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中胡小麻子,乃是比較乖覺的一個,在這萬分惶急的當(dāng)兒,頭腦也比較的清楚一點。他見余人驚的骨筋酥軟,一籌莫展,勉強捺定了胸頭的跳蕩,向眾人搖搖手,叫他們暫且不要慌亂,一面扳著老槍阿四的肩膀,用力搡了幾下道:“阿四,你不要大驚小怪嚇人,我知道你有那種鬼頭關(guān)刀的脾氣,膽子又小,照子又不亮,遇見隨便什么事情,瞄頭還沒拔準,就要雞毛報,活見鬼!通子里有人立定了低聲說話,也是常有的事,不要是你自己瞎起疑心,弄錯了吧?”
眾人起先聽了老槍阿四的話,再加聽說那人的狀貌服裝,阿六哥本人已一一認為合符,大家心目中都以為老槍阿四所見的那人,千真萬真,必是霍桑無疑了。此際一聽胡小麻子的一番話,想起老槍阿四,平素果然非常膽小,而又非常冒失,又覺這話不為無理。況且阿六哥來報告的事,還只是當(dāng)日發(fā)生的問題,司馬懿的大兵,來得似乎不致如此之快,或者真是老槍阿四因疑見鬼,也說不定。眾人很聰敏的這樣想時,緊張的心理,頓覺寬松了好些,于是眾聲一片雜亂,搶著向老槍阿四道:“對呀,老槍,恐怕是你自己照子過腔,活見鬼吧!頭路沒有摸清,就這樣鬼頭鬼腦逃了進來,別人原本不在意的,看了你的樣子,反要弄假成真,闖出禍來咧!”
老槍阿四狂喘猶自未止,反碰了眾人一個大釘子,兩眼直翻,雙足亂頓道:“什么?什么?瞄頭沒有拔準?照子過腔嗎?好好好,不相信隨便你們!明明那兩個人,商議了一會,一個在這里把風(fēng),一個是去放龍的!”
老槍阿四又氣又急,索性格外道地,又添些嚼頭道:“對你們說不相信,那個去放龍的就是霍桑。臨走,他還拿出一本日記簿,望著此地門口不知寫了些什么,又向那個年紀輕些的,低聲說了幾句不知什么。我是聽見的,他說‘橫豎你有手槍,等他們出來,盡管開槍!’年輕的點頭說‘絕不放掉一個’,又教他多帶些人來。這時候,大隊人馬一定在路上了,跌饞牢是人人怕的,不相信隨便你們!對不起,我只好腳里明白咧!”
他說完,雙肘把眾人亂擠亂撞,果真預(yù)備殺出重圍,腳下明白咧。眾人一把急急抓住了他,看他這副萬分情急之狀,又覺事情斷斷不是誤會了。這時眾人的心,宛然成了一種具有伸縮性的東西,恰如俗語所說,成了三收三放,才得略為解放一時,又緊收起來。正自亂的一天星斗,不防隔壁廂房樓上,長腳金寶聽得了聲音,反拴了門,也闖了過來。他一眼望見許多石灰鋪鋪主般的尊容,當(dāng)然也大大的吃了一驚。胡小麻子迎面嚷道:“啊喲,你讓那小老爺一個人在那邊嗎?”
長腳金寶喘息著道:“我本不放心走過來的,我已耐了好半天了,被你們大呼小叫,膽要嚇碎咧!什么霍桑不霍桑,什么事?到底什么事?”
眾人見了長腳金寶,也不暇再顧別事,一時好像搗亂了鴉鵲二家公館,搶命把老槍阿四的話,歷亂都告訴他。長腳金寶未及聽完一半,一雙小圓眼珠,已瞪得胡桃般大,死瞪著酒甏阿毛,不說別的,只把長腳亂頓道:“如何?如何?我老早說的,這個惡鬼連江南燕和毛獅子這種名件,尚且不在他的話下,何況你我!老大又不在家,怎么弄呢?怎么好呢?”
大家滿望他有什么方法,不防雪上加了些霜,加之老槍阿四只顧奪路要走,本來心不亂的,也要亂咧,一時滿室只聽“呃嘿”
“呃嘿”干咳的聲音。老牌美女此時雙手捧定那支寶貴的老槍,姿勢類如道士捧朝笏,患了熱癥似的,嘴里只顧?quán)珔葏日f:“阿呀,怎么好?老大怎么不回來?”
