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回 駭浪挽危舟 江女酬恩施絕技 粗心驚失錯 蘇翁臨難托遺孤

云海爭奇記 作者:還珠樓主


船行了兩日,將近桐廬,天色尚早,方要叮囑舜民到時停舟赴約, 耽擱半日,江上忽然起了風(fēng)暴。船人一見天色不好,加急搖駛,纖夫 也一齊努力。剛剛船到金沙埠,離泊處還有半里來地,天色已愈變愈惡。

岸上是飛沙走石,大風(fēng)揚塵,屋瓦驚飛,樹折木斷。人家屋外曬著的 衣被,多被旋風(fēng)卷起,在暗云低迷的天空中,恍如白鳥翱翔,上下翻飛。

到處搶著關(guān)門閉戶,拿進東西?;j圈、斗笠、兜籃之類,被風(fēng)吹得在 田岸街路上亂滾。

江面上是驚濤壁立,駭浪掀天,小山一般的浪頭,一個跟著一個 打來,江聲澎湃,宛若雷轟,襯上又尖銳又凄厲的風(fēng)聲,濃云層里時 發(fā)一兩下金線般的電閃,真仿佛有萬千水怪、夜叉、鬼魅,在那里奔 突叫囂一般。江中船只早都泊岸,被風(fēng)浪打得東斜西歪,沉的沉,碎 的碎,隱聞哭聲隨風(fēng)吹來,看去觸目驚心,甚是駭人。幸而舜民坐的 是只頭號官船,工料堅實 ;船人又甚在行,老早放下帆篷,離岸又近, 卻也被浪顛得七上八下,人倒物翻,站立不住。船人仗有纖夫多名, 先還打算強掙扎到埠頭上去停泊,舜民見滿船皆水,情勢危急,一眼 看到前面丈許便是舊日停泊之處,自己不能起身,連喝幾聲“停船”!。

人聲風(fēng)聲喧嘩,亂做一團,船和撥浪鼓似的,哪聽得見!王升恰 在關(guān)窗,周身都被浪頭打濕,跌跌蹌蹌,連滾帶爬,搶向后艙一說, 船老大道 :“我們不是不知道性命交關(guān),先前不料風(fēng)暴這樣厲害,纖夫 多已上岸,準備搶到埠頭再停。如今他們都在岸上拼命和風(fēng)斗,喊也 喊不應(yīng),又是上水,要把纖繩解斷,人跌傷不說,這船順流淌去,還 當(dāng)了得?除靠天菩薩保佑,掙到埠頭,真無法想。”說時,王升一眼瞥 見離身兩三丈的江岸上,風(fēng)沙影里站著兩個白衣短裝女子,手中俱持 有發(fā)亮的東西,天色昏暗,未辯何物。心想這樣大風(fēng),居然不怕,敢 來江邊閑立,也不怕吹下江去!念頭才一轉(zhuǎn),江中風(fēng)浪益發(fā)險惡。船 老大又被浪頭掃著一下,幾乎跌倒,手中的舵失了平衡,往側(cè)一偏, 船身就勢歪向一邊,舵身軋軋作響,似要斷折,跟著又是一個兩丈來 高的浪頭打到。當(dāng)時形勢,危險已極,如被打中,那船不碎,也必翻 轉(zhuǎn),為巨浪卷去。船人齊聲急喊“天菩薩”,船老大臉上已是面無人色。

幸而浪頭來處較遠,強弩之末,來勢雖甚兇猛,眼看白浪如山,離船 僅有兩丈,快被打上,船側(cè)水面上忽然起了一個漩渦,浪頭到此,余 力已盡,往下一壓,船老大就勢拼命扳舵,已側(cè)的船身立時平轉(zhuǎn)。就 這樣船身還被浪激蕩起丈許來高,起落了好幾次。當(dāng)這驚惶駭亂之間, “喀嚓”一聲,船頭上那根纖柱突然折斷,船身再也吃不住勁,順流便 要倒淌下去。

風(fēng)浪太大,舵樓中人尚且立腳不定,如何再能搖櫓?同時帆篷船 舵全都軋軋亂響,又似要折斷。當(dāng)這危急瞬息之間,仿佛聽得風(fēng)浪吼 嘯中有一女子嬌叱,跟著前船頭上似有白光微閃,隱聞“扎”的一聲。

船人疑心有了鬼怪,紛往前艙嚇退。船已倒退了兩三丈,忽然停住, 船也斜順過來,頭向著岸,一任江中大小浪頭左一個右一個橫掃順打, 船身只管起落顛蕩,船卻似被什么東西牽住,并不往下流淌去。船人 俱疑是天神降佑,紛紛歡呼跪禱。因離岸雖只兩三丈,水深浪急,仍 是靠攏不易,又不知船身因何停住。

正待設(shè)法攏岸,船頭一人,瞥見船頭上亮晶晶一樣?xùn)|西。先還不 敢走近,定睛細看,乃是一把鋼抓,抓在船頭。暗影中仿佛抓上還有 一根長索,筆也似直,通到岸上。心中奇怪,船舷無法行走,不顧客 人見怪,徑由中艙通過,奔向后艄一說,船老大聞言,才知船被岸上 抓住,心中一放。不管是人是神,且先救命保船要緊。忙喝船人一齊 動手,篙櫓并用,只要再略近岸丈許,即可脫險。船人有了生機,俱 都踴躍從事,無奈風(fēng)勢惡而不定,近岸處浪力更大,漩渦時起,一不 小心,便有沉碎之虞。船老大招呼眾人,嗆風(fēng)呼號,兩手緊握舵柄, 左迸右轉(zhuǎn),兀自欲前又卻,只在原處搶進二三尺,又被浪打了回來,近 岸不得。方自焦急無計,船頭忽然漸漸一點一點地斜行向岸,緩緩移動。

這只不多一會的事,艙中葦村、舜民夫妻,連同所帶下人,不慣 風(fēng)浪之苦,俱都暈吐。各在床上抱定床欄桿,隨了那船身偏側(cè)滾來滾去。

艙中遍處水濕,舜民和葦村并臥前艙,只知風(fēng)浪險惡可虞,還當(dāng)官船 甚大,不會出事,虞妻卻已駭?shù)每藓吧穹鹆恕K疵衤犚娙寺晣W噪,由 前后艙風(fēng)浪聲中隱隱傳來,不覺心驚,兩次想喊人來問,葦村勉強說道 : “以你我為人,絕無兇折之虞,否則,蘇、韓二公也不會那樣說法了。

事有命定,著急無用。我們顧命,船人也要顧船,絕不甘心聽其沉沒。

我們都是外行,相助不得,問了徒亂人意,不如聽他自行設(shè)法的好。” 正談?wù)f間,王升忽從后艙爬來稟道 :“恭喜老爺,船已脫險,少停 便可靠岸了。” 舜民忙問原因,王升道 :“這船纖繩已斷,本已快被風(fēng)浪打沉。岸 上忽然來了兩個白衣女子,用鋼抓將船抓住,繩頭系在大樹石上,把 那兩班纖夫?qū)せ?,相互同拉。?nèi)中一個又縱向船頭,帶過兩條纖繩, 系在系船樁上,人仍縱回,一齊下手?,F(xiàn)在離岸只有丈許遠了,還是 上次靠岸的地方。”舜民問 :“那兩個女子是誰?”王升答 :“在后艄, 沒有對面,天黑看不真切。” 一言甫畢,船忽停住。艙門啟處,竄進兩個白衣女子。前面一個 正是上次舟中所遇賣蟹女子江小妹 ;后面一個貌略豐腴,沒小妹秀美, 卻也生得端麗溫文,饒有福相,俱都背插單劍,白布包頭。忙和葦村 掙起,正要謝她們解救一船之危,小妹先張口道 : “尊公新遭風(fēng)浪,身體欠爽,請不要動。有勞王管家引我們?nèi)ヒ姺?人好了。”舜民和葦村俱已精神委頓,只得拱手答道 :“愚弟兄委實疲困, 不成禮數(shù)。請二位俠女先至后艙與內(nèi)子相談,等少時收拾清楚,再請 二位俠女面謝吧。”小妹聞言,也不答應(yīng),只朝著同來女子嫣然一笑, 便同往后艙走去。人仍不能上岸,艙中到處水濕泥淤,又滑又臟。加 以舜民一行人等十九暈船嘔吐,狼藉滿地,下人個個臥倒,只王升一 人還能勉強支持作事,知道主人急于和兩俠女相見,忙又扶到前艙, 喚來幾個船夫,取來笤帚簸箕,先將船艙打掃干凈,汲些江水,將船 板用拖布帚洗凈。船已停泊,拋了大錨,畢竟好些。等一切舒齊,人 們也漸漸緩過氣來。舜民、葦村命人打了面湯水,重新洗漱,結(jié)束衣冠。

