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的科學與文學的科目,在課程里面彼此的位置,互相沖突,這一層我們在前面已經(jīng)暗示過了。至今解決這種沖突的辦法,不過是一種機械的遷就辦法,把課程均分于兩種科目,一種以自然為要旨,一種以人為要旨。這種情形,又給我們僅就表面調和教育價值的另一個例子,使我們集中注意于自然與人事有何關聯(lián)的哲學。大概講起來,教育方面有這種牽強的劃分,是二元哲學的反映。依二元哲學,“心”與“物界”是兩個各自獨立的區(qū)域,彼此僅有某種的接觸點。由這個觀察點看去,各有他自己獨立的一群科目,是自然的趨勢;用猜疑的態(tài)度看科學的科目的發(fā)達,恐怕偏于物質的哲學,侵占精神的領域,這也是自然的趨勢。任何教育上的理論,如要籌劃一個比較現(xiàn)在還要統(tǒng)一的教育計劃,應先要解決“人”與“自然”有何關系的問題。
(一)“人本科目”的歷史的背景 古典的希臘哲學關于這個問題的說法,與近代不同,這件事很有注意的價值。蘇格拉底似乎以為自然科學是得不到的,并且也不是很緊要的。我們所要知道的主要事物,是人的性質與目的。這種知識,是一切緊要事物的基礎,——例如一切道德的與社會的功業(yè)。但是柏拉圖卻以為如要獲得關于人與社會的正確知識,須憑藉關于自然界的要素知識。柏拉圖的主要論文題為《共和國》,一面敘論道德,敘論社會的組織,同時也敘論自然的玄學與科學。蘇格拉底的主義是主張如要獲得關于道德與社會組織的正確知識,必須憑藉合理的知識。柏拉圖既容納這個主義,他不得不討論知識的性質。他一方面相信知識的究極目的是要發(fā)現(xiàn)人的“善”或人的目的,一方面他又不滿意蘇格拉底的信心,以為我們所知的一切,都不過是知道我們自己的“無知”,于是他把人的目的的討論,與自然的目的的考慮聯(lián)絡貫穿起來。他以為自然界所以有律令與統(tǒng)一的現(xiàn)象,這是因為有一個統(tǒng)御一切的目的給予他的;我們?nèi)綦x開關于這個目的的知識,要想決定人的目的,是一件不可能的事。這樣看來,他把文學的科目(當時稱為音樂一類)不但屈置于名學與玄學之下,并且屈置于數(shù)學與物理學之下,這于他的哲學,實在是十分一致的。但是柏拉圖雖注重自然的知識,而他卻以為自然知識自身并非目的;不過如要使人真能覺得生存的最上作用,視為人類動作(合群的,或個人的)的律令,注重自然的知識,乃是必經(jīng)的階段,如用近代的講法,這個意思就是說:自然主義的科目誠然是不可少的,但是我們所以要學習這自然的科目,是因為要藉此達到人本主義的與理想的目的。
在自然學科的方面,亞歷斯多德比柏拉圖還要猛進。他把公民的關系,屈置于“認識的生活”(cognitive life)之下。他以為人的最高目的不是人類的事,乃是神圣的事,——所謂神圣的事是參加純粹知識的事,求純粹的知識,就構成所謂神圣的生活。這種純粹的知識,是關于普遍的與必然的事物,于是他的最適當?shù)牟牧希斍笾T自然界,不采用變化無定的人的事物。如果我們不細細的研究這兩位哲學家所說的話,但從他們所代表的希臘生活方面講,我們可以總括的說一句:希臘實在對于自然事實的自由研究,對于自然界的美術的享用,都很有興趣,又深覺得社會是發(fā)源于自然,并受自然律的支配,本不至想人與自然是彼此沖突的。但是在古代生活的后期,卻有兩個要素互逞他們的陰謀,提倡文學的與人本的學科一是當時的文化具有回憶與摹效的性質。一是羅馬的生活傾向于政治的與修詞的方面。
