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科學精神與東西文化

少年中國說 作者:梁啟超


今日我感覺莫大的光榮,得有機會在一個關系中國前途最大的學問團體———科學社的年會來講演。但我又非常慚愧而且惶恐,像我這樣對于科學完全門外漢的人,怎樣配在此講演呢?這個講題———科學精神與東西文化,是本社董事部指定要我講的。我記得科舉時代的笑話:有些不通秀才去應考,罰他先飲三斗墨汁,預備倒吊著滴些墨點出來。我今天這本考卷,只算倒吊著滴墨汁,明知一定見笑大方。但是句句話都是表示我們門外漢對于門內(nèi)的“宗廟之美百官之富”如何欣羨、如何崇敬、如何愛戀的—片誠意。我希望國內(nèi)不懂科學的人或是素來看輕科學討厭科學的人,聽我這番話得多少覺悟,那么,便算我個人對于本社一點貢獻了。

近百年來科學的收獲如此其豐富:我們不是鳥,也可以騰空;不是魚,也可以入水;不是神仙,也可以和幾百千里外的人答話……諸如此類,哪一件不是受科學之賜?任憑怎么頑固的人,諒來“利學無用”這句話,再不會出諸口了。然而中國為什么直到今日還得不著科學的好處?直到今日依然成為“非科學的國民”呢?我想,中國人對于科學的態(tài)度,有根本不對的兩點:

其一,把科學看得太低了,太粗了。我們幾千年來的信條,都說的“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德成而上,藝成而下”這一類話。多數(shù)人以為:科學無論如何高深,總不過屬于藝和器那部分,這部分原是學問的粗跡,懂得不算稀奇,不懂得不算恥辱。又以為:我們科學雖不如人,卻還有比科學更寶貴的學問———什么超凡入圣的大本領,什么治國平天下的大經(jīng)綸,件件都足以自豪;對于這些粗淺的科學,頂多拿來當一種補助學問就夠了。因為這種故見橫亙在胸中,所以從郭筠仙、張香濤這班提倡新學的先輩起,都有兩句自鳴得意的話,說什么“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這兩句話現(xiàn)在雖然沒有從前那么時髦了,但因為話里的精神和中國人脾胃最相投合,所以話的效力,直到今日,依然為變相地存在。老先生們不用說了,就算這幾年所謂新思潮所謂新文化運動,不是大家都認為蓬蓬勃勃有生氣嗎?試檢查一檢查他的內(nèi)容,大抵最流行的莫過于講政治上、經(jīng)濟上這樣主義那樣主義,我替他起個名字叫作西裝的治國平天下大經(jīng)綸;次流行的莫過于講哲學上、文學上這種精神那種精神,我也替他起個名字叫作西裝的超凡入圣大本領。至于那些腳踏實地平淡無奇的科學,試問有幾個人肯去講求?學校中能夠有幾處像樣子的科學講座?有了,幾個人肯去聽?出版界能夠有幾部有價值的科學書幾篇有價值的科學論文?有了,幾個人肯去讀?我固然不敢說現(xiàn)在青年絕對地沒有科學興味,然而興味總不如別方面濃。須知,這是積多少年社會心理遺傳下來,對于科學認為“藝成而下”的觀念,牢不可破;直到今日,還是最愛說空話的人最受社會歡迎。做科學的既已不能如別種學問之可以速成,而又不為社會所尊重,誰肯埋頭去學他呢?

其二,把科學看得太呆了,太窄了。那些絕對地鄙厭科學的人且不必責備,就是相對的尊重科學的人,還是十個有九個不了解科學性質(zhì)。他們只知道科學研究所產(chǎn)結(jié)果的價值,而不知道科學本身的價值;他們只有數(shù)學、幾何學、物理學、化學等等概念,而沒有科學的概念。他們以為學化學便懂化學,學幾何便懂幾何;殊不知并非化學能教人懂化學,幾何能教人懂幾何,實在是科學能教人懂化學和幾何。他們以為只有化學、數(shù)學、物理、幾何等等才算科學,以為只有學化學、數(shù)學、物理、幾何等等才用得著科學;殊不知所有政治學、經(jīng)濟學、社會學等等只要夠得上一門學問的沒有不是科學,我們?nèi)舨荒每茖W精神去研究,便做哪一門子學問也做不成。中國人因為始終沒有懂得“科學”這個字的意義,所以五十年前很有人獎勵學制船、學制炮,卻沒有人獎勵科學;近十幾年學校里都教的數(shù)學、幾何、化學、物理,但總不見教會人做科學;或者說,只有理科工科的人們才要科學,我不打算當工程師,不打算當理化教習,何必要科學?中國人對于科學的看法大率如此。