剛命王升去請?zhí)愣粋b女到前艙來坐,以便船人打掃,虞妻已由 二女子一邊一個扶了出來。賓主重又見禮落座。

二女初上船時,舜民見她們周身全白,昏遽中沒有在意,及至坐 定一看,二女所穿竟是孝服,不禁大驚,因所服雖重,尚不似父母之 喪,未便明詰,忙向江小妹道 :“那日因蘇老先生再四促行,不敢久停, 未及登堂拜母,僅令小價趨謁,略伸微意。近日令堂老太太的病狀想 已痊愈了吧?”小妹答道 :“尊公顧恤孤寒,義薄云天。家母全仗贈金 調(diào)治,不特病愈,且有除根之望。大德不言謝,況以后還有相須之處, 小女子也無庸再作俗套了。”舜民見她救了一船生命,行所無事,毫無 德色,舉止安詳,談吐文雅,與那日江行郊遇又自不同,越料她出身 必非等閑人家,益發(fā)心折,答道 :“舍間尚非寒素,只是客中帶得無多, 自問不是吝人。如若須用,明言無妨。即以此次而論,全船生命皆出 二位俠女所賜,我又何嘗言謝呢?這位俠女想是蘇老先生令媛了。他 老人家,近日以來身體尚還康健么?” 二女聞言,俱都凄然淚下,仍由江小妹答道 :“這正是蘇老義父 跟前的蘭珍姊姊。實不相瞞,義父那晚別了尊公回去,行至中途便遭 狗子暗算,怪他不該泄露機密,拔了他的黑飛魚圖記,受了內(nèi)傷。還 算賊父得信趕來,念在舊日老交情面上,沒有當(dāng)時處死。并把蘭姊也 喊了去,背回寒家,勉強活到第三日,囑咐好了一切后事與蘭姊的終 身,才行撒手而去。義父卜算如神,據(jù)說那日與尊公相遇,便算出卦 象于他本身大兇,再三約請尊公回船務(wù)必往寒家一行,便是為此。那 晚,先還自恃狗子和手下賊黨均非他老人家對手,只要當(dāng)晚能夠躲過, 次日見著賊父把理解明,即可無事。誰知賊黨中新到了一個內(nèi)家能手, 專用陰手殺人。這廝名叫小鐵猴侯紹,外號一掌三辣手,當(dāng)年與義父 還有一點交情,事前如知是他,必不下手。

“偏生義父隱姓埋名已廿年,留著很長胡須,熟人乍見,都難認出。

這廝年前又被仇人傷了雙目,只剩半只眼睛,又在黑暗之中,看不真切, 見狗子眾賊黨要吃虧,暗下毒手,事后好生后悔。老賊父于肯順風(fēng)轉(zhuǎn)舵, 答應(yīng)義父永不許再與尊公為難,尊公回家終身不得再提,雙方作為沒 有此事,各不相擾。未始不是看重這廝的情面,否則連蘭姊也未必能 活了。經(jīng)過情形已對尊夫人說過,少時自知。義父臨危以前又卜一卦, 算出今日海洋中有大颶風(fēng)要刮過此地,雖是風(fēng)尾,為時無多,但那風(fēng) 力卻甚猛惡,行船遇上絕少幸理。尊公必在風(fēng)浪最大時經(jīng)此,吉人天 相,自不會出什么災(zāi)變,虛驚實所難免。臨終遺命,愚姊妹持他老人 家昔年恃以縱橫江湖的百練鋼抓,到江邊相機相助。到時正趕風(fēng)力絕 猛,恐一發(fā)不中徒費心勞,剛等風(fēng)頭略順將抓順風(fēng)擲出,纖繩突然中斷。

幸而事先將抓上蛟筋長繩緊在一株合抱大樹樁上,否則以愚姊妹二人 之力恐還拉不住呢。想是尊公對待苦人恩厚,這樣險大,那兩班纖夫 依然拼命賣力,纖斷時跌傷了五六個,無一人出怨言。蘭姊恐力氣不 夠,去喚他們來相幫拉纖靠岸,依舊人人踴躍,力疾從事。富貴中人, 能使苦人到了危急真正自愿出力賣命,毫不敲索,最為少見。休說他們, 便是船上人們都會水性,像先前那般危急,離岸又近,雖說船也要顧, 恐怕對于船客生命早不在話下了,哪有這樣心安理得,同共安危,毫 不打算破船逃命主意的呢?” 舜民聞得蘇翁因救自己而死,早已位下沾襟,見小妹言詞爽朗, 仍往下說,只得等她說完,方始慘慘凄凄起身,朝著二女正要下拜, 小妹連忙起身攔道 :“死生有命,多禮何益?不消再作禮套,也無須乎 表白致詞。愚姊妹俱都明白,此中還有曲折,未便即為明言。但盼尊 公能應(yīng)義父遺言拜托之事,就足安泉下老人之心了。”舜民雖聽出蘇翁 必有安埋托孤之舉,心仍不忍,仍要望空謝過。風(fēng)定以后,還要親去 吊唁,料理喪葬和身后一切。小妹只得任其望空遙謝,二女在旁跪拜 相謝。禮畢起坐,大家又傷感了一陣。

舜民忍不住想問小妹的話,被虞妻暗使眼色止住。舜民見她以目 示意,又極口稱贊賽韓康是個活神仙,面上時露歡喜得意之狀,對于 蘭珍,更是接待謙沖,溫語如春,殷勤備至,較諸小妹尤甚。暗中窺 察蘭珍,雖然身遭大故,說時一樣掉淚悲苦,但對動手殺父深仇,并 不見得十分痛恨,談過之后,漸漸斂了悲戚之容,辭色舉止之端詳, 轉(zhuǎn)不如江小妹那般激昂悲壯、颯爽飛揚,好生奇怪,情知此中必有原因, 只得住口。

又過些時,風(fēng)勢稍小,船老大率了船人,請上升先容,進艙叩謝 二女救船活命之恩。舜民方喚“任他入謝”,小妹與船老大們原都熟識, 忙即攔止,獨自走向后艄,再四叮囑 :“我這拼命出力,本心不為救你, 無須感謝。我母女孤苦伶仃,不愿無事生風(fēng),只要代我隱秘蹤跡,不 向人提說此事,就算報德于我了。否則,今日之事,因風(fēng)大猛,無一 外人在場,如若傳說出去,莫怪我不客氣了。”纖人自是紛紛應(yīng)諾。小 妹問起受傷的人,除七名纖夫外,尚有四名船夫,傷勢輕重不等 ;船 老大扳舵時手一滑,右手指甲被剝翻,頭腿也各受了點磕傷,便把身 藏金創(chuàng)靈藥一瓶取出,吩咐斟酌分用,如不敷時,等夜來風(fēng)住,回家 取藥再治,舜民、葦村又命王升取了二百兩銀子做犒勞。船人三謝而受, 又謝了二女,歡喜已極。