希臘人在文明上的功業(yè)是發(fā)生于本地的;亞歷山大的一黨與羅馬人的文明是由外面的根源遺傳來的。因為這個原故,亞歷山大的黨人與羅馬人的文明,自然向他所從出的記載,尋知識的材料與鼓勵精神的材料,不直接向自然界與社會尋覓這種材料。我們現(xiàn)在把黑區(qū)(Hatch)的一段話引在下面,足以表明這事在教育理論與實施上的結果?!跋ED當時一方面已經(jīng)喪失政治的權力,一方面在他的燦爛的文學里面又已有了固有的遺產(chǎn)。……這樣一來,希臘當時注重文學,乃是自然的趨勢?!敃r對于文學的學習,也反映于演說,這也是自然的趨勢?!敃r希臘世界的群眾,都注重熟諳過去世代的文學,與經(jīng)過訓練的演說習慣,這種熟諳的程序,從那個時候到現(xiàn)在,普通都稱為教育。……我們自己的教育,就是直接由這個沿傳下來的。他立了一個法式,已經(jīng)傳播于全部的文明世界,至最近他的勢力才漸衰落。我們所以學習文字而不學習自然,因為希臘人從前這樣,因為羅馬人與羅馬的藩屬人民決意教育他們子孫的時候,聘用希臘的教師,遵循希臘的途徑”。
黑區(qū)先生在上段所引的話里面,只說我們所以學習文學而不學習自然,是因為希臘人從前這樣,又因為希臘人所教的羅馬人從前也這樣,其中還有許多歷史,他都略而未講。這里面還有幾個居間的世紀,其間的情形,又是怎樣?這個問題暗示我們,當時半開化的歐洲也不過重演羅馬的情形,不過范圍更大,程度更深而已。當時半開化的歐洲須學習希臘羅馬(Greco-Roman)的文明;當時半開化的歐洲的文化,也是摹效來的,不是由“演化”而成的。他不但在普通的觀念與這些觀念的美術的表象上,須憑藉外人的記載,就是法律,也須憑藉外人的記載。當時半開化的歐洲所以必須憑藉外人的傳說,還有一個原因增加這個趨勢:當這個時候,宗教的事業(yè),甚有勢力。因為當時教堂所憑藉的根據(jù),都是由外國文的著作里面得來的。這樣一來,無事不集中于一點:就是使人把學問與語言文字的訓練視為一件事,不把祖國的語言作為文學的語言,只把有學問的人的語言,作為文學的語言。
學習的材料既是如此,于是不得不用所謂“辯證法”(dialec-tical method)。我們倘若不明白這一層,對于當時的全部趨勢,還未能完全明孖。自從文藝復興以后,“經(jīng)院主義”(scholasti-cism)這個名詞,常常被人用作譏罵的名詞。但是這個名詞的意義,不過是“經(jīng)院”或“經(jīng)院中人”所用的方法。試推究這種方法的精粹所在,他不過是把適宜于傳授“徒據(jù)他人傳說的知識”所用的教學法與學習法,組織得最為完備罷了。如果我們所用的學習材料并非取諸同時的自然界與社會,乃是取諸文字的著述,我們所用的方法,必須適宜于界說,疏注,解釋所受的材料,那就不適合于探討,發(fā)現(xiàn)與發(fā)明的動作了。其實所謂“經(jīng)院主義”不過是專心致意于組織種種方法,專心致意于應用種種方法,這種種方法都是適宜于教授現(xiàn)成的材料,用不著學生自己尋求的材料。只要我們的學校仍用教科書教人,仍倚賴徒據(jù)他人傳說的根據(jù),仍恃死記他人的傳說,而不注重發(fā)現(xiàn)與搜尋研究,這種學校所用的方法,也是“經(jīng)院的”性質,——而且還沒有“經(jīng)院主義”所有的邏輯的精確與條理。這種所用學校的方法與敘述,都不謹嚴準確。除這個異點外,現(xiàn)在學校方法與經(jīng)院方法的唯一異點,不過是在現(xiàn)在學校里面,歷史地理植物學與天文學也是須要熟諳的“徒據(jù)他人傳說的著作”的一部分罷了。
因為這個緣故,希臘的陳法舊訓,完全喪失:希臘的陳法舊訓里面,把人本的興趣,作為對于自然有興趣的根據(jù);所得關于自然的知識,是要用來護持顯屬人事的目的。這樣一來,生活不恃自然界的知識以護持,乃恃徒據(jù)他人的傳說以維持。自然不但不足以護持生活,而且是一件很啟人猜疑的東西。對于自然有所推想,是很危險的,因為他往往使人不再倚賴已經(jīng)含有生活法則的書卷。不但如此,人要知道關于自然的知識,非由觀察不可,非憑藉感官不可,——感官乃是純屬物質的,與純屬“非物質的心”相反。不但如此,自然知識的功用,是純屬形體的,純屬庸俗的;這種知識的功用不過是關于人的肉體與暫時的福利。若文學的傳說,便是關于人的精神與永久不滅的幸福。