我大膽說一句話:中國人對于科學這兩種態(tài)度倘若長此不變,中國人在世界上便永遠沒有學問的獨立,中國人不久必要成為現(xiàn)代被淘汰的國民。

科學精神是什么?我姑從最廣義解釋:“有系統(tǒng)之真智識,叫作科學;可以教人求得有系統(tǒng)之真智識的方法,叫作科學精神?!边@句話要分三層說明:

第一層,求真智識。智識是一般人都有的,乃至連動物都有??茖W所要給我們的,就爭一個真字。一般人對于自己所認識的事物,很容易便信以為真;但只要用科學精神研究下來,越研究便越覺求真之難。譬如說“孔子是人”,這句話不消研究,總可以說是真,因為人和非人的分別是很容易看見的。譬如說“老虎是惡獸”,這句話真不真便待考了。欲證明他是真,必要研究獸類具備某種某種性質(zhì)才算惡,看老虎果曾具備了沒有?若說老虎殺人算是惡,為什么人殺老虎不算惡?若說殺同類是惡,只聽見有人殺人,從沒聽見老虎殺老虎,然則人容或可以叫作惡獸,老虎卻絕對不能叫作惡獸了。譬如說“性是善”,或說“性是不善”,這兩句話真不真,越發(fā)待考了。到底什么叫作“性”?什么叫作“善”?兩方面都先要弄明白。倘如孟子說的性咧、情咧、才咧,宋儒說的義理咧、氣質(zhì)咧,鬧成一團糟,那便沒有標準可以求真了。譬如說“中國現(xiàn)在是共和政治”,這句話便很待考。欲知他真不真,先要把共和政治的內(nèi)容弄清楚,看中國和他合不合。譬如說“法國是共和政治”,這句話也待考。欲知他真不真,先要問“法國”這個字所包范圍如何,若安南也算法國,這句話當然不真了。看這幾個例,便可以知道,我們想對于一件事物的性質(zhì)得有真知灼見,很是不容易。要鉆在這件事物里頭去研究,要繞著這件事物周圍去研究,要跳在這件事物高頭去研究,種種分析研究結(jié)果,才把這件事物的屬性大略研究出來,算是從許多相類似容易混淆的個體中,發(fā)現(xiàn)每個個體的特征。換一個方向,把許多同有這種特征的事物,歸成一類,許多類歸成一部,許多部歸成一組,如是綜合研究的結(jié)果,算是從許多各自分離的個體中發(fā)現(xiàn)出他們相互間的普遍性。經(jīng)過這種種工夫,才許你開口說“某件事物的性質(zhì)是怎么樣”。這便是科學第一件主要精神。