入夜以后,風(fēng)勢漸止,下人才端上酒飯。船老板也命人上岸,到 鎮(zhèn)上去買酒肉來犒勞大眾。去人歸報,鎮(zhèn)上受了這一場風(fēng)災(zāi),房屋吹 倒了好多處,家家關(guān)門閉戶,店鋪早已上板,路絕行人,澡堂和書場 俱未挑燈,無處購買食物。舜民得信,又命下人,將杭州帶來的金腿 家鄉(xiāng)肉各取了四只,給他們煮吃。船人見客人這等體貼,益發(fā)感激, 俱都印在心里不提。舜民夫妻、葦村三人,因二女一個新遭大故,一 個是死者的義女,全不肯飲。大家把飯吃完,天已亥初。舜民正說起 明早要往祭奠蘇翁,并為料理喪葬。小妹笑道 :“義父身后一切,早 有遺命,由我經(jīng)營,并且連錢都有了。尊公此時急于回家,明早正好 開船,這倒不勞費心了。”舜民自然不安,再三堅持,非盡一番心不可。

小妹道 :“義父靈棺,將來還要葬在貴地。大約不過月余,便要由我運去, 那時盡可盡心,何必忙在一時?如真非到靈前一奠不可,今晚風(fēng)定無 人,最是相宜,不知意下如何?” 舜民知當(dāng)?shù)赜袃赐奖P踞,小妹如此說法,必有原因,又想起多年 未見的兄長,想了一想,答道 :“既然這樣,蘇老先生身后一切,盡以 奉煩。須用若干,由我奉上。今晚就隨二位俠女,同往靈前吊奠。明 早開船,回轉(zhuǎn)永康,先代他將佳城卜好,靜俟扶樞到來安葬便了。”小 妹道 :“義父臨危以前,有人送來千兩銀子,足可從豐備辦身后,不消 尊公破費。既欲今晚臨吊,待愚姊妹先回去,著人來接好了。”舜民本 意和二女同走,二女力說 :“天色昏暗,風(fēng)未全住,道途不近,同行反 而更慢,轉(zhuǎn)不如用轎馬來接的快。”并問舜民 :“會騎馬不?如不會騎, 好用山轎來接。”舜民原會騎馬,便問 :“風(fēng)天黑夜,哪有轎馬可雇?” 小妹道 :“這里的人,有好些都受過義父的好處。我們?nèi)窍嗍?,一?即至。天已不早,先告辭吧。”說罷,徑和蘭珍向葦村、虞妻一一別過, 走向船頭,拾起那柄飛抓,腳微點處,凌空數(shù)丈高遠,雙雙往岸上縱去, 晃眼沒黑暗之中。

這時風(fēng)勢漸住,江波漸平,僅剩細浪發(fā)發(fā),擊船作響。月影又漸 出現(xiàn),昏沉沉的孤懸在暗天浮云之中。煙籠霧約,仿佛明燈之冪以重紗, 只露出半規(guī)白影,通沒一點輝光,天邊時有一兩點星光閃滅,也是暗 淡無芒,若現(xiàn)還隱。江面上看去一片渾茫,除兩岸遙舟微有兩三星火 光外,什么也看不見。方與舜民談起風(fēng)災(zāi)可怕,夜景凄迷,比起前兩 日秋江夜月,景物幽清,相去不啻天淵,虞妻已先回轉(zhuǎn)艙中,等得不耐, 命人出來相請。

二人連忙進去,虞妻先笑道 :“人還沒走,你偏想問底細,這時人 家給你勻出說話工夫,又不進來了。”舜民才想起,小妹來時所說頗多 曲折,便問二女后艙所談何事。虞妻笑道 :“蘇、韓二位真是妙算如神, 想不到在這里居然遂了我的心愿,真是一件喜事。”葦村聞言,知二女 之來果與舜民有關(guān),甚是高興,問道 :“聽弟妹所說,莫非前日之言應(yīng) 驗了么?”虞妻便把二女來意說出。

原來那晚蘇半瓢匆匆別了舜民回去,因所占卦象太兇,并與日里 測字關(guān)合,暗忖 :自從洗手時節(jié),受了異人傳授,學(xué)會卜筮堪輿之學(xué), 雖然靈應(yīng)如神,但中間也有兩次兇險,均仗本領(lǐng)和細心預(yù)防,躲避過 去。這次的卦,一再推詳,好似沒有生路。自己殺孽過重,并未傷一 善良,只有一事愧對死友,至今想起汗流浹背,引為終身之恨。死原 不畏,只亡友留下這一點骨血尚未安排,偏她命賦小星,只宜側(cè)室。

年來各處相攸,均無成就,好容易等到今日,巧遇這個姓虞的積善大 家,年紀不算甚大,而有壽征,品貌才情、心地家室無一不好。連占 兩卦,均與以前所占相合,姻緣已然前定。叵耐有橫禍臨身,難于避免。

細想生平,仇家死亡殆盡,只有今晚為救舜民,毀了金鵬黑飛魚圖記。

狗子因想圖謀江小妹,屢被自己作梗,早就懷恨在心,禍根想必在此。

但乃父深知自己厲害,極為敬畏,即便知道,也必裝聾作啞,不會輕 捋虎須。他父子尚非己敵,別人更不用論了。自遇恩師點化,改業(yè)洗手, 賑濟饑寒,全憑勞力心思所得,不肯再作馮婦,也沒再傷一人。況且 年老貌變,迥非疇昔,就有仇人到此也不認得。越想越覺同舜民回船 之時曾遇兩個金黨,圖記難保不被賊黨事前發(fā)現(xiàn)。除了金氏父子而外, 別無致禍之由,便留了神。

半瓢回家,鎮(zhèn)上乃是必由之路,如繞田陌小徑回去,要遠出好幾 里地。先時算計賊黨如欲發(fā)難狙擊,必在鎮(zhèn)口廣場左近,繞路回去, 躲過兇時,大難或能解免。繼一想生平行事磊落光明,怎倒畏懼賊黨 避道而行?今日沒有拔他圖記,怎走都行,這樣豈不明顯心虛,貽笑 鼠輩?倘若兩頭都伏有人,遇上時吃他挖苦兩句,固是不值,再要尋 上門去,越更丟臉。自問本領(lǐng),尚不難制伏他們,還是理直氣壯,行 所無事,多留點心,仍走原路為是。主意打定,一路觀察前行。半瓢 也是運數(shù)該終,才有此失。當(dāng)時如繞小路回去,或往江家待上一夜, 賊黨規(guī)條 :所劫之家,只要有人強行出頭,便丟了本主,先尋出頭人 算賬,或言和,或?qū)?,事情不完,絕不再尋本主晦氣。明早舜民開 船一走,賊黨守了一夜不見半瓢走回,必去半瓢家中尋仇。他和小鐵 猴侯紹原是二十年前老朋友,半瓢并還幫過他的大忙,感在心里,雖 然目光不利,白日里總可辨別出一點聲音形貌,侯紹更是生具異相, 半瓢雖然相隔多年,一望而知,兩下只一認出,憑侯紹一人就能強制 群賊,永罷干戈,哪有這場殺身之禍? 半瓢走出里許來地,忽覺心里怦怦亂跳,暗忖 :昔年久經(jīng)大敵, 孤身出入龍?zhí)痘⒀ㄒ暈閮簯?,今晚不過有幾個鼠輩為難,憑本領(lǐng)足可 開發(fā),怎這等心情不寧起來?莫非賊黨中新請來了什么能手不成?連 想當(dāng)世水旱兩路有名人物,最好的也不過和自己打個平手,并無過人 出奇的英杰。當(dāng)時并還想到小鐵猴侯紹一身童子功,本領(lǐng)高強,仿佛 比己差勝一籌,但是有恩于他,友情甚厚,斷無棄友助敵之理。想過 也自拉倒,覺著無慮,打起精神,加速前進。不消片刻,行近街口左近。