(二)近代對于“自然”之科學興趣 十五世紀有一種運動,有的稱為“文藝復興”,有的稱為“復生時代”。這個運動的特色,是對于人的現(xiàn)在生活有新的興趣,因此對于人與自然的關系,也有新的興趣。這個運動反抗當時占優(yōu)勢的超自然的興趣,就這個意義講,這個運動可謂是具有自然主義的性質。當時思想所以有這樣的變化,若說盡屬古典的希臘異教文學的功,或者未免過甚。這個變化大抵是當時狀況的產(chǎn)物,這層雖是無可懷疑的。但是當時富有這種新思想的受過教育的人,都很勤懇的學習希臘的文學,欲從這里面尋出真確的資料與藉以張目的知識,也是一件無可懷疑的事實。而且這種對于希臘思想的興趣,不僅在注意文學的自身,乃在注意這種文學所表現(xiàn)的精神。思想自由,覺得自然界的秩序與美麗,這都是希臘文學所表現(xiàn)的精神;這種精神也鼓勵人用相類的不受拘束的態(tài)度,考慮與觀察一切事物。我們讀十六世紀的科學史,可以看出自然科學的發(fā)軔,大半都是由對于希臘文學有新興趣作出發(fā)點。溫德奔(Windelband)曾經(jīng)說過,新的自然科學是人本主義的女兒。當時有一個適合時尚的觀念,以為宇宙是個大宇宙,人是其中的小宇宙。
這個事實又使我們發(fā)生一種疑問:到了后來怎樣“人”與“自然”又牽強劃分開來,文字文學與物質的科學,彼此怎樣又截然劃分開來。我們可以提出四個理由。(甲)舊的傳說仍然在一切制度里面占有根深蒂固的勢力。政治學,法律學,與外交,仍是徒據(jù)他人傳說的幾門著作文字,因為這幾門社會的科學,非到了物理學與化學的科學方法很進步的時候(生物學還不在內(nèi)),還不能發(fā)達。在歷史一科也有這同樣的情形。而且當時用來教授語言文字的方法已很發(fā)達,當時“學會習俗的惰性”當然袒護這種方法。從前對于文學的新興趣(尤其是希臘的),經(jīng)院式的大學最初也不許他加入。后來這種興趣得加入這種大學之后,他也照樣效尤,與舊的學問攜手,共相限制實驗科學的勢力。當時教授的人,很少受有科學的訓練;具有相當科學知識的人,又都在私人的實驗室里面工作,并由提倡研究的學會鼓勵他們工作,但是這種學會并未組成教授的團體。此外貴族的傳說,向來看輕具體的物質,看輕感官與手的工作,當時這個傳說,仍有很大的勢力。
(乙)因有基督教徒的革命,于是對于神學的討論與爭辯的興趣為之大增。兩造要求勝利,都須憑藉當時所有的文卷。各方面都須訓練一種人材,使能研究解釋各所倚賴的記載。各方面都須訓練能夠衛(wèi)護所擇信仰的人材,都須訓練能夠宣傳,能夠阻當對方侵略的人材。當時這種需要既如此之殷切,所以我們盡可以說,到了十七世紀中葉,中學校與大學里面語言的訓練,已為復興的神學的興趣所拘捕利用,用為宗教教育與神學爭辯的工具。這樣看來,今日教育里面的語言文字,在教育上的沿革,并非直接傳自文藝復興,乃是傳自已經(jīng)適應于神學目的的語言文字。
(丙)當時自然科學的自身,就被人誤會,反使“人與自然”格外針鋒相對。培根(Francis Bacon)是完全主張自然的興趣與人本的興趣是彼此合而為一的。采用觀察方法與實驗方法的科學,就是不要以自己的成見猜度自然,乃是平心靜氣的解釋自然。但是人在理智方面要服從自然,在實用方面也要學得如何使用自然。培根有句話說:“知識就是權力?!边@句格言的意思,是說人要利用科學制御自然,把自然界的種種勢力,用來達到人的目的。培根攻擊舊的學問與名學,以為舊學問與名學都是純屬爭辯一方面,不過要藉此在辯論上得勝,與發(fā)現(xiàn)未知的知識,是不相干的。如用培根在他的新的名學里面所講的新的思想方法,淵博的發(fā)現(xiàn)事業(yè)的新紀元就要由此開始;這種發(fā)現(xiàn)都是要發(fā)生發(fā)明的效果以造福人類的。從此人們都要一變向來毫無結果呶呶不休的互相爭勝的惡習,同心協(xié)力于制御自然,以利人類。
