之上，而以每方里容人之數(shù)計之，則吾國立見地廣人稀之象。足下所謂人多者，倘暗指擁有四萬萬人之吾國，當自失其一日之長。然國力伸縮，與其謂之以人口多寡為衡，寧謂之以有無人患為衡。所謂有無人患者，亦非以人數(shù)多寡為標準，乃以生產(chǎn)額能否教養(yǎng)此人數(shù)為標準。生產(chǎn)超乎人數(shù)者，則人口愈多，而國力愈伸；人數(shù)超乎生產(chǎn)者，則人口愈多，而國力愈縮。生寡食眾，此吾國所以有人滿之患。非真人滿也，人數(shù)超乎生產(chǎn)額，而教養(yǎng)無貲也。

歐人避妊之風，是否害及國力，吾人且措而不論。若夫吾之國力不伸，日益貧弱，正坐生殖過繁，超出生產(chǎn)之弊。長此不悟，必赴絕境。足下所慮，適得其反。西婦避妊，非必服藥，未見其有傷體育也。東西文化，相距尚遠，兼程以進，猶屬望塵，慎勿以抑揚過當為慮。

獨秀1916年2月15日

附：張永言致記者

記者足下：承示我國文藝，尚在古典主義理想主義時代，以后方始入于寫實主義之境，去西人所處，只得其半，文化粗遲，至可駭也。惟寫實主義與自然主義之界別，仆尚未能十分明瞭，幸于次期列舉例證，以開蒙昧。所謂古典主義，是否如我國文字，言則必稱先王，或如駢麗文中，征引古事，用為比譬？所謂理想主義，是否如我國文中，動則以至仁極義之語相責難，而冀世所必無之事？此兩義仆之想像以為如是，究竟是否，尚乞教之。

《東西民族根本觀念之差異》篇中，言西人“親不責子以權利，遂亦不重視育子之義務，避妊之法，風行歐洲”云云，讀之甚生疑慮。蓋東洋民族，以有子為人生唯一之職務，其偏僻誠可笑，然若如西洋避妊之風日甚，其結果又將如何耶？國家主義，未達衰度，人多者似有一日之長，生殖不繁，國力必縮，避妊之婦，體亦日衰，展轉相傳，強質(zhì)愈失，即求幸福，又安可得？貴志之文，似有揚西抑東之意。如此等處，恐尚須斟酌商量也。

張永言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