那地方是背山面江。鄰近鎮(zhèn)集的一片大草原,一邊是大麥場,靠江一 面是木行碼頭,成抱大木橫積如山,再過數(shù)十步,便是鎮(zhèn)上。

半瓢正走之間,看見道旁木垛上影綽綽聚有多人,知道所占之事 應(yīng)驗,暗中雖在戒備,仍裝無覺,轉(zhuǎn)把氣沉下去,從容前行。眼看越 走越近,忽聽一聲斷喝 :“蘇老先生,暫留貴步。”接著便聽颼颼連聲, 從道旁木垛上縱落下二十多條人影,穿的俱是急裝密扣的黑色短衣, 身佩兵刃暗器,阻住去路,為首一人正是賊魁金鵬的狗子金庭玉。半 瓢知賊黨慣例,不是身臨大敵或是大舉搶劫,對方有扎手的人物,不 會出來多人,穿上這黑一色的打扮。料他此來,一為記恨前破婚姻之仇, 二為拔棄黑飛魚圖記,犯了他們大忌,頗有拼命情勢,絕難善罷甘休, 也自有些心驚。定睛一看,所有賊黨均曾相識,金鵬幾個得力的手下, 倒有一半在內(nèi),卻無一個生人。

方要問他何故攔路堵截,狗子已先發(fā)話道 :“蘇老先生,恕過晚 輩驚擾。我等俱是明人,不用細說。家父平日對于你老先生何等禮重, 至于手下叔伯弟兄,更是恭敬尊崇,無微不至。任他天大的事,只你 出頭相攔,立即一笑拉倒。自問相待不薄,從無失禮之處。適聽人報 賢父女所行所為,你與豬仔一不沾親,二不帶故,為何強自出頭,壞 我事規(guī)?未免欺人太甚。我趕到此地,久候大駕未來,本心想尋到豬 仔船上理論。因這事既為足下攬去,照例應(yīng)向足下答話,與豬仔本身 已無關(guān)系,何必再去打擾人家?樂得使足下做一個整人情,賣賣你的 威風(fēng)殺氣,故仍在此苦等。足下果然慷慨駕臨,并未繞避回去,令人 可佩。我想大丈夫行事光明磊落,事非目睹,僅憑傳報,真假暫時難 定。不過以愚父子相待之厚和足下之為人,似乎不應(yīng)有此類事兒發(fā)生。

現(xiàn)向足下請教,毀掉我家飛魚,是否賢父女所為?只要你說聲并無其 事,立時拉倒,還向足下謝罪,我自責(zé)問那妄報之人,不難水落石出。

如是你老先生主謀,少不得要請你還出一個道理。” 半瓢見狗子其勢洶洶,聲色俱厲,說話和迸豆一般,一大串連珠 不斷說將出來,料難免卻爭斗,不禁把多年未發(fā)的火氣提了起來,適 才路上盤算好的一套說詞,全都無心再用,只冷笑一聲說道 :“我蘇老 頭子素來行事光明,敢作敢當(dāng),今晚此事自然有個道理。”狗子忙搶 口道 :“有什道理,快請說來,我等洗耳恭聽。”說時適有一大片濃云 飛過碧空,將月光遮住,清輝明晦之際,暗影中窺見狗子一手按住佩 刀,一手搭向鏢囊,面帶獰笑,目閃兇光,咄咄逼人,手下人等個個 神情躍躍欲動,斷定不懷好意,必出不意一擁下手暗算,忙把氣功運足, 以備萬一,仍答話道 :“那個自然。我與船客乃系至戚,今晚茶樓相遇, 才得知悉。本想向令尊說情,看我薄面,放他過去,后來一想,那留 記的人將圖記釘?shù)媚前汶[秘,分明與船客非親即故,只緣受命久了無 法交代,不得已以此搪塞,只要今日過了這一關(guān),一方領(lǐng)了親情,一 方也可交代,用心甚是油滑,泊船恰又在隱秘之所,料他未被你們發(fā)現(xiàn), 樂得暗中拔了,既解舍親之難,同時又省得令尊知道此事,難以處置。

看了薄面,是壞島規(guī),此例一開,以后再有朋友請托,不便應(yīng)付 ;不 看薄面,愚父女自然無顏在此安居,又傷朋友。不告而行,異日再圖 報答,兩無傷礙,最是妥當(dāng)。” 還要往下說時,狗子早已怒不可遏,大喝道 :“好個昧良無恥的 老賊,大家做他!”跟著舉刀就斫,賊黨也紛紛各舉兵刃,一擁齊上。

此時月黑天陰,雙方都是練家,全憑心靈眼力取勝,稍差一點,便吃 大虧。半瓢早有防備,見賊黨以多為勝,不可理喻,哈哈一笑,身子 往后斜倒,腳根用力,使一個飛箭穿云的身法,一縱三四丈,出了圈外。

隨手解開衣紐,等狗子賊黨追蹤過來,又是一個斜飛乳燕的身法, 縱向側(cè)面廣場之上。就這接連兩縱之間,身上長衣已自脫掉,手持衣 領(lǐng),當(dāng)作一件短兵器掄將起來。群賊也殺上前去,刀槍并舉,暗器齊施。

半瓢身懷奇技,內(nèi)外功俱臻上乘地步,哪把群賊放在心上!雖是手無 寸鐵,那一件長衣舞動起來,竟比什么兵刃都顯厲害。昏云冷月之下, 只見刀光閃閃,鏢弩星飛,丁丁錚錚,暗器兵刃觸石墜地之聲響成一 片。數(shù)十條黑影圍繞著一團灰色影子,旋動如飛,在廣場中馳突往復(fù), 滾來滾去,殺了個難解難分,不分勝負。

半瓢因金鵬不曾在場,滿擬后來和平了結(jié),不愿將事鬧大,先只 利用長衣甩落賊黨的兵刃暗器,并未傷人,繼見賊黨不知進退,定欲 置己于死,一味猛上,苦戰(zhàn)不休,心想照此下去,直非傷人不可,要 顧全雙方顏面,絕難辦到,擒賊擒王,我何不如此如此。

主意打定,正趕眾人趕殺過來,半瓢喝道 :“你們這群廢物,再 不知好歹,我老頭子就要得罪了!”說時,倏地一個黃鵠沖霄的勢子, 拔地直上,起到空中。眾賊黨欺他身子凌空,無法閃躲,各將手中暗 器紛紛打出。半瓢早覷定狗于金庭玉的所在,手中長衣一舞,使一個 大鵬展翅的解數(shù),將賊黨暗器甩開,就勢運用平生真力往下一沉,變 一個飛鷹捉兔之勢,斜降而下,手持長衣,照準金庭玉當(dāng)頭打去。就 這一個起落的工夫,連變化了三個解數(shù),端的是疾逾鷹隼,迅速非常。

金庭玉哪里能是敵手,初見半瓢起勢,似要落在西北方面,他人站在 西面,恰好掉單,正欲趕過追殺,手中一鏢剛剛發(fā)出,萬不料半瓢凌 空改招換勢,忽往西面斜飛而下,瞥見人影當(dāng)頭飛落,未免心里發(fā)慌, 忙一刀斫去時,半瓢手中衣衫已自臨頭,手微一抖動,便將金庭玉的 刀裹住,往外一抖,金庭玉虎口立時震裂,手中刀先被半瓢抖去,甩 落地上,心剛失驚,暗道“不好”。半瓢身法何等神速,跟著平橫左肘, 由金庭玉右腋之間斜著往上一擋,先將他兩臂閉住,失了效用,再緊 跟著一翻左腕,駢伸二指,照他肋下氣眼點去。狗子刀才脫手,敵人 的手便到,兩條左肘臂一碰之間,覺著其硬如鋼,骨痛欲裂,力量更 是大得出奇,一個立腳不穩(wěn),身才往左微一倒退,連縱身逃走都未想到, 負痛驚急慌亂中,口剛喊得一個“噯”字,已被半瓢點中腰穴,立即 閉氣倒地。

