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第二天,他們搭了清早從山腳開行的車,向城里去。靜宜沒有回來,說好她也在山上住些天,一來陪伴母親,二來她自己也可以將養(yǎng)些日子。
回來的路好象近了些,尤其是靜玲,她不知不覺地在車上睡著了,等她張開眼睛的時候,車已經(jīng)就要進(jìn)城了。
“呵,真快,——”
她一面用手絹擦著從嘴角淌下來的口水,一面微笑著向李大岳說。
這時候因為要走一條不平的路面,汽車已經(jīng)把速度減下來,不久車就鉆進(jìn)了城門洞,車照例地又停下來,憲兵不在那里,只有兩個無精打采的警察湊近窗口張望一下就算了。
“真奇怪,那些憲兵倒沒有來,真是,老虎也有打瞌睡的時候!”
猛然間一個賣報的孩子大聲叫著跑過來,她即刻從袋里摸出錢來,買了一份報紙。
“幺舅,您看!想不到一天就出了大事!”
“什么事,呵?”
李大岳趕緊把頭湊過來,看到要聞上用特號字排出的標(biāo)題說明由于日本人的意志,中央的憲兵,軍隊,政訓(xùn)部,省市黨部一律在今天撤退。而且負(fù)責(zé)的當(dāng)局,也有重要的撤換。
一時間,靜玲倒反而沉默了,她不知道怎樣來表示她心中的感想;李大岳張大眼睛一個字不放松地讀著那張報紙,一直到車到了終點,他們走下來,在路上走著的時候他才說:
“我真不明白,中國到底還是不是一個獨立國,為什么自己不能給自己做主張,反要聽從敵人的話?”
天氣原來也有點熱,他又很憤慨,在他的前額上掛滿了豆子樣大小的汗珠。
“不過這件事做得倒很順人心?!?
靜玲很高興,很悠閑地回答著。
“我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你看他們這些人還不是都腐敗到極點?人民早已厭惡他們了,可是沒有辦法,如今我們的敵人替我們弄好,要他們都滾開,這還不是一件極好的事么?”
“那不對,那不對,你的話說得太偏了,個人的,一部分的都不算什么,這是整個國家的危機(jī),中國照這樣下去那還得了?!?
這個軍人型的漢子,急得只是冒汗,他有許多話在心里說不出來,就是說出來別人也不要聽他。
“你放心;不會就這樣子下去的,世界時時都在變,我們的國家又何嘗不然?如果我們的當(dāng)局將來不和日本人戰(zhàn)爭,一定有人會和日本人戰(zhàn)爭的?!?
“我不管,不論是誰,只要和日本人去打仗,我就投效,就是要我當(dāng)一名士兵也干,哪個小子含糊就不是人!”
他們說著已經(jīng)走到了家,在驕陽之下,家是沉靜地躺著。靜玲一面按著電鈴一面搥著門,才把那個午睡的老王叫醒,他打開門,看見他們,很恭順地說:
“您回來了,您用過飯么?”
“還沒有,快告訴他們?nèi)ヮA(yù)備!”
靜玲象是很不耐煩地說,隨后就筆直地跑進(jìn)房去。
在小客廳里看到父親正和靜純對坐著不知說些什么,一看見他們進(jìn)來,突然就停止了,靜純懶懶地招呼了一下,就要走出去,靜玲卻喊住他:
“大哥,先不要走,你看過今天報紙沒有?”
靜純毫無興致地?fù)u搖頭,父親也好象忽然記起來什么似的有點惋惜似地說:
“唉,我也忘記看了,去問問老王,今天的報送來沒有?”
“我這里有一份,您先看吧。”
靜玲說著就把一張報遞過去,父親趕緊把花鏡架上,他還沒有看,就忽然想起似地問著:
“你母親近來好么?”
“她好,大姊陪她住在山上了。”
這之后,他才安心地朗讀出標(biāo)題來,一面搖著頭嘆氣,頂多看完了四號字的提要,他就憤憤地把報紙向地上一丟,靜玲趕著就說:
“我們真得和日本人算帳了!”