就大概說起來,培根確已預言后來進步的趨向。但是他卻料得太早。他當時未曾看出,這個新的科學經(jīng)了許多時候,都不過被人用來剝奪他人以自利的舊目的。他以為這個新的科學能迅速的給人新的目的。在實際上,這個新的科學反而助桀為惡,被一階級利用,犧牲別一階級,藉以達到他們侵略他人的舊目的。培根雖預料有了科學方法的革命以后,有工業(yè)的革命跟在后面。但是這個革命費了許多世紀,才產(chǎn)生一種新的心意。自新科學被人實用之后,封建制度自然隨之廢除,因為新科學的實用,把權力由地主的貴族移與制造業(yè)的中心。但是代替封建制度的,不是社會的人本主義,乃是資本主義。人們但知利用新科學以進行生產(chǎn)與商業(yè),好像新科學并沒有關于道德的教訓,不過給人關于生產(chǎn)如何得以經(jīng)濟,積資如何得利用以增加私利等等專技的教訓。這樣實用物質的科學(物質科學的實用是最易看得出的),自然要替自認為人本主義的張目,說科學是偏于物質的趨勢??茖W既放棄顯然屬于人類的“超越賺錢,積錢,與用錢的興趣”,既有空隙與人以可乘之機,于是文字與文學,乃乘隙要求能夠代表人類關于道德的與理想的興趣。
(?。┎坏绱?,當時自認根據(jù)科學的哲學,自承能夠代表科學精義的哲學,也不免兩種弊病里面的任何一種。這種哲學在性質上仍不免二元主義,于“心”(人的特性)與“物”(物是構成自然的)中間,截然劃一鴻溝;或顯然有機械的性質,使人類生活的特色縮成幻象。如有前一種弊病,這個哲學應許某種科目專有心的價值,于是間接使這種科目格外占有優(yōu)越的地位,因為人類的自然趨向,總視人事為第一緊要的事,——至少對于他們自身是最緊要的事。如有了后一種弊病,這種哲學要激起一種反動,使人對于物理科學的價值生懷疑與猜疑的態(tài)度,使人把他視為人的高尚興趣的仇敵。
希臘與中世紀的知識,以為世界萬物是有性質的區(qū)別,以為自然的種種進行程序,各有他們的種種目的,用專門術語來講,就是“目的論”。新的科學就否認各種特性有客觀的真實。不僅是善與惡,就是聲音,顏色,目的,等等,據(jù)新科學講起來,都是純屬主觀的,——都不過是腦子里所得的印象。這樣一來,客觀的存在,都不過有“分量”的方面,——例如有若干質量的運動,這種運動的差異,不過是在空間的某一點,比別一點有更大的聚積的質量,不過在某幾點運動的速率比在其他幾點的運動速力大一些。自然界既沒有了“性質”的區(qū)別;當然就沒有有意義的變異。于是所注重的乃在“一律”,不在“差異”。這種理想,好像是要發(fā)現(xiàn)一個唯一的數(shù)理公式,立刻可以應到全宇宙使一切似有變異的現(xiàn)象,都可由此引伸出來。這就是所謂“機械哲學”的意義。
這種機械的哲學,并不能代表科學的真義。這種哲學把事物的技術視為事物的自身;把所用的器械與專門名詞視為真實;把方法視為材料的內(nèi)容??茖W的敘述雖僅限于種種情況,這種種情況能使我們預料將來發(fā)生的事情,制御將來發(fā)生的事情,不管這種事情的性質怎樣。因此科學確有機械的與分量的特性。但是科學雖不顧到這種事情的性質,卻不把這種性質擯于真實之外,也不以為這種性質僅屬于純粹心的區(qū)域;科學不過把可以用來達到目的的手段,供給我們。這樣看來,可見科學的進步雖在實際上能增加人類制御自然的能力,能使人所懷抱的目的有更堅固的基礎,并能使人幾可隨意變異他的活動;但是自認表述科學功業(yè)的哲學,卻把世界縮成枯燥的,單調的,空間物質的重新支配。這樣一來,近世科學的直接的影響,反而加甚“心”與“物”的二元論,因此反把“物理的科目”與“人本的科目”劃成不相聯(lián)絡的兩群科目。因為“較善”與“較惡”的差異,既與經(jīng)驗的特性有密切的關系,所以任何科學的哲學,如把這些特性擯諸真實的內(nèi)容之外,這種哲學必然喪失在人類方面最有趣味最屬緊要的部分。