雙方都是身手矯捷,迅速非常。眾賊黨一見半瓢落向狗子頭上, 知他不懷好意,狗子身側(cè)無人,決非其敵。不由大驚,忙即趕過齊喊 : “老蘇休得傷人!”一擁齊上趕來救護。半瓢也是一時疏忽,見賊黨無 一出奇人物,自己又善避兵刃,容易取勝,所愁只在傷了狗子,明日 與賊父相見,不好下臺,沒有顧及眼前禍患 ;天又陰黑,縱然練就目 力,畢竟比日光下差得多,便決計制伏狗子,壓伏群賊。飛身縱起之 時,仿佛瞥見人群中有一矮子,衣服與賊黨不似一律,恰好賊黨中頗 有幾個矮的,因那矮子隨眾亂趕,身法甚快,心中雖動了一動,偏生 事機瞬息,身已飛起,急于擒敵,沒有十分留意。這時點倒狗子,見 群賊已追臨切近,心想只把狗子當(dāng)兵器,一舉起來,老賊夫妻只此獨子, 法令又嚴,心腸又狠,相隨作事,全都擔(dān)著干系,誰敢碰他一下?這 一來立時可把群賊制住。一心想擒狗子,手才抓住,人還未提起,猛 覺身側(cè)微風(fēng)颯然,知道有人暗算,心還在罵 :“該死的東西,你們小祖 宗已落我手,還敢放肆!” 當(dāng)時一面御敵,一面更著重在擒狗子。左手的人并未放下,只把 身子往側(cè)一偏,打算避開來勢,再拿人來和賊黨理論,誰知中了敵人 聲東擊西之計。半瓢明覺敵自右來,方往左一閃,頭忙回轉(zhuǎn),不見有人, 身后群賊相隔尚在丈五六間,沒有追到。心方一驚,忽覺左肋氣眼要 害一麻,中了敵人三指,情知身受重傷,已落人手,性命難保,心中 忿怒,拿出當(dāng)年本來面目,忽然一聲長嘯,百忙中勉強提著真氣,仍 然提了人縱身躍起。

正待拿狗子泄忿,將他抓死,眼前一閃,倏地一條瘦小人影,仿 佛連了線似的跟著縱落身側(cè),猛地想起一人,脫口喝道 :“侯老弟,是 你么?” 那矮子見一下重手未將敵人點倒,仍被提人縱出,又聽出嘯聲耳 熟,雖然跟蹤追過,心已遲疑,未再下那毒手,再一聽喊“侯老弟”, 不禁大驚省悟,通體汗流,悔喪無及,忙答道 :“小弟侯紹,恩兄傷 得怎樣?”跟著翻身跪倒。半瓢已舉狗子伸手要抓,見來人果如所料, 忽又想起兩個義女,忙即停手放下狗子,盤膝坐在地上,答道 :“愚 兄還有三四天活頭兒,這些后事都交給你辦吧。事出無心,你也不要 難過。”話才說完,忽然陰云展盡,清光大來,依舊現(xiàn)出大半輪秋月, 照得廣場衢路銀敷玉漫,如被霜雪。一干賊黨都把侯紹敬若神明,畏 同鬼物,見他只一照面便將敵人點中,雖未倒地,行家眼里已看出受 傷無疑,忙跟過去,不料侯紹這等情形,俱都看得呆了。有兩個不知 時務(wù)的粗人,見狗子還倒在敵人身旁不能言動,意欲搶前奪過。剛想 輕輕繞過,侯紹誤傷恩人,下的又是死手,華、扁不救,方自愧悔傷心, 無地自容,二次話未答出,忽聽身側(cè)聲息,已知來意,不由觸怒,倏 地猛伸右手五指,側(cè)身回臉,大喝道 :“我恩兄雖是蓋世英雄,人極善良, 絕不多事。都是你們這群王八羔子累我闖此大禍,死活都難贖罪,還 不去把老賊夫婦喊來?!準敢近前一步,我便將你活活抓死!”越說越 怒,把手一揚,雖是虛比,不覺把真力發(fā)出。那兩人離得稍近,內(nèi)中 一個適當(dāng)其沖,頓覺勁氣如鐵,打中肩頭,嚇得紛紛后退不迭。眾賊 黨知道厲害,連聲答應(yīng),著人飛跑回去報信不提。

侯紹喝退眾人,又膝行到半瓢面前,手撫膝蓋,凄然說道 :“恩 兄,弟原為受了人家暗算,揉傷雙目,仗著當(dāng)時心還明白,暗運真氣, 勉強保了半只左眼。如今十步以外便看不真切,全憑兩耳去聽,差得 多了。最可痛恨是仇人當(dāng)時不將我弄死,揉瞎雙眼,還叫我尋他報仇, 為此到處尋訪恩兄下落。一年之中,南北五省差不多跑遍。這里已是 二次重來,始終打聽不出下落蹤跡。算計恩兄必已改名易姓,隱去行藏。

但那女孩耳后有一朱痣,雖然見時是個乳嬰,有這一點,或者能夠?qū)さ健?/p>

于是又打聽耳后有朱痣的女孩,也未遇上。今春忽聽人說有一江湖上 舊人在富春江上與你相遇,只沒說出行藏底細。

“老白沖原是朋友,知他女兒嫁與金鵬,在此做賊,必然認得人多。

兩番到此,托他打聽,他夫妻定要將那沒出息的兒子拜我門下。我見 他們對我恭敬心誠,沒法推卻,只得答應(yīng),徒弟不收,傳他一點武藝。

這次來沒幾天,住他花園靜室以內(nèi),日出夜歸。昨日島上人來,我懶 得見這些賊崽子,推說要用靜功,沒有入席。黃昏后來人回島,因當(dāng) 日未出門,聽說鎮(zhèn)上茶樓有兩個帶弦子說大書的,不但說得好,那一 套開篇更妙不可言。說大書的照例不帶弦子,這樣卻是少見,因此想 到恩兄當(dāng)年,吹彈歌舞無一不精,生平最喜看《三國》,心中一動,打 算飯后去碰碰看。偏生這一席酒吃到亥刻才散,等我趕去,書已說到 未場。那先生果然名不虛傳,只是有些欺生,完場時,滿樓茶客都打 招呼,只瞧不起我。連問他兩次話,都吃碰回。同去的還有一個金家 手下,幾乎和他為難。我念他是個指身為業(yè)的可憐人,沒許和他計較。

他始終仍未過來賠話,拿了弦于揚長而去,把我兩人僵在那里。樓主 人卻嚇了個面無人色,再三請安賠罪,說那先生性情古怪,熟了個個 恭敬,生人照例不理,求我不要見怪,回去更求美言幾句,卻沒說明 早叫那先生賠罪的話。

“我一口答應(yīng),回至中途,正想起那說書的明知我是金家上客,竟 敢得罪,形跡好些可疑。恰值金庭玉帶人趕來,見面說起恩兄壞了他 家飛魚圖記,貪一富紳酬報,泄他機密,要去理論,請我同往助威。