“算什么!中國哪里敵得住日本!”
靜玲的話完全落了空,不平地說:
“為什么敵不住日本人?您想,我們有這么大的國土,這么多人民……”
她的父親一直不斷地的嘆息,不等她說完,就岔斷了她的話頭。
“我們有什么敵得住別人?這么多年來你打我,我打你,東三省那么好的省分都白白送掉了,全中國還架得住送幾次?”
“爸爸,不應(yīng)該象您那樣說,中國有新的一代,那才是新中國的建設(shè)者?!?
“唉,我都看透了,中國從辛亥革命以來,不知道有幾次大的變故了,如今還不是那些人在弄?我自然知道象我這樣的人沒有用,可是幾次革命都沒有能把我鏟除。事實上政府中象我這樣的人,不如我的人還多得很,你想,還怎么能有所作為呢!”
“爸,我不相信,一二八不是也打了好幾個月,現(xiàn)在我們又過了些日子,不會不如一二八的。您不信問問幺舅,他會告訴您。”
李大岳從進(jìn)來以后就獨自坐在一張椅子上,在沉思著什么,還是當(dāng)靜玲說到他,才象驚覺似地醒過來。
“什么,一二八?唉,那都過去了,打得真痛快呵,”“也虧你們,”黃儉之半感慨似地說:“別人用的是飛機(jī)大炮,你們用步槍手榴彈大刀,實力方面無論如何是不能比的?!?
說過后,他無望地?fù)u著頭,靜玲簡直覺得有點不能忍耐了,搶著說:
“一二八已經(jīng)過去五六年了,我們從那次教訓(xùn)以后當(dāng)然也有相當(dāng)?shù)臏?zhǔn)備?!?
“準(zhǔn)備什么,還不是一面準(zhǔn)備一面消耗,結(jié)果是什么都沒有!”
這句話更打動了李大岳,說到這一節(jié)他的心中也著實有點難過,靜玲一時間好象也沒有話好說了,可是她心中有一份青年人的熱心和樂觀,而且對于將來她也肯信賴,她想眼前空想起來也許是無路可走,到了時機(jī),自然就會有辦法的。
“反正,——反正,中國不會亡在日本人手里,有一天我們和日本人作戰(zhàn),許多方面的人,許多支軍隊都會聯(lián)合起來,向著我們唯一的敵人進(jìn)攻,那時候,——那時候才可以測驗出我們的力量!我知道幺舅一定會投效,我也去——”
“你去,你去做什么?”
黃儉之輕蔑地向她說。
“什么不能做,女兵也不是沒有的,至少他們還可以做看護(hù),做宣傳員,總之,我能盡我一份的力量。”
“譬如不能盡力的呢!”
“那只有滅亡,從這個世界上消滅下去!——”
靜玲毫不思索地說著,話已經(jīng)說出了口之后,才覺得自己失言,她很想把話扯開去;可是一時間她顯得異常拙笨,簡直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她的臉紅漲著,低下頭去,偷偷地用眼睛瞟著父親的不愉快的臉。她想他一定會責(zé)問她的,可是過了些時也沒有,那可怕的沉寂緊緊地鎖住他們,使她的心覺得更焦灼,困苦。
李大岳也覺出來這句話有些不妥當(dāng),他也想用什么話岔開,他用牙齒緊緊地咬著下唇皮,也是做著徒然的思索。
還是黃儉之,象一片浮云飛過的藍(lán)天一樣,又恢復(fù)原來的態(tài)度,走到她的身旁,象對小孩子似地輕輕地拍著她的頭:
“我希望那時候我們都能做點事,為了我們的國家和民族,我也相信中國是不會亡的,不過還需要好好努力。”
這幾句話象頓然把障在她心上的黑影撤去了,她知道父親沒有氣她,就急遽地抬起頭來望著父親慈和的臉,那兩顆急出來的淚珠,還很顯然地掛在她的眼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