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春天放流時節(jié)。
長春島的南岸沙灘上一片笑語,穿紅褲子的女人與穿鰻魚頭式紅花鞋的小兒坐在太陽中補網(wǎng),彼此講著荒島中魚精的故事。海上漁歌雜起,遠近相和,纏綿的低歇的落于海水。
當夕陽把沙灘鍍以黃金之色,拍岸的濤聲漸起,空洞而悲壯的晚潮聲淹沒了她們的笑語,打動了她們的家室之思,悵然望著海上的舟子,心里在怨他“還不歸來”。在她們的悵望中,海上蕩來了一只只的漁船,帆上掛著夕陽的古紅,在水面一層亮藍的夕霧中緩緩而歸。
不久便見沿岸排滿了漁船,削立的桅桿接連數(shù)里,隨著微浪動搖,如一帶因風參差的枯樹林。在一片擾嚷聲中,女人們,孩子們,魚販子們,各攜著魚籃魚筐,一窩蜂似的擠到船上拾魚。彼此罵著花樣翻新的巧語,一面取笑,一面擇嫩皮細肉的黃花魚,嬌小玲瓏的紅娘子;文彩輝煌,紳士的大頭魚;顢頇縱橫,土豪式的臺巴魚;守死善道,極不摩登的比目魚;賊頭賊腦不可捉摸的青鱔魚;還有歪著禿尾巴的河豚與張著大嘴悵望的罐口。
于此時,穆三敞著懷,露出胸前紫棠色的橫肉,扒開眾人,只一跳便上了李二的船頭。他并不打話,一直走進艙里拾魚。
李二過去,一把抓住穆三的胳膊道:“還了賬,再拾魚?!?/p>
“再賒一擔,下次一齊還?!蹦氯垡膊磺评疃倪@么說。
“不行!”李二表示決絕。
“不行?”穆三挺起身來瞪著李二。
“說不行就不行,大天白日你敢搶?”李二也瞪眼。
“好小子,你敢下船來?”穆三跳在岸上罵陣。
“下船就下船,你敢把老子怎么樣!”李二也隨著跳下來。
咚,穆三一個窩心拳,把李二送出五尺以外。李二向后晃了兩步,終于站不住腳,倒了下去。
人們聽到打架,都圍上來看熱鬧。在島上看打架,本只如在城中看斗雞一樣。在未看得盡興時,誰也不肯上前拉開。李二爬起來,在眾人面前,好生羞愧。猛搶過去,向穆三頭上泰山壓頂?shù)囊蝗?,穆三不慌不忙,舉手架開。同時李二的左腳已向穆三肋下飛去,穆三退后半步,右手抄到李二左腳跟,用力一提,崩的一聲,李二鬧了個蛤蟆朝天。
李二再爬起來,已是慌了手腳。索性一頭向穆三的肚子上撞去。穆三又只一閃,李二便撞個空,收不住腳,向前踉蹌著。穆三趁勢在他屁股上飛起一腳,撲,李二又鬧個母豬拱地。
穆三哼了一聲,不屑再斗的轉身走開。
“賒一擔?!彼痔贤跷宓拇?。
“賒一擔就賒一擔,誰教咱們是街坊。”王五是好漢不吃眼前虧。
昏黑自遠海襲來島上時,海岸人散了,只余下一片澌澌的潮聲打著寂靜的沙與石。遠而悠揚的是街巷中賣魚的聲音,魚擔子上的風燈,熠爍如鬼火一般,在靜巷中幽幽的走。
梆子敲著二更,穆三擔子里的魚已變成腰包中的錢。他滿身帶著魚腥氣息,去敲何二姑的門。沉雄厚重的木板聲驚動了四鄰的犬吠,自近而遠,遍于全島。然而里面是寂然。他發(fā)作了,門擂得鼓響,口里罵道:“這早就停尸,再不快點,老子給你踹下這兩扇×門!”
“誰呀?這早晚來驚動老娘的覺!”何二姑掩著懷在門里問。
“你老子,快點開,別他媽扭扭捏捏的,裝腔作勢!”
“喲,俺當是誰,原來是這黑小子。來的正好,老娘睡不著,正想呢?!焙味靡幻骈_門一面說。
穆三一進門,暗中似看見墻角邊一個黑影轉過去。他蹌步追去,一轉角又不見了。
“呀!干么像捉妖似的!”何二姑叫道。“難道俺這里除了還有鬼敢來嗎?”
穆三咕噥著進了房,見炕上被褥凌亂,枕頭壓扁在炕中間。他把身子往炕上一仰,咬牙罵道:“你這婊子,敢保又招了孤老!幾時碰在老子手里,我剝他的皮!”