“阿呀,怎么好_網(wǎng)?老大怎么還不回來呀?”失魂般的念念有詞。一時伊聽了長腳金寶的話,神識暫時似已清楚了些,想起酒甏阿毛方才那番狠勁十足的話,不期飄轉(zhuǎn)伊打折頭的媚眼,瞅著這位大無畏的英雄,眼角滿含哀龠之色,似說“我的英雄呀,是這時候了,想個方法出來吧!你說你有手段對付的!”可笑那阿六哥,周身早已麻木不仁,上半個身子失了重心,勉力支持在鐵床架子上,嘴里說不出話來,死魚般的眼珠,也同樣的死瞪著這位大英雄??墒撬麄儾煌@位大英雄猶可,一望這大英雄時,見他那雙英雄的眼珠,兩個瞳仁差不多將要并家,再挨片刻,一定要打眼下那個深深的刀疤里面,一齊露出來咧!
總之,在這幾分鐘中,這間客堂樓上,已陷入于神秘不可思議的區(qū)域,許多神道,大都搖身變化,都已變成了沒腳的螃蟹,沒頭的蒼蠅,沒眼的海蜇。最奇怪而又可笑的,他們耳內(nèi)聽了“霍桑”,腦筋似已“嚇傷”,因此,搗亂盡著沒命的搗亂,對付的方法,卻終于毫厘絲忽都沒有。
記者寫到這里,應(yīng)當(dāng)代表這些神道,鄭重聲明一句:他們在先前雖然并不是什么圣經(jīng)式的正人君子,但記者可以保證他們,對于現(xiàn)在所干的這種偉大事業(yè),一個個都還是和尚結(jié)婚,破天荒第一次嘗試。唯其對這偉大事業(yè)的經(jīng)驗,既嫌不足,于是遇了一點風(fēng)吹草動,便都魂蕩神搖,急成了沒頭神。依記者想,若在資格較深的斲輪老手,遇了這一點小小的風(fēng)浪,決不致無法可施,也決不致急成這個份兒。
當(dāng)時室中的眾人,你看看我,我望望他,差不多已到了束手待斃的最后一步。正自上天沒路,入地?zé)o門,忽然胡小麻子不知在他腦海里的哪一部分中,居然急出了一個方法來,硬著頭皮,連忙搖手阻止眾人的搗亂道:“拼死無大難,叫化再不窮,你們就急死了也無用呀!難道大家這樣天打木人頭,坐等他們捉死蟹嗎?”
這話一發(fā),眾人覺得胡小麻子,必已得了什么妙計,不禁哄然鬧將起來,用了似哭似笑的聲音,爭先地問:“你有什么生路?依你怎么樣?依你怎么樣?”
胡小麻子道:“依我嗎,大家碰碰額骨,頭先派一個人,悄悄出后門。一來照照后門外面,有線頭沒有線頭;二來,還可以抄到前面去,把那個赤老,仔細拔一下子瞄頭。雖然老槍說的話活靈活現(xiàn),情愿再去看個明白為妙,不知自然最后。萬一路道真的不對,我們只好準備亮工。我想鷹爪要來,早已來了,能夠大家出松,總算祖宗亡人都在家里。萬一扯(讀如蔡走也)不成,要跌饞牢也是命里注定的,只好值價點了!”
胡小麻子慨然說畢,眾人又“哄”的一聲,齊喊贊成。胡小麻子道:“不過誰先出去照一照呢?”
他說著,歪眼看著酒甏阿毛,不防酒甏阿毛似乎預(yù)早料到這一著的,視線早已避了開去。至此,老牌美女方始徹底覺悟,這位英雄真是一包膿一包蔥的英雄,只得回頭龠求阿六哥道:“這是大家的事,費你的心走一趟吧!況且你是親眼見過的,可以看到底是不是那個千刀萬剮的殺千刀斷命人……”
老牌美女沒說完,不料阿六哥死賴在鐵架子上,幾乎要掉了頭,表示寧死不干。眾人大家謙虛客氣,結(jié)果還是胡小麻子,義形于色,自告奮勇,便問老牌美女道:“那柄家伙呢?”
老牌美女急急檢出一支手槍,是嶄是黃,不得而知。但胡小麻子接了過來,向袋里一塞,勇氣似已陡增了十倍,遂把青龍角上的帽子一拉,帽舌照前掩住了眉毛,一面出了房門,匆匆下樓去了。
在蹬蹬蹬蹬的梯響聲中,眾人的臉色又改了一種式樣。大家鴉雀無聲,都露著一副囚徒待決的樣子,而且不約而同,都有一個熱烈的希望,希望胡小麻子一回來,便重重埋怨老槍阿四,說他是“照子過腔”。不多片刻,胡小麻子果然回來了,但眾人抬眼向他一望,不用多問,就知希望已成肥皂泡兒。只見胡小麻子失驚大怪,喘噓噓道:“快些!快些!準備亮工吧!”
