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二十一

紅霧 作者:張資平


子璋穿著Swallowtail坐在電車里時,就有不少他所深惡痛恨的支那人注視他,或望著他傻笑。于是他更恨支那人的不知禮儀了。大概是背心扣得太緊了,他覺得周身在發(fā)熱,額上和鼻梁上也滲出好些汗水來了。

下了電車,再叫黃包車趕到醫(yī)科大學來時,雖然看見有三三五五的學生在校園中躑躅,但不像是舉行開學典禮的景象。他才踏進校門,胸口忽然跳動得很厲害,雙腿也有些軟癱得提不起來。他略略偷望了一下在校園中躑躅著的學生,他們的臉色不是蒼便是黑,臉上也沒有半點青年人的快活的表情。個個都像龍華寺里的羅漢天尊,神色可怖。子璋偷看了后,胸口更加跳躍得厲害了,他忙低下頭去,提起八分軟癱了的雙腿,急急地走向事務所來。他一面走,一面想,

“那些便是支那大學生了。怎么個個都像天罡地煞般地這樣可怕呢。大概驅逐教員的就是這些人了?!?

他的額上和鼻梁上的汗水愈滲愈多了。走到事務所里來時,精神才安定了些。他一面取出手巾來揩臉額上的汗水,一面向一個事務員問是不是今天舉行開學式。

“還早呢。說是十點鐘,其實要十一點才來得齊吧。此刻還沒有到九點,嚴先生來早了一刻?!?

子璋給事務員這么一說,有點不好意思了。

“這里有圖書館沒有?”

他問事務員。

“沒有什么圖書館。只在教員休息室里備有兩本字典,一是德文的,一是英文的。從前有一部醫(yī)學詞書,給一個教員借了去,沒有送回來,也是因為欠了他的薪水?!?

子璋和事務員談了半個多鐘頭,不象初來時那樣的拘束了。事務員告訴他知道,這間醫(yī)科大學的經費全靠學生薪水來維持。子璋聽見大大地失望了。

到了十點半鐘,才看見有二三個教員走了來,或穿中國長衫,或穿很舊的西服,他們對于今天的開學式,好象不覺得怎樣鄭重。又過了半個多鐘頭,才看見校長乘著汽車走來,同乘的有一個教員,據事務員說,是本校的教務長。他們兩個也是穿著平常的西裝。子璋便覺得自己身上的Swallowtail有千鈞之重了。尤其是看見有許多學生注意著他時,更加局促不安。

那個教務長的樣子很清瘦,才從汽車里跳下來,便連打了幾個呵欠。校長是個大胖子,身材不高,臉色很黑,但始終是微笑著,看去是個和氣藹藹的君子人也。子璋由呂君的介紹拜候過校長一次,所以校長和幾位重要教授握了握手后,便走到子璋面前來,向著那套Swallowtail打量了一下,很親熱地微笑著和子璋握了握手。

“不該穿燕尾服來的。”

子璋跟在教職員群中走向禮堂里來時,便有所感觸般地微嘆了口氣。

禮堂里都坐滿了學生,約有一百幾十個。子璋看見他們,胸口又跳躍起來了。他想,他們何以個個都是這樣可怕的。

經校長宣布開會后,大家都站起來跟著校長讀總理遺囑??蓱z他當了幾年的校長,還沒有把遺囑念熟,他把“凡四十年”改為“凡四五十年”了,又把“務須依照余所著……”改成“務必要照我所著的……”了。有些學生在下面,便咕咕地笑起來了。

遺囑念完了后,校長又作了一場的講演。第一段略述本校的沿革,第二段夸贊本校的精神和特點,第三段恭維教職員的熱誠和學生的努力,第四段希望學生要擁護母校,向外多多宣傳,才能夠多吸收學生而使本校發(fā)展。