何二姑蓬松著云鬢,酥胸半掩的露出大紅肚兜來。坐在炕沿上半嗔半笑的說:“我的黑兒,在哪里灌多了黃湯,張別古進城隍廟,見神見鬼的。冤枉了好人,也不怕雷打!”
“好人!”穆三冷笑道,“你狐貍變新娘,尾巴沒處藏。我告你說罷,幾時惹起咱老子來,殺一個是償命,殺二個也是償命!”
何二姑從炕上驀的蹦起來道:“自從來后,鬼都不敢來。俺這里成了尼姑庵啦!不來,俺孤廟守青燈!”她說著傷心哭起來?!皠硬粍右獨⒁车?,俺是尼姑嫁羅漢,難道還得為哪一個守節(jié)嗎?要殺就殺,來,殺給俺看!”說著她一頭碰到穆三身上?!鞍?!這個死砍頭的,那里搶來人家的錢,把老娘的頭碰個大疙瘩!”她碰在穆三的錢袋上了。提起衣襟擦擦淚,她笑了。
“俺替數(shù)數(shù)有多少?!焙味脧哪氯镄断洛X袋子,站在桌邊一盞昏黃的煤油燈下,一五一十的數(shù)。
“有了錢,你就不哭了,你媽的?!蹦氯诳簧戏瓊€身,有點得意。
“這是三吊六百五,還有兩個假銅子,”何二姑把錢數(shù)完了。
“我那是五吊多,你一經(jīng)手就短數(shù)!”穆三說。
“哎喲,息么三吊五,反正我明天要割條褲子,這些還不夠?!?/p>
“你穿褲子是瞎子點燈,白費,哈哈?!蹦氯彦X忘記了。
“別媽的胡扯,乖乖的,老娘騎這黑驢?!?/p>
屋子里的燈滅了。房脊上貓在叫,院子里蝙蝠撲撲的貼著房檐來回飛,枯樹間蜘蛛在織網(wǎng)。
海岸上有了點組織,穆三賒魚已不似先前那般容易,他有幾天沒能到何二姑那里去了。
細雨落于海面,萬點蜂窩。魚多浮淺,正是漁市盛時。全島人都隨著魚的活躍而活躍著。穆三垂了頭,在海岸上走向不知何所,雨點打濕了他的衣服,他也不覺得。
“喂,哪去?”穆三抬起頭來,看見孫小乙披著簑衣,兀自坐在船頭上,瞪著兩只貓頭鷹的眼睛望著他。小乙是一個十七歲的孩子,頭年死掉父親,他便繼承了父親的財產(chǎn)——船與網(wǎng),打魚養(yǎng)活母親。穆三雖是霸道,卻可憐這孩子,從未賒過他的魚。小乙也看穆三是一條江湖好漢,他有點崇拜這個人,所以打個招呼。
“你不去放流,坐在這,等魚來找你嗎?”穆三有時也說出長輩的話。
“沒有網(wǎng),教劉四拿去了,他說我爹欠他錢!”小乙說罷,捏把鼻涕。
“你,”穆三瞪了眼?!八K子打棗,直不起腰來。烏龜王八都欺負你!你就縮起鱉脖子,一躲完事嗎?”
“媽去借錢,想買盤網(wǎng),誰都求啦,沒用!”
“那么,你等著餓死?唉!”
小乙不言語。
“像你這條漢子,除掉磕頭,求爹爹,告奶奶,就不會想別的法子嗎?”
小乙還是不言語。
“海參長刺,是肉的,你同你爹一樣!”穆三唾了一口就走。
他走了幾步,回過頭來望望小乙。小乙抱了頭,蜷伏在簑衣里,活像一只受驚的刺猬。穆三搖搖頭,像母親對著沒長進的孩子,他失望可是他又離不開這孩子。穆三不自由的又踅回來。停住腳猶豫了一會,忽的伏在小乙耳邊咕噥了幾句。小乙抬起頭來,見面前一個掛著獰笑的黑臉,赤著白牙,鼻子里哼出嚇嚇冷笑道:“你可有這膽量!”
小乙的眼睛瞪大了,望他一會,漸漸的低下頭去,瞅著地不言語。
穆三見小乙有些意思了,過去捉住他的胸衿,只一提便把小乙提到跟前。上下端量一番,他點點頭道:“你這把骨頭,還怕打不出一條硬漢來?走!”
