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正是窘極.要想在聲樂范圍之內(nèi).找些有趣的題目研究,竟是左也找不著.右也找不著。
多謝啟明,將《語絲》首七期寄給我看??吹降谌?,我不禁心花怒放,喜得跳起來說:
“好!題目有了,徐志摩先生的耳朵!”
先模仿徐先生的文筆說一句話:我雖不是音樂家.我可愛研究理論的音樂。
就我一知半解的程度去推測,或者是根據(jù)了我讀過的三本半破書去推測,我總是模糊到一萬零一分。我的耳朵,當(dāng)然只配聽聽救世軍的大鼓,和“你們夫人的披霞娜”;但那三本半破書的作者,或者比我高明些,或者也能聽聽“害世軍”的大鼓,和你們丈夫的披霞娜。
然而徐先生竟是那么說而且是很正式,很鄭重的宣布了。
我們研究這問題,第一要考察這現(xiàn)象是否真實(shí)。
“鄉(xiāng)下”的看鬼婆婆(或稱作看香頭的),自說能看見鬼,而且說得有聲有色:東是一個大的,西是一個小的,床頂上一個青面獠牙的,馬桶角里落一個小白臉!但我若是個光學(xué)家,我就決不睬她;因?yàn)樗皇强垂砥牌帕T了!
現(xiàn)在卻不然。徐先生是哲學(xué)家,是詩人;他學(xué)問上與文藝創(chuàng)作上的威權(quán),已可使我們相信到萬分,而況他是很正式,很鄭重的宣布的。
因此現(xiàn)象真實(shí)與否的一個問題,可以不成問題。若然有人對于徐先生的話,尤其是對于徐先生這樣正式,這樣鄭重的話,還要懷疑,那么,此人真該“送進(jìn)瘋?cè)嗽喝ァ保巳艘欢ú荒堋皵?shù)一二三四”,因?yàn)樗恢佬煜壬c鄉(xiāng)下看鬼婆婆之間,有多大的區(qū)別。
次一問題是:在徐先生能聽我們所聽不到的這一件事實(shí)上,或者說在這一個真確的現(xiàn)象上,我們應(yīng)當(dāng)推測,有幾種可能,可以使這真確的現(xiàn)象成立?
于是我就就我的一知半解來推測了:
第一推測:徐先生所能聽的音,或者是極微弱的音,是常人聽不見的,這個假定如果對,徐先生耳朵上,一定有具自然的microphone。
第二推測:亦許徐先生聽到的是極遠(yuǎn)的音,是常人聽不到的。那么徐先生耳朵上一定有一具自然的無線電受音器。
第三推測:亦許徐先生能聽一秒鐘一顫動的低音,以至于一秒鐘一百萬顫動的高音。那么,徐先生的耳鼓膜,一定比常人特別sensible。我們可以說,這是雙料道地的耳鼓膜。
第四推測:亦許徐先生的耳朵不但能聽音而且能發(fā)音,發(fā)了之后還是自己聽。這樣,徐先生耳朵上,一定有一具——有一具什么呢?啊,慚愧,這個名詞還沒有發(fā)明呢!
這幾個推測當(dāng)然是不完備的?!疤斓卮笾?,幼稚的科學(xué),何能仰測高深于萬一呢?幸而我不久就回國。到北京后,我要用性命擔(dān)保我的誠意,請徐先生給我試驗(yàn)試驗(yàn)。屈徐先生為sujet當(dāng)然萬分對他不起;但為探求真理起見,徐先生既不像上海新世界賣野人頭的一樣胡謅,我想他當(dāng)然一定可以俯允我的要求。
徐先生!我們試驗(yàn)時,在未人本題之前,可先作兩個附帶試驗(yàn)(便這附帶試驗(yàn),也就重要得可以了):
第一,我知道聽音是耳鼓膜,而你卻說是耳輪。
第二,你說皮厚皮粗不能聽音,我就不知道那一部分的皮是有聽覺的。還是人體皮膚的全部呢?還只是某一局部(例如臉皮)?
至于歸到問題的本身,那自然尤其重要了。唯其重要,所以更難。最難的是徐先生的耳朵,不能割下觀察與試驗(yàn)。但我總想盡我能力,打破難關(guān)。
萬一竟是無法,我要與徐先生情商,定一個極遼遠(yuǎn)的預(yù)約:
到徐先生同太戈?duì)栆粯痈呙邏壑?,萬一一旦不諱,而彼時我劉復(fù)幸而倘在,我要請他預(yù)先在遺囑上附添一筆,將兩耳送給我解剖研究,至少也須是兩個耳輪,能連同它的細(xì)皮,自然更好。
我研究完了,決不將它丟到荒野中去喂鳥(因?yàn)檫@不是一件鳥事),一定像德國人處置康德的頭顱一樣,將它金鑲銀嵌起來,供在博物院里。
若然不幸,我死在徐先生之前,我當(dāng)然就沒這樣的好福分去研究。但我想“天地大著”,此間總有許多同我一樣的好事者;我們總有一天能將這“甘脆的mystic”研究出個究竟來,只拜望徐先生能多多賜助罷了。
1925年1月23日
附錄
徐先生原文中之兩節(jié)
我自己更是一個鄉(xiāng)下人,他的原詩我只能誦而不能懂;但真音樂原只要你聽:水邊的蟲叫,梁間的燕語,山壑里的水響,松林里的濤籟——都只要你有耳朵聽,你真能聽時,這“聽”便是“懂”那蟲叫,那燕語,那水響,那濤聲,都是有意義的;但它們各個的意義卻只與你“愛人”嘴唇上的香味一樣——都在你自已的想象里;你不信你去捉住一個秋蟲,一支長尾巴的燕,掬一把泉水,或是攀下一段松枝,你去問它們說的是什么話——它們只能對你跳腿或是搖頭;咒你真是鄉(xiāng)下人!活該!
所以詩的真妙處不在它的字義里,卻在它的不可捉摸的音節(jié)里;它刺激著也不是你的皮膚(那本來就太粗太厚!)卻是你自己一樣不可捉摸的魂靈——像戀愛似的,兩對唇皮的接觸只是一個象征;真相接觸的,真相結(jié)合的,是你們的魂靈。我雖則是鄉(xiāng)下人,我可愛音樂,“真”的音樂——意思是除外救世軍的那面怕人的大鼓與你們夫人的“披霞娜”。區(qū)區(qū)的猖狂還不止此哪:我不僅會聽有音的樂,我也會聽無音的樂(其實(shí)也有音就是你聽不見)。我直認(rèn)我是一個甘脆的mystic。為什么不?我深信宇宙的底質(zhì),人生的底質(zhì),一切有形的事物與無形的思想的底質(zhì)——只是音樂,絕妙的音樂。天上的星,水里泅的乳白鴨,樹林里冒的煙,朋友的信,戰(zhàn)場上的炮,墳堆里的鬼燐,巷口那支石獅子,我昨夜的夢……無一不是音樂做成的,無一不是音樂。你就把我送進(jìn)瘋?cè)嗽喝ィ疫€是咬定牙齦認(rèn)賬的,是的,都是音樂——莊周說的天籟地籟人籟;全是的。你聽不著就該怨你自己的耳輪太笨,或是皮粗,別怨我。你能數(shù)一二三四能雇洋車能作白話新詩或是能整理國故的那一點(diǎn)子機(jī)靈兒真是細(xì)小有限的可憐哪!生命大著,天地大著,你的靈性大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