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秋風(fēng)蕭瑟

楊朔散文選 作者:楊朔


夜來枕上隱隱聽見渤海灣的潮聲,清晨一開門,一陣風(fēng)從西吹來,吹得人通體新鮮干爽。樓下有人說:“啊,立秋了?!惫植坏梦黠L(fēng)透著新涼,不聲不響闖到人間來了。

才是昨兒,本是萬里無云的晴天,可是那天,那山,那海,處處都像漫著層熱霧,粘粘漬漬的,不大干凈。四野的蟬也作怪,越是熱,越愛噪鬧,噪得人又熱又煩。秋風(fēng)一起,瞧?。禾焐嫌性?,云是透明的;山上海上明明罩著層霧,那霧也顯得干燥而清爽。我不覺想起曹孟德的詩來。當(dāng)年曹孟德東臨碣石,望見滄海,寫過這樣悲壯的詩句:“秋風(fēng)蕭瑟,洪波涌起……”于今正當(dāng)新秋好景,恰巧我又在碣石山旁,怎會不想望著去領(lǐng)略一番那壯觀的山海,搜尋搜尋古人遺失的詩句?

我們便結(jié)伴去游山海關(guān)。一路上,看不盡的風(fēng)光景色,很像王昌齡在《塞上曲》里寫的:“蟬鳴空桑林,八月蕭關(guān)道”,自然另有一種幽燕的情調(diào)。

山海關(guān)是萬里長城盡東頭的重鎮(zhèn),人煙不算少,街市也齊整,只是年深日久,面貌顯得有點兒蒼老。關(guān)上迎面矗起一座兩層高的箭樓,惡森森地壓在古長城上,那塊寫著“天下第一關(guān)”著名的橫匾就掛在箭樓高頭,每個字都比笸籮還大,把這座關(guān)塞烘染得越發(fā)雄壯。根據(jù)記載,明朝以前,這里沒有城廓,只有一道城墻。明朝初年大將徐達才創(chuàng)建山海關(guān),并且派重兵把守。登上箭樓,但見北邊莽莽蒼蒼的,那燕山就像波浪似的起伏翻滾;南邊緊臨渤海,海浪遇上大風(fēng),就會山崩地裂一般震動起來。我曾經(jīng)上過長城極西的嘉峪關(guān),關(guān)前是一片浩浩無邊的戈壁大沙漠,現(xiàn)在又立在山海關(guān)上,我的想象里一時幻出一道綿亙?nèi)f里的長城,也跳出一些悲歌慷慨的古代游俠兒,心情就變得飛揚激蕩,不知不覺念出陳琳的詩句:“飲馬長城窟,水寒傷馬骨……”

身后好像有人在看我,一回頭,近處果然站著個人,二十六七年紀,穿著件繭綢襯衫。他生得骨骼結(jié)實,面貌敦厚,眉目間透出股英颯的俊氣。從他那舉動神態(tài)里,一眼就辨別出他是個什么人。他的眼神里含著笑意問:“是頭一回來吧?”

我說:“是啊。你呢?”

“來過不知幾回了?!?

“那么你該熟得很,講點長城的故事好不好?”

那青年人穩(wěn)穩(wěn)重重一笑說:“故事多得很,可惜我的嘴笨,不會講?!?

我說:“實在可惜。要是長城也懂人事,每塊磚,每粒沙土,都能告訴我們一段驚心動魄的故事。”

那青年人的臉色一下子開朗起來,笑著說:“你以為長城不懂人事么?懂的。聽一位老人家說,每逢春秋兩季,月圓的時候,你要是心細,有時會聽見長城上發(fā)出很低很低的聲音,像吟詩一樣。老人說:這是長城在唱歌,唱的是古往今來的英雄好漢?!?

我聽了笑起來:“有意思。叫你這一講,長城還真懂感情呢?!?

青年人也笑著說:“感情還挺豐富。有時也發(fā)怒。遇上月黑風(fēng)高的晚上,飛沙走石,滿地亂滾,長城就在咬牙切齒罵人了?!?

“罵誰呢?”

“罵的是吳三桂那類賣身投靠的奴才,當(dāng)年把清兵引進山海關(guān),雙手把江山捧給別人?!?

我就說:“長城自然也會哭了?!?

青年人帶著笑答道:“長城倒不會哭,另有人哭。夜靜更深,你要是聽見海浪嘩啦嘩啦拍著長城腳,據(jù)說那是孟姜女又哭了?!?

關(guān)于孟姜女,這兒有不少牽強附會的事跡。近海露出兩塊礁石,高的像碑,矮的像墳,說是孟姜女墳。出關(guān)不遠有座廟,內(nèi)里塑著面色悲愁的孟姜女像。廟后有塊大石頭,上面刻著“望夫石”三個字。據(jù)說孟姜女本姓許,因為是長女,才叫她孟姜女。她丈夫范郎被征去修長城,孟姜女受盡折磨,萬里尋夫。范郎死了,她坐在長城根下,哭啊哭啊,哭倒了萬里長城,自己也跳海自盡了。古代有關(guān)長城的故事或是詩文,多半是描敘筑城戍邊撇妻離家的痛苦,孟姜女是其中流傳最廣的一個故事。文天祥題孟姜女廟的楹聯(lián)里也有這樣一句:“萬里長城筑怨”。

今天我們登上長城,感情卻全是另一樣:多雄偉壯麗的奇跡啊。這是我們祖先用智慧、勇敢、毅力,積年累代修起來的。這不僅是捍衛(wèi)過我們民族的古壘,也是人類歷史上絕世的創(chuàng)造之一。我們?yōu)樽约鹤嫦人冻龅纳垢械綗o上光彩。

我跟那青年正談著,一個結(jié)伴來的女孩子跑過來,紅領(lǐng)巾像片火云似的飄拂著。她歡蹦亂跳問:“你們談什么?這樣有趣?!?

我說:“談長城。你看了長城有什么感想?”

女孩子用右手食指按著臉腮,歪著頭想了想笑道:“我也不知道,反正有意思。不過我想,現(xiàn)在咱們再不必修什么長城了,沒有半點用處。”

我說:“修這樣長城,是沒用處。不過還是得修。應(yīng)該用我們的思想信仰修另一種長城。這道長城不修在山海關(guān),不修在嘉峪關(guān),修在你的肩上,我的肩上,特別是在他的肩膀上?!闭f著我指了指那眉目英颯的青年。

那青年望著我笑問道:“為什么特別在我肩上呢?”

我說:“因為我知道你是個什么人。”

“你說我是個什么人?”

“你講話很有浪漫主義的詩意,像個詩人,可是你的舉動神態(tài)告訴我你是個軍人——對不對?”說得那青年含蓄而親熱地笑了。

正當(dāng)中午,太陽有點毒。一陣風(fēng)斜著從關(guān)外吹來,涼爽的緊。我不覺吟詠著毛主席的詞:“蕭瑟秋風(fēng)今又是,……”

那青年軍人和女孩子一齊應(yīng)聲念道:“換了人間?!?

(一九六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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