當夜三更時分,海岸上出現(xiàn)了兩個黑影,摸手摸腳的爬上小乙的船。用槳一撐,那船便離開海岸向海心去了。此時雨雖停歇,天還陰著。海上是一片黑與靜。幾點殷紅的漁火,在濕重的空氣里熒然不動。放流的漁子,把網(wǎng)橫流撒下后,便都入睡了。只待天明起來收網(wǎng)摘魚。那只黑船,穿在他們中間無人覺察。反之,借著每一只船頭的漁火,那兩個黑影交頭接耳的指認這是誰家的魚船。
“是這只?”穆三問。
“不……不是,劉四的船新?!毙∫业男奶娇谶?。
又繞了一會,小乙伏在穆三的耳邊說了一句。穆三停下櫓,傾耳細聽船上的動靜,微微聞到艙內鼾息之聲。穆三繞到劉四的船后,探身從水中提出網(wǎng)綱,拉到自己船上,從腰間抽出斧頭,一斧砍斷。劉四的船,晃了兩晃,仍無動靜。穆三把網(wǎng)綱系在自己的船上,悄悄的駛開魚船之群。到了遠處,二人從容的提網(wǎng)摘魚。此時已是五更光景,二人計算在天亮以前,可以趕到另一個島上去賣網(wǎng)賣魚。
小乙有了錢另治一盤小網(wǎng),穆三有了錢再到何二姑家里去??墒莿⑺囊膊⒉皇呛萌堑?。在第二天發(fā)現(xiàn)失網(wǎng)之后,他已七八分猜到是誰干的事。他又到各島中去探問他的網(wǎng)的消息,從買網(wǎng)人口中打聽出賣網(wǎng)人的相貌服色,他知道此事已確鑿無疑了。
晚飯時他買了十斤白干,一個豬頭。教老婆把豬頭燉得爛爛的,搗上四盤大蒜。他便到街坊中邀來十位好漢,其中也有李二同王五。
十斤白干下到十個人的肚子里,就等于十斤火油傾在十捆干柴上,一星火種就會烘烘的燒起來。劉四在對客人盡過十分殷勤,灌下十斤白干之后,他嘆口氣落下淚來。這使十位好漢都心軟了。他們問他原故,他只流淚不說。悶得十斤白干在他們肚里發(fā)作起來。
“敢是誰欺負了你?我來替你報仇!”一個好漢拍著桌子說,再也忍耐不住了。
“快說,快說,我們替你報仇?!贝蠹叶迥_捶胸的逞義氣。
“說了有什么用!這個人誰也不敢惹他!”劉四說了又嘆氣。
大家一齊哄起來,嚷道:“你說,你說,就是金剛我們也不怕!”
劉四哽咽道:“我教他欺負的不能過啦,我非同他拚命不可。我死了不要緊,只是撇下這一家老少!望乞諸位鄰居,看在死的面上,替我照應照應,我死在地下也感恩不盡!”
十位好漢聽了,真是火上加油。喊道:“你悶死人了!到底是誰?我們替你報仇,不用你出頭?!?/p>
劉四撲通的跪在地上,朝眾人磕了個頭。眾人不覺愕住了,只聽劉四說道:“我劉四決不負心,只得諸位好鄰居助我一臂之力,我死也不忘。此人并不是旁人,就是穆三!”
“穆三?”這兩個字把大家的酒嚇醒了一半,便不似先前那樣豪俠了。劉四把偷網(wǎng)的事詳細說了一遍,又把穆三平常無惡不作,欺壓好人的罪狀,加油添醋的訴說一番。結論道:“我們若不除掉這一害,大家都別想過太平日子!”
白干又在眾人的肚子里燒起來。嚷道:“起來起來,我們替你報仇就是了?!钡@話已不是先前那般有勁。因為誰心里都明白,他們十條好漢在一塊,誰也不怕穆三。可是,若日后單獨碰到他呢?
大家又望望劉四,見他委實可憐,心中正在躊躇。忽聽耳邊喊道:“我們拋他的錨!”李二紅著眼睛說。
“對!對!我們得除掉后患。打蛇不死,反轉傷人!”王五說出理由。
這句話提起了大家的勇氣,白干像滾鍋一樣的在他們血管里沸騰著。“拋錨!拋錨!”一種野蠻的殺氣沉醉了他們的靈魂。
“去!就去!”一片喊聲。
“他在哪里?”有的問。
“他在何二姑家里,我打聽清楚了。”劉四一切皆有了布置。
上弦的半月斜照著一帶睡眠在海上的島嶼,只有微浪拍沙的聲音,添加這些島嶼一種悲壯的寂寞。大約有二更時候,街頭上忽起一陣急亂的腳步聲,十一條好漢拿著魚叉、魚刀、擔杖、短棍,各樣的兵器,直撲何二姑家中而來。
里面的燈還未滅,外面一片敲門聲與吶喊聲,驚回了四鄰的酣夢。
里面的燈忽然滅了,很沉靜。外面的鼓噪愈急起來。半晌,何二姑很從容的在門內問道:“誰呀,半夜三更敲門?菩薩廟里進香,也得等到雞叫??!”
