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生意古今談
“薏米杏仁蓮心粥!”
“玫瑰白糖倫教糕!”
“蝦肉餛飩面!”
“五香茶葉蛋!”
這是四五年前,閘北一帶弄堂內外叫賣零食的聲音,假使當時記錄了下來,從早到夜,恐怕總可以有二三十樣。居民似乎也真會化零錢,吃零食,時時給他們一點生意,因為叫聲也時時中止,可見是在招呼主顧了。而且那些口號也真漂亮,不知道他是從《昭明文選》或《晚明小品》里找過詞匯的呢,還是怎么的,實在使我似的初到上海的鄉(xiāng)下人,一聽到就有饞涎欲滴之概,“薏米杏仁”而又“蓮心粥”,這是新鮮到連先前的夢里也沒有想到的。但對于靠筆墨為生的人們,卻有一點害處,假使你還沒有練到“心如古井”,就可以被鬧得整天整夜寫不出什么東西來。
現(xiàn)在是大不相同了。馬路邊上的小飯店,正午傍晚,先前為長衫朋友所占領的,近來已經(jīng)大抵是“寄沉痛于幽閑”;老主顧呢,坐到黃包車夫的老巢的粗點心店里面去了。至于車夫,那自然只好退到馬路邊沿餓肚子,或者幸而還能夠咬侉餅。弄堂里的叫賣聲,說也奇怪,竟也和古代判若天淵,賣零食的當然還有,但不過是橄欖或餛飩,卻很少遇見那些“香艷肉感”的“藝術”的玩意了。嚷嚷呢,自然仍舊是嚷嚷的,只要上海市民存在一日,嚷嚷是大約決不會停止的。然而現(xiàn)在卻切實了不少:麻油,豆腐,潤發(fā)的刨花,曬衣的竹竿;方法也有改進,或者一個人賣襪,獨自作歌贊嘆著襪的牢靠?;蛘邇蓚€人共同賣布,交互唱歌頌揚著布的便宜。但大概是一直唱著進來,直達弄底,又一直唱著回去,走出弄外,停下來做交易的時候,是很少的。
偶然也有高雅的貨色:果物和花。不過這是并不打算賣給中國人的,所以他用洋話:
“Ringo,Banana,Appulu-u,Appulu-u-u!”
“Hana呀Hana-a-a!Ha-a-na-a-a!”
也不大有洋人買。
間或有算命的瞎子,化緣的和尚進弄來,幾乎是專攻娘姨們的,倒還是他們比較的有生意,有時算一命,有時賣掉一張黃紙的鬼畫符。但到今年,好像生意也清淡了,于是前天竟出現(xiàn)了大布置的化緣。先只聽得一片鼓鈸和鐵索聲,我正想做“超現(xiàn)實主義”的語錄體詩,這么一來,詩思被鬧跑了,尋聲看去,原來是一個和尚用鐵鉤鉤在前胸的皮上,鉤柄系有一丈多長的鐵索,在地上拖著走進弄里來,別的兩個和尚打著鼓和鈸。但是,那些娘姨們,卻都把門一關,躲得一個也不見了。這位苦行的高僧,竟連一個銅子也拖不去。
事后,我探了探她們的意見,那回答是:“看這樣子,兩角錢是打發(fā)不走的。”
獨唱,對唱,大布置,苦肉計,在上海都已經(jīng)賺不到大錢,一面固然足征洋場上的“人心澆薄”,但一面也可見只好去“復興農(nóng)村”了,唔。
(四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