第二層,求有系統(tǒng)的真智識。智識不但是求知道一件一件事物便了,還要知道這件事物和那件事物的關系,否則零頭斷片的智識全沒有用處。知道事物和事物相互關系,而因此推彼,得從所已知求出所未知,叫作有系統(tǒng)的智識。系統(tǒng)有二:一豎,二橫。橫的系統(tǒng),即指事物的普遍性———如前段所說。豎的系統(tǒng),指事物的因果律———有這件事物,自然會有那件事物;必須有這件事物,才能有那件事物;倘若這件事物有如何如何的變化,那件事物便會有或才能有如何如何的變化,這叫作因果律。明白因果,是增加新智識的不二法門,因為我們靠他才能因所已知推見所未知;明白因果,是由智識進到行為的向?qū)?,因為我們預料結(jié)果如何,可以選擇一個目的做去。雖然因果是不輕容易談的:第一,要找得出證據(jù);第二,要說得出理由。因果律雖然不能說都要含有“必然性”,但總是愈逼近“必然性”愈好;最少也要含有很強的“蓋然性”;倘若僅屬于“偶然性”的便不算因果律。譬如說:“晚上落下去的太陽,明早上一定再會出來?!闭f:“倘若把水煮過了沸度,他一定會變成蒸汽?!边@等算是含有必然性。因為我們積千千萬萬回的經(jīng)驗,卻沒有一回例外;而且為什么如此,可以很明白地說出理由來。譬如說:“冬間落去的樹葉,明年春天還會長出來?!边@句話便待考。因為再長出來的并不是這塊葉,而且這樹也許碰著別的變故再也長不出葉來。譬如說:“西邊有虹霓,東邊一定有雨。”這句話越發(fā)待考。因為虹霓不是雨的原因,他是和雨同一個原因,或者還是雨的結(jié)果。翻過來說:“東邊有雨,西邊一定有虹霓?!边@句話也待考。因為雨雖然可以為虹霓的原因,卻還須有別的原因湊攏在一處,虹霓才會出來。譬如說:“不孝的人要著雷打?!边@句話便大大待考。因為雖然我們也曾聽見某個不孝著雷,但不過是偶然的一回,許多不孝的人不見得都著雷,許多著雷的東西不見得都不孝,而且宇宙間有個雷公會專打不孝人,這些理由完全說不出來。譬如說:“人死會變鬼?!边@句話越發(fā)大大待考。因為從來得不著絕對的證據(jù),而且絕對地說不出理由。譬如說:“治極必亂,亂極必治。”這句話便很要待考。因為我們從中國歷史上雖然舉出許多前例,但說治極是亂的原因,亂極是治的原因,無論如何,總說不下去。譬如說:“中國行了聯(lián)省自治制后一定會太平?!边@話也待考。因為聯(lián)省自治雖然有致太平的可能性,無奈我們未曾試過。看這些例,便可知我們想應用因果律求得有系統(tǒng)的智識,實在不容易??傄e無數(shù)的經(jīng)驗———或照原樣子繼續(xù)忠實觀察,或用人為地加減改變試驗,務找出真憑實據(jù),才能確定此事物與彼事物之關系。這還是第一步。再進一步,凡一事物之成毀,斷不止一個原因,知道甲和乙的關系還不夠,又要知道甲和丙、丁、戊等等關系。原因之中又有原因,想真知道乙和甲的關系,便須先知道乙和庚、庚和辛、辛和壬等等關系。不經(jīng)過這些工夫,貿(mào)貿(mào)然下一個斷案,說某事物和某事物有何等關系,便是武斷,便是非科學的??茖W家以許多有證據(jù)的事實為基礎,逐層看出他們的因果關系,發(fā)明種種含有必然性或含有極強蓋然性的原則,好像拿許多結(jié)實麻繩織組成一張網(wǎng)。這網(wǎng)愈織愈大,漸漸地涵蓋到這一組智識的全部,便成了一門科學。這是科學第二件主要精神。

第三層,可以教人的智識。凡學問有一個要件,要能“傳與其人”。人類文化所以能成立,全由于一人的智識能傳給多數(shù)人,一代的智識能傳給次代。我費了很大的工夫得一種新智識,把他傳給別人,別人費比較小的工夫承受我的智識之全部或一部,同時騰出別的工夫又去發(fā)明新智識,如此教學相長,遞相傳授,文化內(nèi)容,自然一日一日地擴大。倘若智識不可以教人,無論這項智識怎樣的精深博大,也等于“人亡政息”,于社會文化絕無影響。中國凡百學問,都帶一種“可以意會不可以言傳”的神秘性,最足為智識擴大之障礙。例如醫(yī)學,我不敢說中國幾千年沒有發(fā)明,而且我還信得過確有名醫(yī),但總沒有法傳給別人,所以今日的醫(yī)學,和扁鵲、倉公時代一樣,或者還不如。又如修習禪觀的人,所得境界,或者真是圓滿莊嚴,但只好他一個人獨享,對于全社會文化竟不發(fā)生絲毫關系。中國所有學問的性質(zhì),大抵都是如此。這也難怪,中國學問,本來是由幾位天才絕特的人“妙手偶得”———本來不是按步就班地循著一條路去得著,何從把一條應循之路指給別人?科學家恰恰相反,他們一點點智識,都是由艱苦經(jīng)驗得來。他們說一句話總要舉出證據(jù),自然要將證據(jù)之如何搜集如何審定一概告訴人。他們主張一件事總要說明理由,理由非能夠還原不可,自然要把自己思想經(jīng)過的路線,順次詳敘。所以別人讀他一部書或聽他一回講義,不惟能夠承受他研究所得之結(jié)果,而且一并承受他如何能研究得此結(jié)果之方法,而且可以用他的方法來批評他的錯誤。方法普及于社會,人人都可以研究,自然人人都會有發(fā)明。這是科學第三件主要精神。