(三)現(xiàn)今的教育問題 其實“經(jīng)驗”并不知“人事”與“純粹機械的物質世界”中間,有什么劃分。人的家宅就是自然界;人要達到他的目的,須能利用自然的情況。如果這種目的與自然的情況隔離,都要變成空想與幻想。所以從人類的經(jīng)驗方面著想,因此在教育的努力方面著想,我們在自然與人的中間所應有的區(qū)分不過區(qū)分我們要構成并實行“實用的目的”所須要的種種情況與這些實用目的的自身。生物進化的學說,更給這個哲學一個明證。據(jù)生物的進化所示,人與自然是相繼續(xù)的,人并不是由外面突然加入自然界的進行程序。自實驗的科學方法發(fā)達,又增強這個哲學的主張。據(jù)實驗的科學方法所示,我們所以獲得知識,是由于要能利用自然界的勢力,以應社會的需要。社會的科學,——如歷史,經(jīng)濟學,政治學,社會學等科目,——每次的進步無不表示下面的情形:倘若我們能采用自然科學的方法,先搜集資料,然后構成假設,最后用實驗來測驗;倘若我們利用物理化學所證實的專藝的知識,藉以促進社會的福利;那末種種社會問題,都可有適當?shù)慕鉀Q。例如種種良法,可以用來解決困難問題如瘋病,縱欲,貧窮,公共衛(wèi)生,市政計劃,自然利源的保存,政府機關的建設性的運用,藉以促進公共幸福而又不至損及個人的創(chuàng)造能力;諸如此類的方法,都可以例證我們社會的緊要事務與不直接憑藉自然科學的方法與結果。
這樣看來,關于人本的科目與自然的科目,教育應該要從這兩面密切的互相倚賴出發(fā)。教育不應該以為科學是專為研究自然的,文學是專載人事的,這兩科是彼此劃分的,應使自然的科學與歷史,文學,經(jīng)濟學,政治學等等互相增加彼此的效果。這樣一來,教學法的問題,也比僅把科學視為專門知識與專門法式,簡單得多;也比僅把人本的科目視為與自然隔離的科目,簡單得多。為什么呢?因為這兩方面牽強劃分之后,也要把學生的經(jīng)驗牽強劃分了。學生在學校外面的時候,他所遇見的自然界的事實與原理都是與人類的種種動作相聯(lián)的。學生在校外所曾經(jīng)參加的一切社會的活動,他們都要了解這些活動所用的材料與所含的進行程序。一旦進了學校,就把這兩方面的密切關聯(lián)打斷,勢必使學生的心的發(fā)展,也打斷了他的繼續(xù)性,使這個學生覺得他所讀的科目有說不出的不真實,于是他對于這種科目尋??捎械呐d趣,也被剝奪凈盡了。
如有人要于科學有特別的專材,專以研究科學為一生的特殊職業(yè),教育自然也應該給他這種機會,這是無可疑的。但是現(xiàn)在學生往往只有兩條路走:或者一開始就要學習從前專家所構成的結果,這種材料與他的日常經(jīng)驗是隔絕的;或者一開始就讀許多夾雜的關于自然的東西,這種材料是由教師雜亂無章的授與,并不能引導學生作特殊的考慮。專門學校里面往往使學生學習與日常經(jīng)驗隔絕的科學材料,其實這種材料乃適用于有志成為某門科學專家的人。專門學校里面有這種習慣,這種習慣又用到中學里面去。中學學生所讀的功課,不過是專門學校里面一樣,功課的初步;在這里面,困難的地方弄得容易些,所講的題旨也弄得簡易些,使適合中學學生假定應有的程度。這樣辦法的原因,雖是由于因襲相傳的陳例,不是有意的拘守二元哲學;但是因此而生的影響卻是一樣,好像所抱的目的是要使人覺得學習自然的科學是與人沒有關系的,人也是與自然科學沒有關系的。