“快開門,我們找穆三?!蓖饷婧?。
“喲!原來是找他呀!他早已不到俺這里來了。繡花針掉在大海里,影也不見!”何二姑一眼一板的說著。一個高大的黑影子從后墻跳了出去。
“快開,快開,誰聽你的臊話!”
“呀!造反啦!俺說不在就不在,老娘幾時騙過?”何二姑變了聲調。
“快!快!要不,給你踹下來!”外面的聲音愈急。
“不開,不開!打壞門,賠門?!?/p>
“跳墻進去?!庇腥巳隆?/p>
嘩的一聲,何二姑把門開了。“要進來就進來,值得這般大驚小怪的!俺這里清水煮王八,等來下鍋?!彼R著。
好漢們一哄而進。何二姑退到房門口,兩手一叉,怒目道:“要干息么?”
“要搜!”好漢們喊。
“搜不出來呢?”她問。
“搜出來呢?”好漢們問。
“搜出來,打死俺!搜不出來呢?”
“聽那臊婊子的話!搜。”一聲喊,大家擁進屋子里。一陣騷亂,被窩、門后、桌子下、柜子里都搜遍了,沒有!
“奇怪!我探聽得清清楚楚的是在這里?!眲⑺纳︻^說。
“我們到關帝廟去找他?!币粋€嚷。
“到關帝廟,抄他的窩!”大家和。
“不成!”何二姑嚷?!棒[的俺天翻地覆,又沒搜到人,就夾著尾巴走啦,不成!”
“不成怎么樣?”有的問。
“管他媽的,我們走?!庇钟械娜?。
何二姑一面吵,他們一面走。忽聽留在后面的王五叫道:“在這里!”他從炕腳下抓出一個氈帽頭,拿在手里。大家初聽道“在這里”三個字,不免起了一陣恐慌的緊張。后來見是氈帽頭,才都放下心去。細看的確是穆三的帽子,又都起了義憤。
“這婊子的窩藏!綁起她,跟她要人?!眲⑺暮?。
一陣亂,一陣掙扎,七手八腳的把何二姑背綁起來。
“拷打這婊子,問她要人?!眲⑺挠趾?。
何二姑披散著頭發(fā)冷笑道:“用不到在俺跟前逞強。就是俺的窩藏,能把俺怎樣?老實告訴說罷!他也不在關帝廟,是俺放走了他!俺還送了他盤費。鬧了這半天,他現(xiàn)在已經(jīng)離開這個島子了?!?/p>
驚訝、忿恨、輕蔑、被戲弄、報復,種種的感情在他們面面相覷中表露出來。但是集中在一點,他們把所有對于穆三的毒意,都放在何二姑身上。并且,十斤白干灌在好漢們肚子里,總是要發(fā)作的。于是他們要把對付穆三的手段對付何二姑!
“拋她的錨!”這一聲從初民時代傳下來的喊聲,在素被視為化外的海島上,從不失其初民時代的暴亂、武斷與好殺。它在好漢們心中毫不懷疑的全體通過了。
被拖著走向海邊的何二姑,一面哭著一面罵:“這群王八烏龜×的,就沒有一個好種!怪不得穆三揍啦,他揍的是王八、兔子、賊、鱉!他怎么不欺負好人呢?劉四這王八,欺負人家沒有爹的孩子,誣賴人家的寡婦,橫行霸道奪人家的網(wǎng),還怨穆三偷的魚哪!”
她罵過后,不知怎的勇氣也發(fā)泄完了,將近海邊的時候,她不罵了,只是嗚嗚的哭。
到了海邊,他們把何二姑的四肢如包袱式的背綁起來,又拿出預備好的麻袋,要把她裝進去。就在這時,他們背后出現(xiàn)了一個高大的人影,喝道:“放手,她有什么罪!”
大家愕然轉過身來,在將落的月色中認出是穆三。這一驚可不小。不過,見他未帶任何家伙,大家也就放了膽,把刀叉棍棒一齊朝著他預備下手。
穆三冷冷的道:“用不著動手,你們放了她,綁起我來。好漢做事好漢當,偷魚的是我一個人,并不是她!”說完他背轉身去,把兩手交叉在背后,讓他們綁。
大家呆了一呆,翕然的過去把穆三綁了。穆三一動也不動,也不再說一句話。
他們把裝何二姑的麻袋裝好了穆三,又纏上一塊石頭。四人扛到一只船上。駛到海心,吶一聲喊,撲通一聲,麻袋擲入海中。海水激起一個大波,隨后是一圈一圈的浪紋向外開展著,消散著。終至于浪紋消失,海水若無其事的恢復了它的平靜!
眾人散去,落月照著何二姑,僵石似的坐在海岸上,呆然望著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