其次是教務長的講演,這卻把子璋駭倒了。他最初把在昨夜里多玩了兩圈麻雀牌的話公開了出來,其次說他今早一直睡到十點鐘仍然不能起床,等到校長來拉他時,才勉強地爬起來。他又說,不單沒有半點準備,不能說什么話,連早點都沒有吃,只是洗漱了就跑了來的。他就這樣地用滑稽的調子說下去,已經引起了神經脆弱的學生們的一陣哄笑。最后他又引了許多疾病之例,牽強附會地來說明求學。這簡直是胡拉胡扯。但居然也博得了學生們的哄笑和鼓掌。

還有二三位教授也講演過了,都說得聲調鏗然,娓娓動聽。有的很自然地扯到時局問題和社會問題上去,聽得久住日本二十多年的子璋眉飛色舞了。他想,日本人常常批評中國人說,盡是鄭子產式的人物?,F在看來,果然不錯,真是個個都善于說詞。

最后校長向學生介紹這位穿燕尾服的日本京都大學出身的新醫(yī)科學士了。在這瞬間,子璋胸里便象有幾個吊桶此上彼落地攪得他周身發(fā)抖了。又經學生們一陣的拍掌,真是把他拍得魂飛魄散。但是遲早要登臺的,他想還是趁這個機會練習一練習好些。于是他掙扎著提起軟癱的腿,走上講壇上來了。才踏上講壇,他才覺著他的手足都在顫動得十分厲害,他忙伸出雙掌緊抓著桌沿,低下頭去。他的姿勢差不多匍匐在案上面了。

“鄙人,……兄弟,……是,……那么,……昭和三年,……不,……那么是1928年,……京都,……日本京都帝大出身的醫(yī)學士!……又,臨床實習了一年多,……專門皮膚花柳和產科婦人科?!贿^,我平日喜歡研究精神分析學和生理學?!敲?,丁度,(日本話是“恰恰”的意思)……對不起,說了日本話出來了,……恰恰我是擔任本校的生理解剖?!敲?,是我的最大榮幸了?!詷?,(諸君之意)是習醫(yī)學的,……”

學生里面有笑了起來的。子璋的頭額上,汗水更滲透得多了。

“……也聽過Freud的名字吧?!璖igmundFreud他對于精神分析學割合的(“比較的”之意)有組織的研究和主張。不過在他沒有深研究之前,也偶然地發(fā)見過,……即于1880年,他在奧國京城維也納當學生的時候,有一個醫(yī)生名叫Breuer的治療一個年二十一歲的患歇斯底里癥的女子,她的病狀是右腕痹麻,眼球運動不靈,又不能喝水,到后來,精神錯亂,常常陷于昏迷的狀態(tài),這樣的病癥是很珍奇的,(又用日本話說)……是很古怪的。……她,……這個女子有一個她極親愛的父親,患了大病,她是在看護她的父親時得了這樣的病癥。她發(fā)了病,就不能看護她的父親了。她的父親就死了。實在是腳氣之毒啊?。ā翱蓱z”之意)……”