眾人急問怎么樣,這問句尤其老槍阿四問得更急更響,胡小麻子道:“真的,那個赤老,死盯著此地門口,兩手插在褲袋里,褲袋凸出一大塊,手槍一定有的!而且一副四六開招的面色,看起來決不止他一個人,近處一定還有埋伏!”
眾人忙道:“那么,后門,后門怎樣?”
胡小麻子道:“還好,后門外不像有什么可疑的人。管不得許多了,趁早大家走吧,越快越好!”
胡小麻子一面說,一面飛眼在眾人臉上繞了個圈子,又道:“此地有兩位阿兄,吃相太難看,只好陸續(xù)分著先后出去。”
酒甏阿毛道:“那么,我先撤!”
胡小麻子道:“慢!”
老牌美女道:“呀,我們走了,老大怎么樣呢?萬一他不識相,撞死撞了回來,不是倒霉了嗎?”
胡小麻子道:“嫂嫂不要發(fā)急,快些預(yù)備!我們走后,馬上分頭打發(fā)人到那幾處老大常到的地方,快去找他,告訴他。現(xiàn)在只好頭痛先救頭,腳痛先救腳咧!”
酒甏阿毛和老槍阿四也同聲搶著問道:“那貨色怎樣?也帶了走嗎?”
胡小麻子道:“自然,我們擔(dān)風(fēng)擔(dān)驚,吃辛吃苦,為的是什么?自然帶了一道走!”
眾人一齊很不安地說道:“呀,貨色還帶了走嗎?萬一……”
胡小麻子急得只顧頓足,攔住他們道:“快些!快些預(yù)備!不要再嚕蘇了!貨色仍用原法帶了走,出了通子再轉(zhuǎn)念頭!小鬼膽很小,我有方法教他封缸(不泄聲也)的!”
胡小麻子平日在眾人中,原不過小嘍啰而已,而在此際,儼然已自處于大元戎的地位。好在眾人已等于無機能的大號傀儡,一舉一動,完全任他擺布。最后,胡小麻子手忙腳亂,搔著頭皮向眾人厲聲說道:“你們膽子小的,先請吧!先出去分頭找了老大,大家都到富澤路,二百六十八號,一家小麻油坊樓上聚會,聽見嗎?富澤路,二六八號,一家小麻油坊樓上。那邊是老大和阿金妹新借的小房子,大半老大早在那里了。”
好不容易,一切都已支配好了,冷不防風(fēng)浪之中又起了風(fēng)浪。老牌美女依著胡小麻子的命令,搶出一件較新的衣服披上了身,搶著胡亂撂了撂頭發(fā),末了,正搶著把一大包命根般的煙泡,塞入懷內(nèi),一聽這話,驀地一個餓虎撲食的姿勢,一把揪住胡小麻子的胸襟,翻天倒海似的嚷道:“好好好,爛麻皮你好!我和你先拼命!老大和那濫污寡老,借著小房子,你們倒瞞著我!好好,我和你先……”
一語未完,作勢便欲一頭撞過來道:“我先出去報告,寧死也不跟你們?nèi)サ模?rdquo;
這一著,真出乎眾人意料之外,眼珠早又定了,看這情形,只覺哭笑皆非。胡小麻子直急得一面退讓,一面帶著哭聲,幾乎雙膝跪落道:“嫂……嫂……嫂嫂……你你你……你再要吃醋,我……我們要吃蘿卜干了!”