我們把科學去教授那永遠不成科學專家的人,科學教學法所以比較的沒有效力,大部分都是因把科學與人事隔絕的結果。教科學的時候,一開始就用專門組織的材料,這種隔絕總是不免的。就是退一步講,一切學生將來都要成科學專家,這樣隔絕的教法是否最有效力的辦法,還是一個疑問。如果我們想到大多數(shù)學生所以要學習科學,是要藉此養(yǎng)成他的心的習慣,——使他們格外留神,使他們格外虛心,使他們對于事物僅作假定的容納以待實驗,不肯盲從,要用實行來測驗所暗示的意象,——是要藉此使他們格外能夠了解他們的日常環(huán)境;我們就知道那樣的教法實在是錯了。那樣教成的學生,他們所得的知識,說他是科學的,又嫌太膚淺;要把他實用于日常的事務,又嫌太專門。
我們現(xiàn)今比往昔更易利用尋常的經(jīng)驗,藉謀科學材料與科學方法的進步,同時使科學材料科學方法與習見的人事永續(xù)有密切的關聯(lián)?,F(xiàn)今文明社會里面各人的尋常經(jīng)驗,與工業(yè)之進行程序與結果都很接近。這種程序與結果又是科學措諸實用的許多實例。例如定位的與曳動的蒸汽機,煤油機,汽車,電話,電車等,都直接參加大多數(shù)人的生活。學生年紀小的時候,對于這些東西,差不多完全熟悉。不但他們父母的業(yè)務要憑藉科學的器械,就是家務,健康的維持,街上所見的景象,都包括科學的功業(yè),都能喚起他們對于有關系的科學原理的興趣。學校里面科學教學法的開始,顯然不應先教號稱“科學”的事物,乃應利用習見的業(yè)務與器械,藉以指導觀察與實驗,必使學生了解科學里幾個基本的原理在習見的工作上的效用,因此獲得這種基本原理的知識。
有的時候有人以為倘就科學的具體的事業(yè)上去學習科學,不就理論的抽象方面學習科學,這未免要減損科學的“純粹性質”。這個意見實在是根據(jù)于一種誤解。在實際上,任何科目,我們倘能了解他的最廣范圍的意義,這個科目就有修養(yǎng)的效用。我們要知覺一個科目的種種意義,必須知覺他與其他事物的種種關聯(lián)。我們學習科學的時侯,注意他與物質的與技術的關聯(lián),也注意他與人的關聯(lián),這樣一來,就能擴充他的真義,增加他的修養(yǎng)的價值。他的經(jīng)濟性質的實用(如果所謂經(jīng)濟的性質是指金錢的價值),乃是偶然的,次要的,但卻是他與其他事物實際有關聯(lián)的一個部分。此處緊要的事,是我們要把這個經(jīng)濟方面的事實,視為與社會有關聯(lián)的,——注意他在生活上的功用。
以上就自然科學方面講,現(xiàn)在請就人本主義方面講。所謂“人本主義”,他的究竟意義,是說人們對于人事須具有聰明的見解。社會的興趣(他的最深的意義與道德的意義符合),在人類方面最盛。關于人的知識,關于人類已往歷史的知識,關于文學所載的知識,凡此等等,也可成為專門的學問,為人所占有,與聚積關于物質的詳細知識一樣。人類忙于從事的事務,也可有種種不同的途徑,有的忙于賺錢,有的在實驗室里獲得諳練的實驗知能,或搜藏關于文字的事實,或研究文學作品的年代。除非這種活動能增廣生活的想象的境象,這種活動如同兒童無意識的忙碌一樣。這種活動僅具形式,沒有精神。這種活動很容易成為好像守財奴之但知聚積,聚積的人,但以自己所有的事物自豪,并不知道注重他在生活事務里面所有的意義。任何學科如果學習的人,藉此可以增加他對于生活價值的興趣;任何學科如能使人格外覺得社會福利的緊要,并能使人更有促進社會福利的能力:這種學科就是人本的學科。