子璋講到這里,聽見校長和教務長也在笑了。但他仍不能中止他的講演,他再往下說。學生諸君也象聽入神了般的,禮堂里比剛才沉靜了些。

“……Breuer對于這個女子施行催眠術,想由催眠術減輕她的病狀。Freud對于這件事情,是抱有很大興趣的。最初,觀察女子的病狀的發(fā)展,后來考查她在昏迷狀態(tài)中的譫語和她的思想有沒有怎樣的關系,他使那個女子陷于催眠狀態(tài)了,即是暗示思想之自由解放。果然,她說出了她的優(yōu)美的,可哀的空想來了。那是她看護她的父親時候的事情。她把空想說出來后,果然她的病狀也就減輕了。于是聰明的Freud,便這樣想,若使病人回想起病發(fā)現當時的情狀及和它關聯著的事情,及把由這些情狀和事情所生的情緒解放了時,可以減輕病狀,除去心中的暗影吧。于是他更繼續(xù)著探究,果然發(fā)見了許多事情。即那個女子,在未病之前,有一日走進她平時所不喜歡的女教師的房里去。她看見她討厭的小狗正在吸玻璃盅里的水。于是她心里覺得非常的不舒服。因為是教師,不敢說什么話,只是忍耐著。Freud使她把在那時候所隱忍著的怒氣發(fā)揮出來了,她有六星期之久不喝一滴水,現在她喝了很多量的水了。她的苦惱的恐水病的發(fā)作也完全消失了?!之斔母赣H睡在病床上時,曾問她是什么時刻了。那時候她眼眶里滿蓄著淚,看不清楚時鐘的針,又不敢把眼淚給她的父親看見。她把時鐘移到前面來。她看見時鐘面比平日看的大了幾倍。這就是她視力發(fā)生障礙的原因。……又有一晚,她的父親發(fā)熱得非常厲害,她正在擔心著從維也納市里所請的手術醫(yī)師之能否到來。她坐在病床邊的一把椅子上,右腕垂在椅子后面,陷于夢幻的狀態(tài)中了。她看見從壁里面走出一條黑蛇來,想咬她的父親。她驚駭起來要追逐那條蛇,右腕便痹麻起來,沒有感覺了。她看著自己的手指,漸漸地化為蛇了。因為這個幻覺,她就發(fā)生了右腕痹麻和感覺昏迷的病癥?!筮@樣地在消失了的記憶中探究病源,促起病人的回憶可以完全把病癥治好。Freud稱這樣的新治療法為Talking Cure就是談話治療的意思,或稱煙囪的掃除Chimney sweeping。……這是在醫(yī)學上的一種新的進步,新的發(fā)明。以后凡是學醫(yī)學的人,都不能不參考這種精神分析學,尤其是在精神病科和生理學上要特別采用這門新學問?!@是我一點點的貢獻。……完了。”

子璋因為穿了Swallowtail,從初進禮堂時起一直到現在,汗水不曾停歇過。因為怕示弱于人,才拼命地把昨晚上從大思想百科辭書中看來的精神分析學項下的冒頭背念了出來。他雖然費了這么大的氣力,但學生的鼓掌還是零零落落地不十分起勁。他又覺得學生們太可惡了。

散會之后,那個教務長靠近他身邊來問他:

“嚴先生,你那篇講演,是不是從日本的通俗百科辭書里抄來的?”

子璋給他這樣一問,滿臉通紅了。他便向那教務長頂撞了一句。

“中國的科學那一件不是從外國書上抄來的?你有你自己獨創(chuàng)的發(fā)明么?”

“哈,哈,哈!嚴先生真痛快。的確,他們一般日本留學生——所謂普羅文藝理論,所謂社會科學,抄了二三年已經抄得可以了,到了飽和的狀態(tài)了?!?

子璋在那家醫(yī)科大學上了兩個多星期的課,聽講的學生一天一天地減少。子璋看見這個情形,心里便起了一種憂郁。子璋雖然受了多數學生的誤解,但也還有二三個知己,即有二三個明理的學生,知道子璋的教授態(tài)度的誠懇及教材的豐富,要算是校中第一人。不過教授法差些,和不時說了些日本話出來,是他的缺點。

有一天,子璋由上午至下午,一連有三個鐘頭的課。十二點鐘下了課后,他在校中吃了便飯后,無意中再步進剛才上課那個教室里來,他看見黑板上歪歪斜斜地寫著幾個碗口粗的字:

“打倒日本人化了的飯桶教授?!?

看見了這幾個字,子璋的狼狽的態(tài)度真有些象給敵人摑了一個嘴腮,氣得滿臉發(fā)青,周身打抖起來了。雖然他早料到有這么的一天到來,但是他沒有預料到學生這樣快就叛變了,竟向他下哀的美敦書了。他忍著眼淚,回到教員休息室里,裝出鎮(zhèn)靜的樣子,提了皮包,輕輕地走出校門外來。

“中國的大學生這樣地囂張,這樣地不講理,象自己這樣的無抵抗主義者,想在中國教育界謀噉飯的,是沒有希望的了。何況教育界也和軍人官僚一樣,是有閥的,不問人材可否,只要能當他們的走狗。我還是回鄉(xiāng)里去向老子弄些錢來開一家小小的病院吧?!?

于是麗君在上海住著等他,讓他一個人回鄉(xiāng)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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