我也真是糊涂該死,這次來住了月余,他父子并未提說本地隱有一位 能人。直到昨天,獨坐園內(nèi),金庭玉這廝進來陪侍,才談到恩兄屢次 壞他的事,因和他父相熟多年,他父母素不肯欺本鄉(xiāng)人,容忍至今, 近來恃有一點本領(lǐng),行為益發(fā)可惡等語。我當(dāng)時心又動了一下,復(fù)問 他和恩兄交過手未,他說一對一勉強打過平手,打了個把兒時辰,被 他父趕來喝住,吃虧了事。又說恩兄在此強抽江邊漁人常供,無惡不作。

我知恩兄本領(lǐng),像他那樣膿包,哪配相對交手。再照所說情形,明是 江邊水棍一流,與恩兄為人相差太遠,姓名又無一點相似,就此忽略。

這時一聽恩兄行事,直犯了江湖大忌,又因這廝自從上次別后頗能用 功,想看他臨敵如何,并看對頭是何等人物,跟了同來。先在木垛上 等候,以為這廝帶了多人來打一個,不問曲直,都是太差,本沒心下 去相助。這廝詭詐已極,欺我不能看遠,故說對頭結(jié)黨甚多,今晚必 有埋伏準備,恐難免一場大斗。若打不過,師父須莫袖手旁觀,雖是 記名徒弟,也休丟了顏面。

“我生平剛暴狠辣成了習(xí)性,竟為所動。吃了眼睛大虧,等到半夜 恩兄到來,我目雖失利,兩耳極靈,分明聽出來的只是一人。后來雙 方一陣亂打,天又大黑,我在上面一點也看不見。只聽有數(shù)十人往來 追逐,敵人使的是一件極奇怪的軟兵器,打落了好些兵刃暗器,仿佛 占了上風(fēng)。心中奇怪,覺與這廝所言不符。暗忖 :海內(nèi)還有何人能有 此本領(lǐng)?金氏手下這一伙也頗有幾個能手,怎會眾不敵寡?打了這半 天,對方全無敗象,竟沒想到恩兄身上。記得當(dāng)年恩兄威鎮(zhèn)江湖之時, 每遇敵人,總有一聲聲如鸞鳳的長嘯,適才又自稱姓蘇,益發(fā)大意過去, 忍不住跳落場中,還想看明家數(shù)再行下手。才轉(zhuǎn)了兩個圈,只一次與 恩兄相隔尚近,天偏陰黑也沒看真,只知是個有髯瘦長人。一晃眼工夫, 恩兄已將這廝點倒。我雖看不起這廝,終算記名弟子,又是朋友心愛 獨子,平日相待那般恭禮,有小弟在場,怎能看他落在人手,一時情急, 無暇顧忌,不想闖下這大亂子,恩將仇報,傷了我至親至敬的多年好友。

休說此后不能做人,叫我如何問心得過!初本想死在恩兄面前,繼而 想起恩兄這些年來隱姓埋名、撫養(yǎng)遺孤的一番苦心,身后想必還有事 未了,這副擔(dān)子須在小弟肩上,如何死得!此事起禍根苗全在我這記 名孽障上,此時無以自解,百事惟命。恩兄有何心事只管說出,小弟 如一息尚存,任何艱險為難之事絕無二言。” 半瓢聽出他不借拿狗子為己解恨,哈哈大笑道 :“侯賢弟所說的話, 足見義氣,不在你我相交一世。但你還不明白我的心意,既承盛意如 此深摯,只要你能代理身后未了之愿,愚兄已是心滿意足,死而無憾了。

我此時已不能起動,你快將庭玉代我救轉(zhuǎn),免得他父母到來,顯我量小。

有話隨后再說。如要殺他泄忿,休說先前,此時也只一舉手罷了。” 侯紹深知此老性情,連忙應(yīng)諾。一句虛話不說,過去只一捏按, 徑將狗子救轉(zhuǎn),眾賊黨才把一顆心放下。侯紹喝道 :“今天性命是白 撿的,你知道這位老前輩是什么人?休說是你父母,連你外公當(dāng)年提 起他也聞名喪膽。他便是二十年前在山東天門島一劍斬三雄,對梭對 弩,力敵天門三老的那位吳……”言還未了,半瓢已連聲急出道 :“老 弟老弟,你說這些什用!先聽我談?wù)?jīng)事。此乃定數(shù),愚兄早已算準, 也無須教庭玉向我賠話。我一會便須回去,會短離長,你不能到我家 去哩。” 侯紹忙應(yīng)聲走過,半瓢低聲說道 :“實不瞞賢弟說,當(dāng)年愚兄把事 做錯,丟了一個生平?jīng)]有的大人。幸遇異人點化,洗手歸隱,撫養(yǎng)兩 個遺孤。男的已被那位異人帶去,至今無有音信??墒钦沼扌謱掖尾?卦,此子煞氣雖重,異日成就卻不可量,又得明師,自可安心。獨這 女孩命太孤薄,早主夭折,經(jīng)我用盡方法,費了無數(shù)心力,人定勝天, 居然將她幼年兩次兇折難關(guān)避過。但她只宜與人為妾,沒有正妻之命, 此事叫我多少年來煞費躊躇。后來卜她婚姻應(yīng)在富春江上。恰好這里 有一富紳請我看地,旋即在此隱居。

“為管一閑事,與金家父子相識。日前卜得此女紅駕星照,好容易 遇著命中佳婿,卻又發(fā)生此事。當(dāng)我傷了好友夫妻,第二日明白過去, 憤不欲生,只為此女,茍延至今,雖然尋著佳婿,但她此后麻煩事多, 急切間還難卸責(zé)。初受傷時,我本恨怒已極,一見傷我的是你,事出 無心,已想將這擔(dān)子給你代挑。難得出諸盛意,真比我照看還好得多。

早知是你,坐以待死俱所心愿,也就不再事前打算想避此劫了。金家 老夫妻來,你可與他說,先命人去將我女兒喊來,這便是那遺孤,名 叫蘭珍。一面對他說明,我還有一義女江小妹,昔日與庭玉結(jié)此宿怨, 也由她起。當(dāng)時我固強作解人,但此母女二人均有來歷,雙方如若真 正過手,她母女即或眾寡不敵,也必被她們殺傷多人逃走。我這三日 殘生便在她家茍延,暫時你不能去,也由于此。死后必有一信與你, 賢弟俠氣干云,一諾千金,請你日后照書行事,不特存沒,均感大德, 還代賢弟解了一點宿怨,真是快事。還有金家飛魚圖記是我棄掉,照 例出頭人死,又尋客人晦氣,但船客是我女婿,只想消患無形,于理 無差,終場也未傷他顏面。本可拉倒,無如舍親有了家賊,難保日后 不出花樣。務(wù)請金氏夫妻父子和眾門下高足,看你我薄面,以后永康 虞家,不得再動一草一木。那釘圖記的小人,行事居心大不光明,也 須稍動家法,以儆效尤,并將這人名姓由賢弟暗中轉(zhuǎn)告小女。言盡于此, 諸事費心吧。” 說一句,侯紹應(yīng)一句,說完剛要答話,金鵬、白鳳娃夫妻二人聞 得警報,急痛攻心,已慌不迭起身,情急敗壞,含淚趕來。白鳳娃更 是撒潑,老遠人未近前先帶哭聲,拿出當(dāng)年關(guān)中語調(diào),高喊道 :“任 是侯老爹多好交情的朋友,要傷啦我的娃,我也拿命跟他拼了!我老 公就這(音至)條根,你們這群驢日的狗娃站這遠作啥?怎(音嗻) 啦?我娃在那(音啊上聲)搭?”一邊喊一邊罵,披頭散發(fā),直趕了來。