筆尖只有一個,而事情卻多得宛如亂麻,許多神道紛紛擾亂,記者的筆尖也隨之而擾亂。這其間便把隔壁廂房樓上,一位真正的神道,忘到腦后了。有人問,又是什么神道?很聰敏的讀者先生們,看了上面的事,大概能代記者回答說,所忘的必然是位貨真價實的財神。廂房樓上這位財神,年歲還很幼稚,是個十四五歲的孩子,身材很是瘦小。論他的狀貌,舉凡普通相術(shù)書上,所有的五官端正、天庭飽滿、眉清目秀,唇紅齒白等等的現(xiàn)成語句,都可借來應(yīng)用,尤其這孩子的兩個小眼,明亮得好似秋夜朗星。雖然面色很帶著憂愁惶恐,然而憂愁惶恐之中,仍舊流露一種活潑的精神,即此已可顯出他在平素必是一個絕頂聰敏的小孩。
廂房樓上,由一堵板壁劃分為二。前半開中除了一床一幾,余外空曠的類如原野。但那床上卻設(shè)著一副極精美的臥具。當(dāng)時這孩子卻在后半開中,這里也有一張板擱的沒帳鋪,鋪的位置,恰巧擋住那扇可通客堂樓的另一板門。室中有一張粗簡的木桌,桌上攤著一副麻雀牌,表示不久以前曾經(jīng)有人在這里玩過雀戰(zhàn),戰(zhàn)后,卻并未把這戰(zhàn)具收拾起。
在幾十分鐘以前,胡小麻子在這廂房樓上,陪伴這個大家認為小財神的童子。二人圍坐于木桌之前,很無聊地弄著這麻雀牌,拿來解著氣悶。當(dāng)時,一室之中,空氣極靜,加之這孩子的耳官,敏銳異于常人,靜寂之中,早已聽得隔壁的人,在說什么“霍桑”
“包朗”。童子一聽,頓起注意,苦于隔著墻壁,語聲又很雜亂,不能聽得十分真切。但他心里雖很注意,表面一絲不露,仍舊裝作渾渾噩噩的樣子,把那許多麻雀牌,堆成幾座牌樓和橋梁。
其后,長腳金寶走過來,和胡小麻子替了班,接著不多片刻,便聽得樓下起了重大的闔門聲。接下來,急促異常的樓梯聲、粗濁的喘息聲、雜亂的問答聲以及種種失驚大怪聲,一時并作,鬧成一片,童子外表若無其事,其實一一聽在耳內(nèi)。因為聲音太嘈雜,仍是聽不分明,只覺隔壁屋中,已亂得翻山倒海似的。抬眼看看長腳金寶,卻露著十分慌張的神色,見他搔頭摸耳,只在室中團團打轉(zhuǎn),轉(zhuǎn)了好一會兒,似乎忍無可忍,臨了望了自己一眼,便急急走了出去。童子見那門已閉闔,悄然走近那張板鋪,把身子俯伏在那鋪上,一耳貼住那扇鋪后的板門,凝神細聽,仿佛聽得內(nèi)中有一個人仍舊*網(wǎng)氣噓噓說著霍桑的事,仔細再聽,又聽得說這霍桑似已到了門外,接著這些人便又鬧哄哄起了一陣潮涌似的擾亂。孩子此時已明白了他們擾亂的緣故,忍不住又驚又喜。他從鋪上抽身起來,一望室中,四下除了自己,別無一人,眼光不期倏的一亮,略一躊躇,便又像小鼠覓食似的,輕輕掩到那扇通行的門前。此時,他兩個面頰上,突起了兩片紅暈,伸手便去扳那扇門,扳了半天,文風(fēng)不動,知道這門已是反拴,不禁又露一種強烈的失望。這當(dāng)兒,隔壁客堂樓上,正是亂得最厲害的時候,他們這樣擾亂,此間的孩子,也獨自隨之而擾亂。雙方擾亂的起因,雖然絕對不同,而那擾亂的情形,卻十分相類??此︻^摸耳,似乎不知如何才好,一會兒,他又走到那鋪上,仍舊俯著身子,貼耳細聽。這一次,他聽得眾聲雜亂之中,仿佛那些人預(yù)備要把自己遷往別處,并已聽得所要喬遷的新地點。他聽時,滿面焦灼,差不多要失聲哭了,正覺坐立不安,無可如何,偶然抬眼,一眼瞥見了適間玩弄的那副麻雀牌。忽然他那活潑的眼珠,亮晶晶地透射出一種異光。
他霍地走到木桌之前,低頭沉思了好一會,隨把麻雀牌內(nèi)的“東”“西”“南”“北”“中”“發(fā)”“白”等牌,一一揀出。揀時,不知是憂是喜,小手已是震顫,但雖震顫,他仍把神識竭力鎮(zhèn)定著,一面揀,一面還照顧門外是否有人進來。揀完了東西南北中發(fā)白,把這些牌遠遠推過一邊,躊躇了一下,又把四個“九萬”照前揀出,雜入東南西北等牌之中。接著,他又凝神屏息,很著意的,在那牌面向天的余牌中細細找出許多牌來,細細屈指算著,不知算些什么,一面細細把揀出的牌,列成幾條橫行。最后,卻隨手拿了些不用的牌,砌成一個“?”形的問句符號,表示這奇異的八陣圖中,含有一種問題在內(nèi)。
奇異的工作,匆匆地工作已畢,他深深呼吸了一下,伸手按著額骨,現(xiàn)出一種似憂愁又似欣慰的苦笑,同時,臉色驀地變異,已聽得門外的聲音,有人來了。于是他急急踮腳走近板鋪之前,一仰身睡了下去,兩手捧著頭顱,眉心緊皺,口內(nèi)嚷著“喔唷”。在他“喔唷”聲中,門兒“呀”的一聲開放,果已走進一個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