希臘人的人本的精神是他們所固有的,并且是很強烈的,但是他的范圍狹隘。據(jù)希臘人看起來,除希臘人外,都是半開化的人民,除非或能做他們的仇敵的人民以外,都是不足留意的。希臘思想家對于社會的觀察與默想雖很精銳,他們著作里面,沒有一個字表示希臘的文明不是故步自封的,不是自滿的。他們當時顯然沒有猜疑希臘文明的將來須受他們所輕視的外人的憐惜。在希臘的社會里面希臘人所有的強烈的社會精神所以受限制,是由希臘的高等文化乃根據(jù)于奴隸與經(jīng)濟的奴役階級,——亞歷斯多德曾經(jīng)宣言,這些階級是希臘國要存在所不可少的,但卻不是希臘國的真正的部分。自科學發(fā)達之后,已產(chǎn)生了工業(yè)的革命。這個工業(yè)的革命已使種種人民因殖民與商業(yè)的結果,彼此接觸起來,這樣一來;就是還有幾個輕視別國,但是從此之后卻沒有一國仍以為他的事業(yè)能完全在一國之內(nèi)決定,不必顧及并存的別國。這個同一的工業(yè)革命也廢除了農(nóng)役制度,創(chuàng)造有多少組織的工廠工人的階級。這個階級具有被人承認的政治權利,要求關于管理工業(yè)方面也有負責的參與權利,——這種要求,就是許多素封的階級,也有同情的注意,因為階級畛域既已打破,素封的階級也與不幸的階級有更密切的關聯(lián)了。
由上面的情形看來,我們可以說,舊的人本主義的范圍里面忽略經(jīng)濟的與工業(yè)的情況。因為這個緣故,舊的人本主義乃是偏面的。在這種情形之下,所謂文化,不得不代表“直接統(tǒng)御社會的”一個階級的關于知識與道德的見解。這種的沿傳習慣乃是貴族的性質,這是我們已經(jīng)說過的了。他所注重的不是基本的各階級共同的利益,乃是使各階級互分畛域的事物。他的標準是在“已往”;因為他的目的是要保全所已得的權利,不是要把文化的范圍擴充起來。
我們?nèi)缭谖幕矫妫鼮樽⒁夤I(yè)與其他有關謀生的事物,當然要發(fā)生種種更改的地方。這種更改就常常被人蔑視,以為是攻擊由已往得來的文化。但是如果我們在教育方面的眼光廣些,便知道種種工業(yè)的活動都可用來使得理智的富源更能普及于群眾,同時并使本有優(yōu)越的理智富源的人所有的文化,更為穩(wěn)固。總而言之,我們?nèi)缫环矫婵紤]科學發(fā)達與工業(yè)發(fā)達有密切的關聯(lián),一方面考慮文學的美術的培養(yǎng)與貴族的社會組織也有密切的關聯(lián),我們便能明瞭技術的科學的科目與使人文雅的文學的科目,彼此何以相反?,F(xiàn)在我們倘若要使社會成為一個真正民本的社會,我們就要在教育方面先把這兩類科目的牽強劃分打破。
撮要 劃分人與“自然”的哲學上的二元論,反映于兩類科目的劃分:一類是自然的科目,一類是人本的科目。這種牽強劃分的趨勢,把人本的科目減成僅屬記載已往歷史的文學。這個二元論并不是希臘思想的特性,并不是希臘思想所本有的(與我們所說過的其他二元論一樣)。這種二元論的發(fā)生有兩個原因:一部分是因為羅馬與半開化歐洲的文化不是本地的產(chǎn)物,乃是直接或間接由希臘藉來的;還有一部分是因為當時政治與教會的情況,須倚賴文學書卷里面遺傳下來的已往知識的權威。
近世科學發(fā)生以后,最初本來預示自然與人類的密切關聯(lián)可以恢復,因為科學把關于自然的知識,視為獲得人類進步與福利的手段。但是科學的最早實用,乃是替一個階級造福,并非為公共人類造福;而眾所承認關于科學的哲學又不免有一種趨向,把科學劃為純屬物質方面,示別于精神的“非物質的”人,或把“心”弄成一個主觀的幻像。于是在教育方面的趨勢,把科學視為另成一類的科目,以為這種科目是專講關于物質界的專門知識,把舊的文學的科目視為顯屬人本的性質。我們在前面關于知識演進的敘述,關于根據(jù)這種敘述所定的課程計劃,就是要打破這種牽強劃分,使人認識自然科學的材料在人事方面也占有他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