小鐵猴侯紹見不慣這等潑相,早一個箭步平躍十幾丈,攔在鳳娃前面, 喝道 :“都有我呢,你撒潑給誰看?稍不聽話,叫你夫妻父子一個也 活不成!”狗子也怕將侯紹弄翻了臉,立時是場亂子,連忙趕上。白 鳳娃知他厲害,心中雖然害怕,仗是女流,口里還想發(fā)強,一見狗子 隨后奔來,連忙抱在懷里,心肝亂叫了一陣。見著活兒子,心中一寬, 又想起侯紹的可怕,仗著臉厚機智,用手一推金鵬,說道 :“侯四達 不跟我們婦女一般見識,都交給你啦。有什么話,家說去,我不管啦。” 一面抹著稀泥,一面拉了狗子,開步想走。

侯紹何等精靈,知道大權(quán)操之于她,如不將這只雌虎制服,仍不 當(dāng)數(shù)。又知她雖是女流,頗有乃父之風(fēng),說一句,算一句,只要答應(yīng), 絕不更改。當(dāng)下舍了金鵬,輕輕一躍,早到了她母子身前,雙手一伸, 攔住去路,喝道 :“鳳姑娘,你先慢走!我不問什男道婦道,這事仍少 不得你。”白鳳娃恐侯紹變臉,忙搶護在狗子前面說道 :“四達,你這 是怎啦?我們認吃虧怕你,說怎是怎,還不行嗎?”侯紹苦笑道 :“你 放心。我姓侯的決不會做出無理傷人的事,只是事情總要有個了斷。” 鳳娃聽出他無什么惡意,至多行強了事,自覺理直氣壯,假裝恭 敬答道 :“四達,你和我們已是兩三輩的交情了,何況我這沒出息狗娃, 還算是你生平頭一個記名徒弟呢。論哪樣,也是向著我們的。你老人 家有什吩咐,論面子我們不會不依,論膽子也不敢不從,這還有啥話語? 只是我娃雖然不好,功名有功名,家業(yè)有家業(yè),武藝不好,我夫妻談 不到,總還沾著你老人家一點威風(fēng)。誰想他想娶一個賣魚的娃,都吃 人家硬霸住,不許行聘,這已過的事不說啦。單拿今天的事說,你四 達是老江湖、老前輩,看有這規(guī)矩沒有?別的好辦,這老挨刀的……” 言還未了,金鵬也自趕過。侯紹聽她絮絮叨叨,已不耐煩,再一 聽她口帶臟字,立即一聲斷喝道 :“你這婆娘,少出口傷人,你還要 命不要!閑話少說,今日聽我,是你夫妻母子的便宜。你可知道你兒 子闖下滅門大禍么?我雖自想贖罪,以謝恩人,于你們卻是事為兩全, 并不算是偏向一面,強行出頭。如你不聽良言,我不過稍添麻煩而已, 事一傳將出去,你全家大小,連豬狗都休想有一條活命。” 鳳娃機警,見他疾聲厲色,說得如此情形重大,將信將疑,悄聲 說道 :“四達說得這等厲害,難道我得罪了皇帝他爸?”侯紹冷笑道 :“你 得罪皇帝他爸,即便兵馬到來,好漢打不過人多,還有一個逃呢。這 事要被他的好朋友知道,如無他留下的憑證,你們逃上天也無用呢。” 金鵬、鳳娃聽出所言不虛,好生駭異,忙問究竟。侯紹道 :“你們可知 今晚庭玉鬧鬼,拿話騙我與他助拳,我為了救他,無心中用辣手,將 一位隱名多年的前輩老英雄傷了么?他雖因一時大意,夢想不到我會 突然出現(xiàn),至多還有三天活命,但是事不算了。休說被天門諸老得知 不肯甘休,他當(dāng)年那一群干兒子女,內(nèi)中只要有一人知道,你們就休 想再吃年飯,怎不乘我在此,事又是我所作,送他一個全面,遮蓋過去, 反倒不依不饒起來,真混賬透了!” 金鵬、鳳娃來時匆勿,只聽說蘇半瓢毀了黑飛魚圖記,狗子約了 侯紹尋去理論,狗子吃半瓢點倒,侯紹原本趕過相助,不知怎的,又 和半瓢成了一氣,喝禁眾人,不許上前救護 ;狗子現(xiàn)被半瓢點倒擒去, 放在身旁,尚未回醒,二人只此獨子,愛如性命,便急怒交加,縱身下床, 披上衣服,一邊穿一邊跑。報信的人震于積威,見他夫妻暴怒,已然 起身,不問哪敢多說?腳程又追不上,所以一切的事都不清楚。轉(zhuǎn)疑 侯紹遇見舊友,吃里扒外,敢怒而不敢言,鳳娃更記著半瓢破壞狗子 婚姻之仇,滿擬他有家業(yè)在此,不令他去,暫令丈夫出面搪塞,等侯 紹一走,便去尋蘇、江兩家的晦氣。及至聽說半瓢已被點中要害,三 日之內(nèi)必死,又提起死者是天門諸老至交,金鵬還在驚疑,鳳娃倏地 想起一人,立時心中一緊,面容失色,湊近前去,悄間道 :“那姓蘇的, 莫非是二十年前名震江湖,先叫無名俠士,后來真名顯露,自稱獨叟 的吳老英雄么?”侯紹道 :“誰說不是?不但他,便是你說那拒婚的江 小妹,也大有來歷,一樣是惹不起。我適才心亂,沒顧得細問。你們 平日狂慣了,以為丟下不管就可無事,還買我的面子呢,莫做夢吧。” 金鵬、鳳娃聞言,早嚇了一身冷汗,連忙問計道 :“這位老人家, 已近二十年不聽說起,不想在此隱居。今晚無心將他誤傷,這可怎好?” 侯紹見他夫妻惶急,心中暗喜,冷笑答道 :“休說你們,我雖助拳, 也脫不了干系。所幸這位老前輩早已灰心世事,今非昔比。只你們聽話, 我便將事全攬過來,與你們無干如何?”二人心膽巳寒,自然連聲應(yīng) 諾。侯紹把半瓢所說的話略微增減,又命金氏夫妻攜子前往賠罪,從 豐辦理喪葬。二人只圖免患,百依百隨,把來時囂張豪強之氣全都斂去。

一面命人去接蘇女蘭珍,親率狗于,隨了侯紹去至半瓢面前跪下賠罪, 并謝手下留情,未傷狗子性命之恩。半瓢見行藏已泄,只得說道 :“我 已受傷,不便轉(zhuǎn)動。賢夫婦快快請起。事由誤會,我命該終,誰也不 怪。但盼以后約束令郎,諸事謹慎,自無后患。一切已由侯賢弟代達, 如看薄面,足感盛情。一二日內(nèi),我必有信與侯賢弟,請諸位照辦便 了。”說罷,又囑侯紹休往江家探看。侯紹想起前言,便問江氏母女來歷, 與己有何舊怨,怎么想她不起? 半瓢道 :“說來話長,異日自知。此怨絕由我而解。小的最聽我話, 老年人性情不好,你只聽愚兄之言就是。”侯紹猛憶一事,還想詢問, 月光之下,照見半瓢臉上雖無異狀,額角已見了汗珠,知他負傷提氣, 說話艱難,又看了金氏夫妻一眼,便答道 :“我能活到今日,原出恩 兄所賜。這一來,命更不是我的,何必再論恩怨,全聽恩兄吩咐好了。” 半瓢重傷,不得多動,好在深宵,野外無人知道,俱在當(dāng)?shù)嘏愫?。?防人知,鳳娃又命手下徒黨把住三面路口,并備兜子應(yīng)用。待了些時, 蘭珍得信時,因去人事先受了囑咐,只知老父有事相喚,并不知道底細, 到場一見,忿不欲生,立時要尋仇人拼命,被半瓢喝止說 :“你要報仇, 也等把我送回家去,問明再說。”蘭珍才勉強止住,匆匆向侯紹見過了 禮。

