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
正象靜玲所說的那樣,“起床后你就再也找不到靜珠了。”那是因為她化去兩點鐘的工夫來修飾,過后就什么都改了樣子。只有一個不能克服的缺點,那就是她的鼻子。她的鼻梁是扁平的,很象羅丹的雕刻,“塌鼻子的人”。她的左眉上原有一個半寸長的傷疤,一縷下垂的發(fā)環(huán)正好掩住它,遮蓋得什么也看不出來。只是她的頭發(fā),理一次就要一個理發(fā)師化去半天的時間,使別人看到也覺得不十分舒服,因為有的向左彎,有的向右,有的垂下來又卷上去,有的打了兩個環(huán)之后發(fā)尖又垂下來?!拔艺嫦肽囊惶焱砩习阉念^發(fā)都剪光,看她怎么辦!”這也是靜玲半氣半笑地說出來。
先是一層雪白的粉蓋住了她整個的臉,然后在嘴唇那里是血一樣的深紅,兩頰有的時候是粉紅,有的時候是橙紅。在公共場所她從來不大聲地笑,因為她知道那時候她的臉常要顯出微細的裂痕,或是過多的粉末會落下來些。她的上眼皮涂了一層油還有一點黑,在眼下她卻點了一些紫,這樣顯得她的眼睛又明亮又深遠。她伸出手來,有十只尖尖的紅指甲,又亮又動人;在指甲的下面有時候會留藏一些泥垢。她的臉上有一顆“美痣”,時時移動,時而是黑的,時而是紅的。她的頸子卻是灰的,因為不被人看見,洗臉的時候很容易忽略了,隨時又把粉擦上去。
她只有十九歲,在大學(xué)預(yù)科里讀書,主張極端享樂而成為一個極自私的人。不知從什么地方確定了她自己的人生觀,她以為她是要“游戲人間”的。她對于什么事都不憂愁,她只記得她自己,當(dāng)著她自己快活了,她以為整個的世界都十分快活。
她原還是一個孩子的,可是在男女的事上顯出她的練達。為的使所有她認識的男人對她忠順,她對任何一個都做出極好的樣子??墒钱?dāng)著一個癡情的男子發(fā)現(xiàn)她的用心氣憤地離開她,她一點也不難過,她知道遲早有一個再補進來。
“我可不是沒有心,——”她那時候要這樣說:“憂愁使人老的,我不還很年青么?為什么我不好好消磨我的青春,很快就變成一個老婦人,使誰見了都厭煩呢?”
但是比起那個柳小姐來,她還算是好些,她能和方亦青爽爽快快地說出來;“不要來和我做朋友,我對你不合適,我知道你人很好,——當(dāng)然我也并不壞;可是我們兩個人不合適……”柳小姐呢,是任何人也不肯松手的,好象玩弄男人正是她復(fù)仇的手段。
他們四個離開松石園又回到學(xué)校里,在路上,柳小姐低低地和靜珠說:
“你的哥哥人真好,——”
“他?哼,那你才不知道呢,他的脾氣那才叫古怪。”
“那是個性,誰不該有自己的個性?越是那樣才越顯出他是一個好人。”
“不過象那樣的好人我可不敢碰他,我也不是怕他,我省得和他找那些麻煩。”
柳小姐只笑了笑,再也不說什么了,一直走進宿舍,她才說她稍稍有一點頭痛,不再陪他們,自己逕直走了進去。
他們?nèi)齻€就在會客室里坐下來,沒有話好說,有時候把眼晴抬起來看看好天氣,隨著又把頭低下來。
方亦青的心里正想著晚上和靜珠說些什么話,他覺得她并不是象mary柳那樣不可救藥,她也有好家庭,她只是有不正確的人生觀。前兩天她曾經(jīng)答應(yīng)過星期六晚上和他好好談一次,他想這是一個不該失去的機會。張賓正在想著教練新傳給他們的進攻新公式,當(dāng)著前鋒被敵方看住了,后衛(wèi)怎么樣去投籃。他原是一個后衛(wèi),很少有投籃的機會,那時候他勝了兩分,在許多鼓掌和歡叫的聲音中也有靜珠的,他的心不知道該多么高興。靜珠卻想到晚上的Party,那是上午雷約翰約定的。那個男人是一個混血種的美國華僑,也是她的同學(xué),他的頭發(fā)是黃的,眼睛是藍的。她正十分用心地盤算著晚上該穿哪一件衣服才合適。張賓的話打斷了她的思緒,她象是很抱歉地問:
“你,你說什么,我沒有聽見?!?
“我說,今天晚上看我們打球好不好?對手是一個極強的team,可是我們有把握,這個game一定好看,你來看,好不好?”
張賓使用過剩的精力說話,唾沫星子象細雨似地噴出來。
“不,今天我不能去,很對不起你,我已經(jīng)有了一個lugagement,下一次我一定去?!?
坐在一旁的方亦青的心才放下來,他生怕她會答應(yīng)了他,又錯過這個機會。更使他高興的是她還記著他的約會。
張賓有一點不快活,站起身來借著要去練習(xí)走了。方很高興地坐到她的身邊,不自覺地拉了她的手,從衷心流出喜悅來向她說:
“不去最好,那有什么意思,他們好象到學(xué)校不是來讀書,只是來運動的——”
她也笑了笑,不說什么。當(dāng)著她笑的時候,只在左頰上顯出一個笑靨來,這是和別人都不同的。
“——靜珠,由你說,我們晚上到什么地方去吃飯?”
“呵——”她象是很驚訝地低低叫出一聲來,立刻她就止住了,象什么事情也沒有似的和他說:“我不能和你去吃晚飯,另外有一點事,真對不起你。”
“我不要你和我說‘對不起’這幾個字,你是早答應(yīng)過我的,你不記得么?”
方說著的時候,臉微微漲紅了,他的話不象方才說得那樣安靜,那樣平順,有時候被一個字哽住了,半天接不下去。
“我答應(yīng)過你么,我自己也記不大清楚?!?
“我不會和你說謊話的,星期四你答應(yīng)的,正下文學(xué)史的班,你不記得么?”
“哦,哦——我的記性真壞,我忘記了,我真——,是,是,我不再說‘對不起’那三個字了,我答應(yīng)了另一個約會,好在我們極熟,下星期一我和你吃晚飯好么?”
他不說話,坐在那里象一具塑像,他的臉漲得通紅,他的手輕輕地抽回去。
可是她卻把手抓住他的,她不讓他縮出去,她還溫柔地和他說:
“亦青,你知道你是我極好的朋友,我也不會和你說謊話,其實我和你說我回家去不是很好么?你看在這城里有家的人誰不在星期六回家呢?我知道你對我說,也極能原諒我,才什么話都對你說,你想是不是?”
他把眼睛抬起來望望她,她也正殷切地望著他,這打動了他的心,才站起來和她說再見。
“下星期一,不要忘記了,——”
她送他走出宿舍的門,還和他說,看著他的背影在轉(zhuǎn)角處消失了,她低低同情地說:
“這么一個好心的情感的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