中國學術界,因為缺乏這三種精神,所以生出如下之病證:

一、籠統(tǒng)。標題籠統(tǒng)———有時令人看不出他研究的對象為何物。用語籠統(tǒng)———往往一句話容得幾方面解釋。思想籠統(tǒng)———最愛說大而無當不著邊際的道理,自己主張的是什么,和別人不同之處在哪里,連自己也說不出。

二、武斷。立說的人,既不必負找尋證據(jù)說明理由的責任,判斷下得容易,自然流于輕率。許多名家著述,不獨違反真理而且違反常識的,往往而有。既已沒有討論學問的公認標準,雖然判斷謬誤,也沒有人能駁他;謬誤便日日侵蝕社會人心。

三、虛偽。武斷還是無心的過失。既已容許武斷,便也容許虛偽。虛偽有二:一,語句上之虛偽,如隱匿真證杜撰假證或曲說理由等等。二,思想內(nèi)容之虛偽,本無心得,貌為深秘,欺騙世人。

四、因襲。把批評精神完全消失,而且沒有批評能力,所以一味盲從古人,剽竊些緒余過活。所以思想界不能有彈力性隨著時代所需求而開拓,倒反留著許多沉淀廢質(zhì)在里頭為營養(yǎng)之障礙。

五、散失。間有一兩位思想偉大的人,對于某種學術有新發(fā)明,但是沒有傳授與人的方法,這種發(fā)明,便隨著本人的生命而中斷。所以他的學問,不能成為社會上遺產(chǎn)。

以上五件,雖然不敢說是我們思想界固有的病證,這病最少也自秦漢以來受了二千年。我們?nèi)舾市膾仐壩幕瘒竦念^銜,那更何話可說!若還舍不得嗎?試想,二千年思想界內(nèi)容貧乏到如此,求學問的途徑榛塞到如此,長此下去,何以圖存?想救這病,除了提倡科學精神外,沒有第二劑良藥了。

我最后還要補幾句話:我雖然照董事部指定的這個題目講演,其實科學精神之有無,只能用來橫斷新舊文化,不能用來縱斷東西文化。若說歐美人是天生成科學的國民,中國人是天生成非科學的國民,我們可絕對地不能承認。拿我們戰(zhàn)國時代和歐洲希臘時代比較,彼此都不能說是有現(xiàn)代這種嶄新的科學精神,彼此卻也沒有反科學的精神。秦漢以后,反科學精神漫于中國者二千年;羅馬帝國以后,反科學精神漫于歐洲者也一千多年。兩方比較,我們隋唐佛學時代,還有點“準科學的”精神不時發(fā)現(xiàn),只有比他們強,沒有比他們?nèi)?。我所舉五種病證,當他們教會壟斷學問時代,件件都有。直到文藝復興以后,漸漸把思想界的健康恢復轉(zhuǎn)來,所謂科學者,才種下根苗;講到枝葉扶疏,華實爛漫,不過最近一百年內(nèi)的事。一百年的先進后進,在歷史上值得計較嗎?只要我們不諱疾忌醫(yī),努力服這劑良藥,只怕將來升天成佛,未知誰先誰后哩!我祝禱科學社能做到被國民信任的一位醫(yī)生;我祝禱中國文化添入這有力的新成分,再放異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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