半瓢不令別人同行,只蘭珍一人將他背到江家,服了江家秘制傷 藥,養(yǎng)息了些時候,才向二女述說當(dāng)年經(jīng)過。蘭珍才知半瓢井非生身 之父,還是殺害父母的仇敵,當(dāng)年也是無心之失鑄成大錯,加以多年 寄養(yǎng)恩深,只是痛哭一場,無可奈何。半瓢等她哭完,囑咐身后一切, 又對江氏母女說出侯紹在此,請看薄面,解去前怨。江氏母女因受半 瓢醫(yī)藥照拂許多大德,小妹又是義女,只得勉強應(yīng)了。其中經(jīng)過詳情, 曲折甚多,后文舜民之子長大,另有交代,這且不言。

第二日金家便派人來慰問,并以多金相贈。半瓢也未作客套,原 欲轉(zhuǎn)贈江家,誰知江母性情孤僻,執(zhí)意不飲盜泉,只將王升送去百金 收下。半瓢不便再退回去,只得留作身后之用,把異日薄產(chǎn)變賣所得 再贈江家。隨又伏枕,寫下遺囑和與侯紹的遺書,并封下一件遺物在內(nèi), 著蘭珍與金家送去,就便詢問釘圖人的姓名,和虞家是親是友,有無 仇怨。蘭珍受命之后,又力疾用心,強占一卦,算出舜民歸途風(fēng)波之險, 吩咐到日持抓往救。二女若與舜民相見,只略說因何致死,不可說出 自己當(dāng)年威望,以免傳揚出去,引來舊怨。雖有侯紹暗中維護,總以 無事為佳。另由小妹把心事告知虞妻,先命蘭珍隨舟同行。船到蘭溪, 還有一點小險,也仗蘭珍解救。到了虞家,便可成禮。身后不許持服, 靈樞由小妹隨后護送前往,就向舜民借地安葬等語。蘭珍知乃父卜定 如神,命賦小星,早聽說過。長兄業(yè)已出家,不會娶妻,娘、婆、寄 父三家香煙,全仗自己接續(xù)。蘭珍性又溫和,俱都應(yīng)諾,只不許穿孝 一節(jié),于心不忍,當(dāng)時應(yīng)了,背地和小妹商量,此去身為側(cè)室,孝服 穿到起身為止,仍持心喪三年。二女都是女中英俠,不作兒女之態(tài), 見了虞妻,慨然直陳。

虞妻覺她貌雖不如小妹秀美,卻是個端麗宜男之相,性情溫婉和 順,似比小妹還強。起初為納妾一事,不知費了多少心機手腕,不料 水到渠成,這等容易,不由喜出望外。因她父女有兩番保救身家性命 之恩,英俠之女屈作小星,轉(zhuǎn)不過意,風(fēng)勢稍定,先起身朝二女拜謝 恩德,然后力說以后決以姊妹相稱,手足相待,即此已覺非分,萬不 敢視為側(cè)室,自增罪過,愧對死去恩人等語。二女見虞妻這等賢淑情真, 也甚歡喜。虞妻還嫌不足,就著后艙求神香燭,非與二女先結(jié)異姓姊 妹不可。二女為她誠懇所動,只得應(yīng)允。

自然虞妻最長,小妹年紀最幼,算是第三。小妹只囑當(dāng)著外人先 莫泄露。虞妻應(yīng)了,本意風(fēng)定后和舜民同去江家祭奠蘇翁,就便登堂 拜母。小妹說 :“天黑風(fēng)大,山徑崎嶇,姊夫前往已然費事,大姊又弱, 怎好前往?相親相重,本來不在形跡之間。況且小妹此番扶樞到永康 時,家母也要同去,不特相見,說不定還要托庇宇下,向大姊暫借一椽, 何必忙在一時哩。” 虞妻聞言,益發(fā)喜出望外,再三叮囑說 :“一到了家,便即收拾干 凈屋宇,恭候伯母光臨。我知賢妹出身大家望族,允文允武,煙波寄跡, 奉母荒江,還有難言之隱。這里與群盜為鄰,伯母又有老病,伺奉醫(yī)藥, 兩俱不便。舍間雖在鄉(xiāng)下,頗具池館花木之勝,愚夫婦身家性命全出 二位賢妹所賜,既然不飲盜泉,魚蝦所得能值幾何?蘇老恩人又復(fù)身 故,此后更無一人照應(yīng),倘再像那日犯了老病,如何是了!外子對于 醫(yī)道頗有心得,正好就近調(diào)治。老母衰年多病,賢妹孤苦伶仃,務(wù)望 以能盡孝為重,萬勿拘之于施恩不望報的小節(jié),到時又復(fù)推辭,不肯 常留。須知已然結(jié)為骨肉之親,妹母即我母。本不能說是報恩,賢妹 也無所用其客氣。千萬定準,免得愚姊姊懸念,才不在神前一拜呢。” 小妹本因蘇翁逝世,去留兩難,老母暮年多病,自己還有許多 恩怨須了,算來只有暫依虞家最妥。便是蘇翁臨命,也有此言。無 奈老母性情固執(zhí),已受人恩,尚未報答 ;一旦因人成事,略盡心力 便舉家相托,未免有望報之嫌。老母得知,定然不許。即便借住相 依,也不會久。適因虞妻情意懇切,隨口一說,并未定準。不料虞 妻早有主見,明知不易請去同住,和二女結(jié)拜姊妹,本就含有這層 深意在內(nèi)。略露口風(fēng),更不再放松,立時乘隙而入,把江氏母女遲 疑心意全給道破。小妹想起幼遭孤露,隨母流浪江湖,白龍魚服, 雖仗母女二人俱有驚人本領(lǐng),未受過分欺凌,可是到處都遭輕賤, 無一仗義相助之人,好容易遇見一個義俠長者,又復(fù)身死。自分母 女二人相依為命,此后更無一個親近之人,想不到虞妻如此情重關(guān) 切,一時起了身世之悲,不禁感極欲泣,慨然答道 :“大姊出身華貴, 窮途相助,使家母醫(yī)藥有資,因而脫難。今又齒于雁序,略分言情, 已是感愧交縈?,F(xiàn)在又欲使小妹奉母相依,情真意厚,便真骨肉也 不過如此。若再拘執(zhí)成見,不特愧對心期,轉(zhuǎn)覺矯情大甚了。大姊 只管放心,小妹歸見家母,必將盛意婉達,家母持躬謹約,律己雖 嚴,因晚年來家遭巨變,骨肉凋零,現(xiàn)時膝下只有小妹一人,鐘愛 異常。即有不愿,也必不肯過拂小妹之請。只是借居之地一椽已足, 傷心人別有懷抱,設(shè)置萬勿華美,略供老母起居,足感盛情。尤其 是地要僻靜,除姊夫、二姊外,不見別一生人,更不使外人聞知蹤 跡。小妹本有相依之志,起初遲疑,半由于此。今既定局,為時無多, 舟有外客,妹還有瑣事須為料理。少時即便送姊夫、二姊回船,也 恐無此閑暇。相晤非遙,自以明言在前為是。至于小妹的身世來歷, 說來話長,也等將來扶著義父靈樞,到了永康家中,再為細說如何?” 虞妻自是欣然應(yīng)諾。

蘭珍巴不得小妹母女同依虞氏,事前承了蘇翁遺命,已連勸過幾 次,只允暫留,未允常住,聞言也是喜出望外。出見舜民之時,小妹 因有葦村在座,終恐泄露行藏,再三叮囑,把話隱起一半,更不可說 出相依之事。并請轉(zhuǎn)囑葦村誡語家人,不可向人提起,一切等到永康, 再向姊夫明言。誰知虞妻喜極忘形,葦村乃內(nèi)親至好,又是性情中人, 雖未把話全行說出,并未全照小妹所說辦理,以致日后起了無數(shù)風(fēng)波, 此是后話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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